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荣格文集IX:荣格自传》“第十章 视像”。
荣格(Carl Gustav Jung ,1875.7.26—1961.6.6)
1944年初,我的脚受了伤,接着又犯了心脏病。在无意识状态中,我体验到了谵妄和幻觉,这大约始于我徘徊在死亡边缘、接受输氧和樟脑注射的时候。
这些意象令人望而生畏,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后来,护士告诉我说:“好像您周身围绕着明亮的光辉。”她又说,这是她在临死的人身上有时会观察到的现象。我已经达到了极限,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身处某种出神体验中。不管怎么说,我开始遇到一些极奇怪的事情。
我仿佛悬于空中。向下方望可以看见地球,它沐浴在辉煌的蓝色光芒里。我看见深蓝的海水,还有大陆。
我的正下方,远远的是斯里兰卡,我前面的远处则是印度次大陆。我的视野并不能看到整个地球,只是球形轮廓明晰可见,而且地球的边缘闪烁着银光,穿过美妙的蓝光透射出来。
地球上许多处是彩色的,或者有墨绿斑点,像氧化了的银器一样。我的左边远处有一大片荒野——那是赤黄色的阿拉伯沙漠;似乎大地的银色在那里呈现出赤金的色度。然后是红海,红海后面很远的地方——大约是地图左上角的位置——我可以隐约看到地中海的一角。我的目光聚焦在那里。其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我也能看见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但是那个方向云深雾绕。我压根没有向右边看。我还知道自己正在飞离地球。
后来我才发现,要有这么宽阔的视野得站在什么样的高度上——将近一千英里!在这一高度看到的地球,是我所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象。
我思索了片刻,转过身来。我本来背朝印度洋站着,面向北方。然后我好像转了个身,面向南方。新的景色映入眼帘。在近处,我看见一块黑色巨石悬在空中,像是陨石。它和我的房子差不多大,或者更大些。它浮在空中,而我自己也浮在空中。
我曾在孟加拉湾的海岸上见过类似的石头。它们是茶色的花岗岩,有的已被掏空,凿成了寺庙。我的这块石头便是同样的深色石块,石块上的入口涌向前厅。入口右面,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印度教徒以莲花坐姿坐在石凳上。他穿着一件白袍,我知道他正在等我。有两级台阶通向前厅,厅内左侧是神殿大门。无数的小神龛绕门围成一圈,每个神龛都有浅碟状的四穴,灌满了椰子油,配有小灯捻,火光摇曳。我在斯里兰卡康迪的佛牙寺看到过这种景象、佛牙寺的殿门也围着几排这样的油灯。
在我走上石头入口处的台阶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我觉得一切都渐渐消逝了。我所有的追求、希冀、思想,尘世的亦真亦幻,都离我远去,或被生生扯掉——这个过程极为痛苦。然而,也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我似乎还保有我经历过的事、做过的事和我身边发生的一切。
我也可以说:这一切与我同在,我就是这一切。也就是说,我是由这一切组成的。我由我自己的过往组成,而且我真切地感受到:这就是我。“我是一切存在过或者完成过的事物的总和。”
这一体验令我感到极为贫乏,但同时又十分充实。我再也无欲无求。我以客观的形势存在;我就是我的过去和我曾经的生活。起初,一种灵肉俱灭的感觉占了上风,好像被掏空,或被抢掠一空;但是突然之间,这种感觉又化为乌有。似乎一切都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既成事实,与过去的一切断绝了联系。我不再惋惜丢失的或被夺走的东西。相反,我拥有组成我的一切,这就足够了。
还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我走近寺庙时,我确信我将会进入一间光明的大厅,并在那里见到我在现实中的亲朋好友。在那里,我将最终理解——这也是我所确信的——我或我的一生应归入历史的哪一环。我将会知道,在我之前有什么,我为什么会存在,以及我将会去哪里。
我经历的人生,常常像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历史的碎片,它的上下文都已失传。我的一生是从一连串事件中剪取出来的,太多问题仍然得不到回答。
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段?为什么我背负着特定的预设?我为之做了什么?以后又会怎样?
