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了一件比“拆十座庙”还罪过的事,因为我在劝一个女人离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当然,这是一句屁话,但是在信奉这句话的人眼里,我就是罪大恶极——
3月19日,在知乎的“我发现丈夫是同性恋,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下面,我坚定地劝题主离婚,开始新的生活。
回答问题的第二天早上,我就收到了阿霞的私信。她其实就是提问的题主。
虽然冯唐在刚刚被下架的奇葩大会里说过,“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两句话就可以解决人生中80%的事情。但我还是多管闲事了,我不想用“关我屁事”这句话来回应阿霞问题中的迫切——
“性取向真的不能改变吗……我是直女,知道他的事情,我们刚结婚一年多……他一直在上一些交友软件,被我发现了……现在他提到要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办?”
看到私信里横呈的绝望和痛苦,我有一点心疼这个素未蒙面的女人,因为我深刻地理解,同性恋者对异性情感上的冷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周一的早上,我从堆积成山的工作中探出头来,看了这条私信,呆了一刻,又一头钻了下去,当时没有立刻回复阿霞的私信。我想用工作繁忙作为借口,但实际上我知道,我还没有准备好用一个残忍地事实来解开阿霞的疑惑。
回答一道题和回答一个人是不一样的,题目是死的,毫无感情色彩;而活生生的阿霞或许正紧紧攥着手机,等在私信的那一端,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我在答题的时候可以侃侃而谈,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性取向无法改变”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但是在私信里把这几个字发出去,感觉好像是对阿霞投出了一把匕首。
中午的时候,这把匕首我还是投了出去。“真的无法改变,我建议你尽快做出抉择,这是一辈子的事情!”所谓的抉择,就是我在答案里提出的“坚决离婚”。利用午休的时间,把阿霞私信读了几遍,我还是坚定地“拆庙”了。
南无阿弥陀佛。
我发出的短短几句话,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但阿霞还是很快回复了我谢谢,表示想清楚后会跟丈夫好好谈一谈。
【二】
随后几天,我时不时会收到阿霞的回信,但是内容着实让人难受。
阿霞说,“我跟他谈了,他和你说的一样,没有丝毫的留念,或许在这段婚姻里,他也很压抑。”
阿霞说,“前两天我出去住了两天,想好好考虑清楚,但是昨天回家,我发现他又出去跟别人发生关系了。我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发现了,也心死了。”
阿霞说,“这一刻,我想马上跟他离婚,但是我又觉得很不甘心啊!”
阿霞说了这么多,但是事实是,这婚还是没有离成。
傻阿霞啊,在刀一样锋利的事实面前,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还有什么不甘心,还争什么输赢,及时止损,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难道不更重要吗?我有点着急,想狠狠骂她两句,但是又于心不忍。
因为作为受害者的她,还在私信里喃喃自语:“我自己的性格也有很大问题……其实他也很可怜吧……到现在我妈妈问起,我都一定要保密,不想伤害他……
善良是美德,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你温柔以待。我对阿霞说,你这么好的人,应该有更好的人在等着你,赶紧结束这段荒唐的婚姻,去过新的生活。其它的话,我思考再三,没有说出口。
后来阿霞回复我,这两天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搬完了,接下来就等着领离婚证了。语气里有失望,但是比以前坚定了。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战战兢兢后,终于转身回头,开始进行自我救赎。
我特别高兴,跟阿霞互相交换了微信,希望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以后,如果她愿意,把她的经历写下来,算是一种告别,也是对同志和同妻群体的警醒。
阿霞答应了我。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对于那个给阿霞带来不幸的同类,因为面貌过于模糊,我也无意再去声讨什么。如果他能够迷途知返,放过阿霞,也放过自己,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三】
在等待阿霞传来喜讯的日子,也是在等待我的“业障”修成正果——
我当然希望阿霞最后是因为想透彻了做出的选择;即便她没有想得那么明白,而是听了我造的“口孽”从这段婚姻出走,我也认了。
然而这个时间迟迟没有到来。
4月11日的晚上,我忽然想起此事,给阿霞发了一条微信,询问她事情的进展怎么样了。阿霞稍后回复我,“他一直不同意结婚,为了他和他家人的面子。我很想立刻解脱,但又不希望伤害公公婆婆。”
阿霞跟丈夫一提出离婚,他就立刻道歉,还给出一堆承诺。本来阿霞已经搬出去了,前几天,婆婆来家里住,婆婆之前对她很好,阿霞一直记在心里。丈夫借机示弱讨好,于是她心软了,又搬回来了,想着还是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但回来没多久,发生的一件事,让阿霞彻底心冷了。
“回来没过几天,我发现他偷偷在家里藏了一盒安全套。第二天他带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再看,已经少了一个。”
“我也不是傻子,如果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是不是蠢?”阿霞像在询问我,又像在责问自己。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于是开始跟她聊一些别的,关于这个男人,关于他们的开始,关于婚后的生活,关于将来的打算。
阿霞极其有修养且克制地回答着我的所有提问,包括一些涉及到一些隐私的尖锐问题,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骂过丈夫一句话。她表示,可以不要钱和财产,只要能过股离婚就行。
我一路听下来,觉得这个女人太不容易。因为她已经退让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的老公却是另一种态度。
阿霞说:“他现在反而觉得我很自私,问我既然想离婚,当初为什么答应嫁给他?到底图他的什么?”
不知怎么,我就觉得好像哪里漏掉了什么,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是怎么发现他的性取向的?”
