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自从我来了,姥姥家前后院的孩子们也招来了。加上大姨家和舅舅家的娃,每天吃完晚饭都是一群孩子聚在姥姥家院子里。姥姥被我们吵得脑子疼,把晚饭的饺子汤盛在大碗里,要我喝掉,然后出门找人抹骨牌去了。
我一向觉得饺子汤就是饺子的洗澡水,面目混沌,让人看着就别扭。家里人多嘴碎,我也不敢倒掉。姥姥知道会说:“饺子汤里有粮米儿哪,搁在六零年,这碗汤能救一条命呢。”
燕子姐姐说她看了一出河北梆子戏《打金枝》。我请她讲解了一下剧情。看着这一院子小伙伴,我有一个主意冒出来了。我郑重宣布:“今晚咱们演戏!”
燕子姐姐最美,当然是升平公主;小姑娘一大堆,都派去演丫鬟,“春香”“秋香”这种名字随便起。几个嘎小子去演护兵,背上绑上鸡毛掸子当令旗,沿着土炕站一溜。
幸亏姥姥家还留着大土炕,当舞台用再合适不过了。土炕对面是长长的约一米高的大躺柜,可以坐人。我告诉大家躺柜是我们的后台,演员准备出场就在那里等。土炕一旦成为舞台,就是神圣的地方;所谓戏比天大,谁也不许搅场子。
那时的农村没有电视,大家娱乐项目很少。天又热,一跑一身汗,也不能玩儿“官兵捉强盗”。这个游戏热闹有趣,人人有份儿,大家顿时情绪高涨。纷纷回家找来道具和行头,好戏即将上演。
有个小孩质问我:“你怎么光在躺柜上坐着,你可以演丫鬟呀。” 我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导演,哪儿有空演丫鬟。刚才我要不推你一把,你准得误场。”
燕子姐姐头上裹着她妈妈的裙子,眉毛上抹了点锅底灰描黑,脸上是红对联纸兑水点就的胭脂,端庄无比地坐在小炕桌上,真是美轮美奂。
斯蒂芬.金说写小说要先设置好人物和场景,然后故事会自然流露。此话果然不假。
燕子姐版本的升平公主坐定之后,我立刻灵感大发,有了新主意——咱们改剧本。我们把邻居的故事放进去,台词儿也演变成乡村版《打金枝》。这样一来,公主不喝茶而喝饺子汤。招呼驸马爷也得说:“二儿他爸爸,你回来了,窝头我给你热在灶上哩。”
大家笑得死去活来,纷纷加词儿,《打金枝》被改得面目全非,村子里的人物被我们逐渐加进去。最让我开心的是,那一大碗饺子汤,也被升平公主当茶稀里糊涂地喝进去了。我要求她表演真实自然,故意多卡了几次。
喊“卡”用的场记板是姥姥家传的加厚平底大铁锅,平时摊煎饼用的。有个小伙伴专司其职,苦等一晚上,听到我说“卡”,他就拼尽全力用擀面杖敲一记。那地动山摇的一响能让他陶醉一晚上。
从此,演戏成了我们每天晚上的保留娱乐节目。一群小伙伴精益求精,天天打磨剧本,往里面加戏。《打金枝》已经渐行渐远,剧本渐次演变成生活喜剧。一听到趣事,我们就想法子往里揉。
渐渐地,有大人也来看戏。他们说:“这里吵得房顶都掀起来了,看看你们干啥呢!”
有捧场的,那我们就现场改戏,“砸现挂”。大人们发现自己的名字上了台,又惊又笑,忍不住不看。当晚看完,意犹未尽,第二天准时出现,还带着蒸地瓜煮花生什么的犒赏演员。
在文娱生活贫乏的时代,靠文艺和写作变现还是比较容易的。
(六)
大姨是整个家族中唯一有点商业头脑的人。虽然她不满意我把她的麸子贱卖了,还是不计前嫌,上门找我合伙做生意。她借了别人的平板车,准备去城关车站卖猫头冰棍儿,特意拉我入伙。
我不记得大姨是否付了我工钱,她只是同意我敞开了吃猫头。还可以带着她家老二作陪,反正我俩是铁杆两姐妹,天天一块儿泡着。与其在家泡着捣蛋,不如出去挣钱。
我趁机提出一个重要问题,《西游记》我都看两遍了,农村找不到书看,我快闷死了。
大姨是行动派,第二天就带给我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农村牲畜常见病检查和治疗》《警世通言》《高玉宝》。我边翻遍摇头。大姨只好承认,都是邻居大娘们夹绣花样子用的书。
包袱最底下,是一本卷着边儿,十六开本大字印刷的《射雕英雄传》,上册。我看了开头两页,如获至宝,把书抱在胸前再不松开。当时屋外像下了火,但是我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口气,只觉心中一片清凉,四周的蝉鸣声都听不到了。
我追问大姨:“下册呢,下册在哪里?”
大姨坦言没有下册。一条街的针线笸箩都搜刮一遍了,乡村图书馆,就这条件。
我捧着那本《射雕》上册,带上我的表妹就上任了。于是城关多了一个商家:一架平板车,上面有个裹着棉被的冰棍箱子,旁边坐着一只书虫埋头苦读,物我两忘。
表妹只做了半天就撤了,我在车上放了一个纸盒,上面写着,“自己找零”。那时的民风还是很淳朴的。每晚大姨盘点现金,似乎没有太大出入。
一天下午,将近收摊时分,正复习黄蓉做叫花鸡片段。我想着姥姥家的母鸡岁数大了,要不要拿来试试。只是实在不忍下手杀鸡。忽然有个阴影挡住了我的书本。我说:“拜托让让,你挡住我了。”
抬头一看,魂飞天外,我爸来了!
不记得那天怎么被押解回营的,只记得被我爸数落了一路:“你行啊?暑假作业也不做,倒学会做买卖了。一个女孩子家,当街卖冰棍儿!我得好好问问你姥姥去!”
我姥姥也不是省油灯,才不怕他问。“孩子自己乐意!怎么着就丢你人啦?当年你娶她妈的时候,拿的彩礼那么少,我也没嫌你丢人。她在这儿才待一个月,长高一大截儿你怎么看不见!”
看着我爸吃瘪,我头一次觉得有个擅长胡搅蛮缠的姥姥也挺不错的。
邻居们听说我要走了,纷纷到姥姥家串门话别。后院的三婶儿很欣慰地说:“以后我可算不用替你收拾柴火垛了。你抽柴火倒没啥,可你每次都掉一道儿。等你明年来,就搂得住柴火了。”
我恍惚记得姥姥曾经跟我指认过门口那一溜柴火垛,告诉我哪个是自家的。看来我记错了,天天心安理得地使别人家的柴火。这些邻居计较起来,一颗米一把柴都要倒腾半天,这回居然忍了一个月不吭气。
坐在回家的长途车上,我忍住了不敢看送别的人。我跟大姨说:“回吧大姨,有这功夫收拾一下你家屋子。”
大姨说:“你走了,我们又可以过松快日子了。等你明年暑假来给我拾掇吧。”
姥姥扶着舅舅,站在人堆儿里冲我招手。我看见她的小脚颤颤巍巍地站在尘土里,赶紧悄悄地扭过脸去。觉得腿上的书包热乎乎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手绢包着的煮鸡蛋。
我爸问:“想你妈了吧?过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嗯……那时候图书馆没关门吧?我得赶紧找《射雕》下集去。您再不来,我连《农村牲畜常见病》都看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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