牡丹也开千层花

牡丹也开千层花

爱牡丹，却不喜欢养花的他。他呢，是我的太爷爷，我的邻居，曾祖父辈儿的。没听见他骂过谁，就是害怕他暗藏在笑容里的，那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常常在冬日的暖阳或者盛夏的柳荫下，看见他的身影。慢条斯理中，哪一个接一个迷一样的故事，总是在他长长的胡须里，泛着难以言状的诡秘。于是，最初只是害怕他的感觉，到了回来呢，干脆演变成赤裸裸的讨厌，只是他并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

他，不是书儒，我敢保证。但是那一声接着一声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演说中，似乎和影视剧中那些着青布棉袍，戴黑皮瓜皮帽的精瘦先生有关。比如话说民国那一年初夏或者仲春的时候，怎么样怎么样了。听听，一副学者的口气。我不知道他的故事有几分可信度，单凭，围观者的神情，就晓得其含金量，至少你不能怀疑他的口才。

他的口才，可以在春节时分，社火里面得到充分的证明。社火，乃村民自娱自乐的节目，能的是，他一个人能提几个角儿，净、旦、生、丑个个入戏，且又庸而不俗，肥而不腻。说他的话语幽默也好，风趣也罢，嚼一口，味道十足。他的节目呢，用现在的曲目可以唤作是小品或者相声。但当时乡亲们只会说，说熟嘴或者说艺程的谁谁怎么了，怎么了。

尽管他的口才，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我仍然讨厌他，为的是，他家院子里，那一树美的有点出奇，大的有点夸张的牡丹，开在初夏时分，开了一院的妩媚，满院的灿烂，却让我这个自幼就爱花成癖的小屁孩望而却步。他那里能比得上村头四爷的宽宏大度呢，于是赏花的好梦竟然被我设置了一起翻墙越院的勾当。以至于在我以后的生命历程里，独树了一面荒唐的大旗而迎风招展。猜，该是繁花似锦的时候了，瞄中了他出门了，他的儿子也不在。顺着院墙外面的东墙角那棵大杏树，悄悄地爬上去，站在墙茆上，然后沿着墙内那棵大梨树偷偷溜下去。眼前就是那满院的妩媚了。牡丹，村里人家都有，我家也有，可是谁家的牡丹都无法和他家那棵相提并论。老瓷碗口那么硕大，肥美的花朵挂满了枝头，压弯了树枝，这样呢，那一朵朵香味浓郁的花儿，满满地匍匐了一地。不是单瓣的，而是千层的，不是深红，浅红，是殷红。

做贼也就罢了，想不到的是，他回来的利索，竟然超出了我的预料。听见钥匙开启门锁的声音，我生平从未有过的惶恐，或者比惶恐更加糟糕的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词描述当时的心情，我想，我现在马上要做的就是，赶快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悔两个字在那个时候就有了最初的体会。没地方钻，就索性坐在他家主房的土坑上，当时豁出去的想法就是要杀要剐随便你。记得明白，那天大约是早上九点以后，十点之前。那年大约是六岁之后，八岁之前。那天的阳光明媚到了刺眼。

说他精明吗，精明到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他家今天有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没有径直步入房门，而是绕着花园转圈圈，过了一会吧，只能说是过了一会吧，因为当时的我，基本接近休克。你来了，轻描淡写，进门以后的他说。表情不温不火，好像，这惊天动地的创举 只是在情理之中。他出去了，说实话，我仍然不知道我的下场。是辱骂还是殴打，两者兼而有之，也不为过。你出来，他唤着我的乳名，这花儿好看吗，我不敢说，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买的啥药。等待冬天吧，在土壤还没有冰冻之前，我看看那一棵比较好呢，就这个吧，给你挖出来，连根带土挖出来，存入地窖，春天来了，把它栽种到你认为可以栽种的地方，勤浇水，三年以后，保证能够开出和我家这棵一样大而美的花儿。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他的处理方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那天是怎么样走出他家的院子，我不记得了。以后的日子里，我怎么没去把那株牡丹花根，连根带土挖出来，带回家，种下来，再盛开，我都忘记了，因为我在一天天长大，他也在一天天老去。

日子就这么过着，好像花儿开了败了；好像春天来了走了。忘记了是哪一天，他家的牡丹花儿，不复在初夏时候盛开，那一朵朵令我在年幼无知的时候，选择这种叫人瞠目结舌，独一无二，荒唐到边缘的做法，而深感羞愧时，我选择了日渐衰老也别无他求。他，儿时令我非常讨厌的老人，终于离开了人世，离开了他亲手栽种的牡丹，亲手营造的家。以后太长的日子里，树荫下，暖阳里，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身影。村子里，春节时分，迎神赛社的节目里，没有看见谁还能比他能说会唱，谁家花园里的牡丹比他家的花儿更撩眼，谁家的小孩能比我爱花行而不知廉耻时，我毫不客气地长大了，长大了以后，常常这么想，有些人，有些事情，只能相遇一回，经历一次，不管你，爱，或者不爱。

时值盛夏，想起牡丹时，我就想起了他，想起他的时候，我就想起远方的家。

流年似水。

这篇文字，最初写于2014年，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