下面,阿霞说的话,让我顿时懵了。
“一开始我就知道天性取向,但是因为我自己已经转变好几年了,所以我一直认为,性取向是可以改变的。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已经转变好几年……等等,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四】
不夸张地说,在那一个瞬间,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但是,在随后的谈话中,阿霞用平静的语气,为我一点一点在空白中,勾勒出她自己、她的丈夫以及这场婚姻的全貌。
阿霞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工作中跟阿威认识的。他长得还不错,工作能力很出色,情商又高,当时很是让她崇拜。但那时,阿威是有男朋友的,这是周围同事和熟人们心知肚明的事。
在那之前,十多岁的学生时代,阿霞曾经跟一个女孩子关系特别亲密,甚至在别人眼中她们是在一起的。“但是后来这段关系就没有继续了,我发现自己在青春期对朋友过于依赖,把友情错当成了别的东西。”
之后,阿霞谈了一个男朋友。这段经历,让阿霞产生了错觉,“我以为性取向是可以改变的,你看我不就是这样的吗?”
阿霞的男朋友是一个醋坛子,不准阿霞跟别的异性有过多的接触,包括后来成为自己丈夫的阿威。没过多久,阿霞换了工作,和阿威也失去了联系。
“一年后,我跟男朋友分手了,对爱情这种东西也不太抱希望了,一拖再拖,变成了别人眼中的大龄剩女,家里天天催婚的对象。”
三十岁那年,阴差阳错的,阿霞又跟阿威联系上了,虽然在异地,两人经常在网上聊天,关系越来越亲近。“那时他人很好,很正常,就像正常的男人积极跟女人交往一样。我似乎又找到了恋爱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忽略了一些东西。”
两人开始了“异地恋”,至少在阿霞心里是这么认为的。聊了一段时间,阿威向阿霞提出了结婚。因为两人知根知底,而且又都到了不得不结婚的年龄了,就这样,阿霞说服自己的父母,把自己嫁出去了。
“当时他说,你考虑好,咱们认识这么久了,结了婚就不会离,你要是愿意我就娶你,还承诺给我正常的生活,不会出去乱搞,现在看起来,是我一直想得太简单了!”
阿霞以为,人与人在一起生活久了就会有感情,性取向也会发生改变。结果结婚没多久,阿霞就发现阿威在外面约人了。
冷战随机在二人之间开始,阿威出轨也变成了常事。但是公公婆婆对自己很好,这让阿霞一直忍着,不敢把真想说出来,生活过得异常抑郁,甚至在路上几次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难道是我错了吗?”
为了寻找答案,两年后的一天,阿霞在知乎上提了一个问题:“我发现丈夫是同性恋,我该怎么办?”
【五】
“你确定我可以把你的故事写下来吗?”我问阿霞。我说,网络上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可能有人会说你——
“我知道,肯定很多人都会说我活该!是的,我自己都觉得我活该,也很懦弱!”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阿霞的消息就回过来了,让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事,你写吧,顺便也能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我知道,我一直有问题,就是鸵鸟心态,掩耳盗铃。你写出来,至少可以让跟我抱有一样幻想的女孩子知道,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事情。也提醒那些同志朋友,如果你不能完美处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请不要选择婚姻。”
看到这段话,我心情极其复杂地问了阿霞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他之前没有出轨,即使你知道他的性取向无法改变,你还会跟他离婚吗?”
沉默了一会儿,阿霞回复:“如果他没有出轨,我还是会跟他在一起,就算是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关系。”
后记:
作为一名同志,同妻一定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不夸张地说,大多数同志是这个群体的实际生产者。
因为我个人早前选择出柜,拒绝进入异性恋婚姻,所以同妻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个概念,长期存活在网络和新闻里,并没有真正接触过这个群体。在网络上,很多同志会找我交流,但是同妻几乎没有主动找过我,即便可能有极个别在我的微博下留过言,也仅限于此。
直到最近我在知乎上回答了一个问题:“我发现丈夫是同性恋,我该怎么办?”
截至目前,这个问题只有稀稀拉拉的28个回答,虽然同属同性恋这个话题的范畴,迫切度和价值也比“男生有一个可爱的男朋友是什么体验?”“作为一个gay,谈恋爱是什么体验”这类热门问题高的多,但是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关心。
大多数的同妻生活抑郁而隐忍,她们多半不太愿意出来现身说法。而大多数同志对于同妻这个话题往往避而不谈,因为这个话题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是雷区。我猜测,这是这个话题被冷落的主要原因。
我在这个问题下面写下自己的想法,大概意思是,劝题主一定要离婚,活在一个谎言里,这样的婚姻肯定是不幸福。我特别提到,不要妄图以真情去感化一个同志,改变一个同志的性取向,这等同于天方夜谭。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一个网友阿霞的私信。她私信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性取向真的不能改变吗?在我给予否定的回答后,阿霞继续跟我聊了很多,关于该不该离婚的纠结,关于愤怒,关于不甘心……
随着对阿霞故事的深入了解,一个具有相对普遍性但又较为特殊的同妻形象,真实而又残忍呈现在我面前。特别是其中某些情节的转折,让我想要输出观点的时候十分犹疑。最终,征得阿霞的同意,我决定把这段经过写下来。
实际上,阿霞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回头去看,在她发个我的第一条私信里,她就说了,“我们结婚之前是朋友,我是直女,知道他的事情。”
是我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如此明显的暗示,让这个故事看起来波澜起伏。
阿霞有错吗,她并没有错,只是主观上对性取向不够了解,导致她一开始就做了一个不太明智地选择。而在这个故事之外,有多少人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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