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白是桐镇名人。
远近闻名的——瞎子乞丐。
日常一身破旧长衫——也不知是那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人家秀才公丢弃不要的。一手一根长竹竿,另一手持着一方破碗。这一身上下,就是骆白的全部家当了。
骆白口才好、记性也好,将自己在茶楼墙根儿听到的说书先生的片言只语,编上些自己知道的故事,再讲出去,这讨钱就轻松到手了。
相比于说书先生说得天花乱坠、只听个热闹的话本子,骆白的故事明显更加真实,带入感十足。
他也机灵,不去大街上随便拦人,专门去镇上大户人家的府门后门处等着,给出府办事的丫鬟小厮们讲,这些人的打赏,可比大街上胡乱拦人给的多。
丫鬟小厮们听得乐呵,回去给主家一说,各家夫人小姐们听了,心中好奇,可下人们嘴又笨,重复出来的故事总是少了那么点味儿来。
又听说那乞丐是个瞎子,左右也冲撞不了府中娇客们,索性就让人将他请进了府中,给众人说故事听。
一来二去,满城镇都知道了这么个说书厉害的瞎子骆白。
而骆白,也终于换了身行头,崭新的长衫,刻了花纹的手杖,碗也不要了,换成了一把文士之风满满的折扇。
这日骆白给城中刺史府的女眷们讲完了故事,拿着赏钱溜达着出府。
半途中送他的小厮腹痛先行去了五谷轮回之所,留骆白一人在旁侧假山处等着。
骆白无聊的翻着扇子,四处看了看,没人在,从怀里摸出了个宝石坠子,细细打量。
原来这骆白,只是天生双目覆翳,为了能多讨些钱财,才装作个瞎子。如今他给各家说书,因是个瞎子,主家对他的防备也低,这趁人不备顺手牵个羊的事情也做的轻而易举。
这宝石坠子就是今日他的收获。说来也巧,今天听书的表小姐中途出去了一趟,悄无声息的,屋中没旁人,倒是方便了他。
骆白打量着坠子,耳畔突然听到些许声音,这距离听上去也不远。
他侧头从假山的缝隙中看过去,想知道是那对野鸳鸯在这里偷情。
却没成想俯在女人身上的那人突然撑着身子起来了,抖了抖袍子,将衣服整理齐整,口中轻唾了一下,“呸,少爷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还敢推三阻四?”
竟是刺史的独子,那出了名儿的浪荡败家子儿,郭怡。
郭怡似是喝多了酒,踉踉跄跄的扶着假山,伸脚碰了碰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女人。
“起来……”郭怡大着舌头,含糊不清道,“回头我就回了祖母娶了你,你也不用说我强迫了你……”
“本就是你情我愿,你说你,突然反抗个什么劲儿?”郭怡看她不动弹,身子晃晃悠悠地过去,蹲下,推了推那女人。
郭怡喝多了,自然发现不了地上之人的不妥,可旁侧的骆白却看得清楚,那女人,死了。
脸色青白,头下一片血迹,蔓延的不远,刚好被散落的发遮了些许。似乎是因为天光的原因,血迹颜色略暗。
离他们不算远的亭子,虽然被薄纱幔围着,却也隐约能看到石凳边缘处也有血迹,石凳下到那女人躺着的地方,草叶倾倒,亦有已经干涸的拖拽的血液痕迹。
骆白身子发冷,手中紧紧攥着宝石坠子,瑟瑟抖着。
他给那么些的官宦人家说书,地上的女人,他自是见过的,那是城中富商家中唯一的嫡女——钱璃,也是个远近闻名的闺秀。
那富商家中生意做的很大,周围几城中都遍布了他家的产业。
这事,算是难了,而骆白这么个撞破这种案情的人,若是被人知晓,怕是也要卷进这整个漩涡之中,难以自保。
那两人就在假山另一侧,骆白深吸了口气,直起了身子,打算先悄声离开这么个是非之地。
那面,郭怡似是发现了异常之处,伸手探了探钱璃的鼻息,大骇,后退了两步摔在地上,霎时间酒醒了一大半。
“湘……”话音未落,他似是碰了鬼般地突然抖了一下,“钱……钱璃!”
骆白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一惊,浑身一颤,却突然肩膀一沉,竟是有人在这关头拍了他一下,骆白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转身,竟是刚去了茅厕的小厮。
“先生随我走吧。”那小厮扶着骆白,向小门处走去。
“有劳小哥了。”骆白暗暗吸了口气,强耐着软了的腿脚,慢慢行着。
回了家,骆白细细将门锁上,大口地倒了几口气,灌了一肚儿的水,总算回过了神,摇着扇子躺到了床上,暗暗盘算起来。
没人知道他看见了,也没人会信他个瞎子看见了什么。他自己不能先慌,只要咬死了没听见任何动静,让刺史府和富商他们扯皮去,自己就算是跳了出来,安稳无忧了。
有了对策,安了神,骆白就闭了眼准备睡上一觉,迷迷糊糊将将入梦,骆白却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四处翻找。
将带回来的东西、身上、床上都翻了个遍,他愣在了床上,今天的“报酬”,丢了。
骆白这下算是彻底没了睡意,那块儿宝石,成色做工通透度都是上等,即使不能随便出手,可就算摆着看,也是极其令人愉悦的,如今却意外遗失了,令他痛心疾首。
骆白捂着心口躺回床上,默默宽慰自个儿,失了便失了吧,来日方长,总还能再有更好的不是?