我觉得一旦进入这座石庙,我就会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在那里,我会知道为什么一切原是如此而非其他。在那里我会遇到能够回答我问题——关于以前和以后是何种样貌的人。
当我正在思考这些问题时,突然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在下方,从欧洲的方向浮起一个意象。他是我的医生H——或者只是他的形象——他脖子上戴着金链,或者金挂环。我立即发现:“啊,这是我的医生,当然,他一直都给我看病。但是现在,他以他最初的形象到来——作为科斯的国王(科斯(kos),在古代十分有名,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所在地,也是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诞生的地方。——安妮拉·亚菲)。在现实生活中,他是这个国王的化身,即这个从最初开始就一直存在的原始形象暂时的具象。现在他以原始形象出现了。”
可想而知,我也是以原始形象存在的,虽然我没有观察到这一点,却认为它是理所当然的。医生站在我的面前,我们彼此无声地交流着思想。医生H受地球的派遣,给我捎来一条消息,告诉我我的离开是不被允许的。我没有权利离开尘世,必须返回。
我一听到这个信息,就醒了过来。我深感失望,因为一切都显得徒劳。痛苦的剥离过程没有任何用处,我未被允许进入寺庙,而是回到昔日的亲朋好友的群体中。
在现实中,又过了整整三周,我才真正下定决心要活下去。我不能进食,因为一切食物都让我反胃。病榻之外的城市和山峦景色,在我眼中似乎是破了洞的彩色窗帘,或者是印满了毫无意义的照片的旧报纸。失望之余,我想:“现在,我又得回到‘盒子系统’了。”
在我眼中,三维世界此时就像一个在宇宙的地平线以外的所在,在那里,每个人都单独坐在一个小盒子里。当下我必须重新说服自己那是重要的!生活和整个世界犹如一座监狱,一想到我必须再度认为这一切合情合理,我就非常烦恼。我曾很高兴摆脱掉这一切,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我——和其他人一起——又被绳子吊在了盒子中。当我飘浮在空中的时候,我没有重量,也没有负担。而现在,这一切竟是黄粱一梦!
我对我的医生有种强烈的反感,因为他令我起死回生。同时,我又替他担忧。“他有生命危险,天哪!他以原始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谁要是以这种形象出现,就意味着他要死了,因为他已然属于‘更大的群体’了!”突然我惊恐地想到,医生H可能会代替我死去。我煞费苦心地和他谈这件事,但是他不能理解我的话。后来,我开始生他的气。“为什么他总是假装不知道他是科斯的国王?还有他已经化身为原始形象?他想要让我相信他不知道!”这令我很是愤怒。
我的妻子责备我对他太不友好。她是对的,但我还是很生他的气,他这么顽固,不肯提及在视像里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可恶,他得小心点。他没有权利这么粗鲁!我要警告他,让他照顾好自己。”我坚信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事实上,我是他最后一个病人。1944年4月4日——我仍记得准确的日期——我在病倒后第一次被获准坐在床边,而同一天,医生H却倒在了病榻上,而且再也没有起来。我听说他得了间歇热。不久他便死于败血症。他是一位好医生,颇有几分天赋。不然,他也不会以科斯国王的身份出现在我的幻觉中。
那几个星期,我处于一种奇异的生活节奏中。白天我总觉得压抑。我感觉虚弱、凄惨,几乎不敢走动。我阴郁地想:“如今我被迫回到了这个枯燥的世界里。”傍晚降临,我则沉入梦乡,一直睡到午夜前后。然后我会醒过来,醒着躺一小时,而精神状态完全转变了。我感到一种狂喜。我觉得自己仿佛悬浮在空中,身心安然地待在宇宙深处——那是一种巨大的空寂,但我心中充满了至高的幸福感。“这便是永恒的快乐,”我想,“这无法用语言表达,真是太过奇妙了!”