他这么想着,皱着眉入了周公怀。
……
“咚咚咚——”一阵阵的敲门声,将骆白从那满世界的金玉宝石的梦中硬拽了出来。
“谁啊……来了来了,别敲了。”骆白边整理着睡皱的衣袍,边向大门处走去。
天色已暗,屋中未燃蜡烛,骆白没在意屋中的凳子,无意中被绊了一脚,脸颊不知被什么给刮了一道,火辣辣地疼着。
那催命般地敲门声还在响着,骆白只能随手揉了揉膝盖,赶紧过去开了门。
门外竟是几个捕快,打头的那个打量了眼骆白,一挥手,几人上来,直接将他捆了个结实。
“你们是谁?为何绑我?”骆白有口难言,仍旧装了个瞎子,假意惊恐,挣扎不已。
“衙门的,”领头的那个开了口,举了佩刀给了骆白一下子,“老实点,犯了什么事你不知道?”
骆白也没了再开口的机会,被人堵住了嘴,推搡着到了衙门。
衙门这会儿正灯火通明,堂上坐着太守老爷,捕快们分立两侧。堂中摆了具尸首,旁侧立了个中年男人,底下一个妇人正哀哀哭着,正是那死去的钱璃父母。
而对面则站了刺史府众人,里头也有个跪地的,正是今日骆白的雇主,那位寓居的表小姐,也捏了帕子凄凄泣着。刺史公子白着张脸,站在人堆里。
骆白进了堂,众人看过来,钱家的妇人刚刚看清他便倾身就想去抓他,被丈夫拦了下来。周围众人低声说着什么。
骆白被摁在了地上,顶上太守磕了下惊堂木,窃窃私语的、悲戚哭着的,都一时间没了声响。
“堂下骆白,你可知罪?”太守缓缓开口。
“小人实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啊!”骆白口中的布团被取了下来,他磕了个头,急急开口。
“你今日借着说书之意,行偷盗之实,出门时碰到了钱氏嫡女,见色起意,强迫未果,失手将人杀死,可认?”太守翻了翻案宗,徐徐道。
“我不认!草民没做过啊!小民没眼,怎么见色啊!”骆白一听这话,顿时慌了,偷盗这事认了也就认了,可后面这屎盆子如何竟扣在了自己头上?
“郭家表小姐赵湘指认,是你偷了她的红宝坠子,”太守安稳坐于堂上,又缓慢加了句,“有她婢女为证。”
“在案发的假山旁侧,也找到了一脚印,经对比,是你的。据府中小厮的证词,你曾到过此处,而当时他去更衣,单你一人留在了那处。
而后你碰到了前来做客即将归家的钱璃,起了歹心,却不料失手将人杀死。而你所盗取的红宝石就是在逃开时意外失在了那里。是也不是?”太守语调平平,淡然念着案宗。
“不是的,”骆白心下慌乱,他偷东西时,小心了又小心,绝对没被人看到。他心下略定,可经这一遭,之前所想种种对策,皆忘了个干净,只想着赶紧将自己摘出去,“我是个瞎子,怎么去偷东西呢?这根本不可能嘛!那个丫鬟在说谎!”
“那你的脚印与小厮的证词……”
“我确实到过假山旁,我……”骆白咬了咬牙,“我听到了些许声音!”
“什么声音?”太守总算有了变化,身体略微前倾。
“我听到了郭怡的声音!”骆白闭眼不管不顾地大声喊了出来。
郭怡身子抖了抖,软倒下来。
“他说了什么?”太守没管郭怡,紧接着问他。
“他说,‘少爷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还敢推三阻四。回头我就回了祖母娶了你,你也不用说我强迫了你’……”骆白细细回想。“还有‘本就是你情我愿,你说你,突然反抗个什么劲儿’。”
“然后呢?”太守不停歇,追问道。
“他说,‘湘……钱……钱璃’。”他问得急,骆白也不敢怠慢,话还没在脑海中过过一遍,便已出了口。
“湘?”太守回问,“这是你口误,还是他确实说了个‘湘’字?”
“字字属实,草民不敢胡说!”骆白朝他又磕了个头。
“……”太守略一沉吟,“将赵湘侍女拖下去打上两板子。”
“大人……”赵湘向前扑倒,也不捏着帕子哭了,细声细气地开口。
“你与骆白是良民,不便用刑。她是奴籍,”太守端着茶杯,轻轻咂了口,心情很好的开了口,“可没这等约束。”
没过半刻钟,有捕快回来,在太守耳边悄声说了些许话来,太守抬手又磕了一记惊堂木。
“将赵湘压下去吧,”太守勾了勾唇,心情极好,“退堂。”
旁侧捕快们的“威——武——”还没喊出口,就被扑上前跪下的钱母给打断了。
“大人!请给民妇一个结果吧!”钱母声音沙哑,悲戚开口。
太守刚抬起的身子又落回了座上。
“也请大人给民女一个公道,”赵湘也急急叩拜,“这事与民女又有何关系?”
太守抬手支着脸,“你真不知道和你有什么干系?”
“……不知!”赵湘硬着头皮回了话来。
“好,”太守笑了笑,“就让你死个明白。”
“你父母俱亡,父家无人,不得已投奔了外祖一家。为了能更好的在府中生存,你勾上了你的表哥——郭怡。”太守站了起来,背着手绕了过来。
“我……”赵湘张嘴想反驳。
“别说话,”太守突然冷下脸来,打断了她,“你不喜欢他,故而表现的若即若离,同时享受可以带来的好处。
你与城中贵女交好,心中却嫉妒她们的家世,嫉妒她们不必寄人篱下。
今日你约了钱家女来,起了冲突,你无意间推了她一把,却不想害死了她。为了自保,你约了骆白来说书,中途悄声离开,如此你就有了证人。
在这段时间里你喊了郭怡于亭中相会,假意同意他的示好,趁机灌醉了他,又半推半就同意他的求欢,却突然挣扎,故意倒地,借着他醉酒,换成了一旁已死的钱璃。”
太守将一切缓缓道来。
“不论事发后如何,什么时候事发,你有骆白这个证人,而郭怡却不好脱身。”
“可没想到在案发处竟然意外遗失了自己的宝石坠子,”太守看向赵湘,“你只好推脱说是骆白偷了,可却忽略了,他是个瞎子。”
“证据呢?”赵湘突然癫狂起来,“就一个坠子,算不得证据吧?”
“证据?”太守施施然道,“有啊。”
他突然抬手握住赵湘的手腕,翻了过来,“这不就是吗?”
那手背上面,赫然一道抓痕。
骆白可算是明白自己进来时为何被人那么注视着了,钱璃指甲缝中有些许皮肉,是与赵湘争吵时无意间抓的。
赵湘无力软倒在地,喏喏开口,“凭他一个瞎子说没偷,你就认定是我?”
“不,”太守松开手,任她趴倒在地,“若是凶手是他或郭怡,一个女人,还不至于用拖的来将人移到一边,毕竟钱璃并不算重不是吗?”
“呵呵呵呵……”赵湘缓缓笑了起来。
“哦,对了,”太守突然又转了回来,“还有两处,一个是你的丫鬟已经招认,另一个,钱璃若是真的是被郭怡失手杀害的,头下血迹应该不只那么点,可周围都没有什么大片的血迹。所以,恐怕是你当时慌乱间将人抱起,因而血迹大半染在你的身上了。”
“不巧,我手下去时,你另一个丫鬟刚刚将那件裙子烧了一半。”太守恶劣地勾唇冲她笑了笑。
赵湘这下彻底垂下了头颅,任捕快上前,将她拖走。
“好了,都散了吧。”太守回头,冲众人摆了摆手。
案情已经大白,和骆白无甚干系,他自行扶着墙回了家。
刚回首关上了门,身后却突然亮起了灯。
骆白僵着身子回过了头,只见刚刚别过的太守,安然坐在他的床上。
“你果然在装瞎,”太守缓缓开口,“别装,我看见刚亮灯时你身子突然僵硬了。”
后一句,彻底拦断了骆白要出口的话,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坐在了床前条凳上,“您老这么晚了,来草民这陋室有何贵干?”
“陋室?”太守施施然抬起手,向他显示了自己手上的水晶串、玛瑙串、宝石链,“我可没看出来哪儿陋了。”
“……”骆白无言以对,只能默然。
太守见他不搭腔,伸手将东西扔回桌上,“你认出我了?”
不然骆白是不敢这么对他的。
“是。”从他将自己偷盗宝石坠子的事按在赵湘身上时,就发现了,“十多面前,在街边救的一个落魄的秀才。”
“这次我能借犯人包庇你,下次可就不一定了,你屋中的东西我收走了,再‘重操旧业’,我就亲自带人来抓你。”太守肃着脸警告他,抬腿起身离开。
骆白向后靠在桌边,眸子扫过枕边,看那人离开前都还没有的、枕下边露了一个角儿的银票,突然慢慢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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