身边的一切都似乎被施了魔法。在夜间的这一个小时,护士给我送来加热过的食物——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吃些东西,而且食欲良好。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位护士是一个犹太老女人,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她正为我制备仪式用的犹太食品。我望着她的时候,觉得她头部周围有一个蓝色光环。我自己则仿佛身处石榴园中,蒂费莱特(Tifereth)和马尔狄丝(Malchute)的婚礼正在举行。或者,我是一位拉比,名叫西蒙·本·约斋(Simon ben Jochai),我的婚礼正在冥界举行。这是一场神秘的婚礼,就和卡巴拉(Cabbalitic)传统中的一样。
我无法告诉你们它有多奇妙。我只能不断地想着:“这就是石榴园!这就是马尔狄丝和蒂费莱特的婚礼!”我不知道我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从根本上,它就是我:我就是婚礼。我的极乐就是这场婚礼的极乐。
注:《石榴园》(Pardes Rimmonim),摩西,科多维罗(16世纪)撰写的古老的卡巴拉即犹太神秘哲学著作。在卡巴拉学说中,上帝本处于隐匿状态,有十种神圣的显灵,其中两种便是马尔狄丝和蒂费莱特。他们代表上帝头脑中的女性原则和男性原则。
石榴园逐渐消失,场景改变了。接下来是羔羊的婚宴,地点是一派节日气氛的耶路撒冷。细节我描述不出来。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喜乐。有天使出席,一片光明。我自己就是“羔羊的婚宴”。
这一场景也消失了,接着出现了一个新的意象,这是最后的视像。
我走到了一个广阔山谷的尽头,面前是一串起伏的丘陵。山谷尽头有一座古罗马的圆形露天竞技场。它坐落在绿草如茵的景色之中,十分壮观。在这里,人们正在庆祝神祗的婚姻。男女舞者登上舞台,主神宙斯和赫拉在撒满了鲜花的长椅上完成了神秘的婚礼,就像《伊利亚特》中所描写的一样。
这些体验全都是辉煌的。夜复一夜,我悬在最纯粹的极乐中,“周围簇拥着一切造物的意象”(引自《浮士德》第二部)。渐渐地,各种母题逐渐融合在一起,黯淡了下去。幻觉通常延续大约一小时,然后我就再次睡去。临近清晨,我就会想:
灰蒙蒙的早晨又来了;阴郁的世界和它的盒子们又来了!这是多么的愚蠢,多么可憎的无意义!而那些内在的状态有种难以置信的美,相形之下,尘世彻头彻尾是荒唐可笑的。
我日渐康复,它们亦日渐疏淡,在第一次视像之后不到三周,它们就不复出现了。
那些幻觉出现时的美和情感张力是无法言传的,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了不起的场面。白昼是何等鲜明的对照:我深受折磨,紧张不安,对每件事都看不顺眼;事事都那么物质、粗鲁、笨拙,在空间上和精神上都受到很多局限。白昼让我画地为牢,原因不明,然而它有一种催眠力量、一种说服力,似乎它本身就是现实,但尽管如此,我依然感觉到了它的空虚。
虽然我已恢复了对世界的信任,但是从那以后再也不能彻底摆脱一种印象,即生活仅仅是存在的一个片段,活跃在专门建立的三维盒子状的宇宙中。
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起初,每当我出现石榴园的幻觉时,我会请护士原谅我可能给她造成的伤害。我说,房间里会变得相当圣洁,可能会对她造成伤害。自然,她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对我来说,圣洁的到来伴有一种有魔力的气氛;我担心其他人可能无法忍受。这让我明白,为什么有人说神圣的气味,圣灵的“香味”,这就是那种气味。整个房间弥漫着无法讲述的圣洁的元气,其表象就是种种神秘合体。
我都想象不到,竟然能够有这般的体验。它不是想象出来的。这些幻觉和体验完全是真实的,没有主观的东西在里面,它们都具有绝对客观的品质。
我们不好意思说“永恒”,但是我要把这些体验描述为一种非时间的狂喜,在其中,当下、过去和未来合为一体。时光中的一切事物被凝聚成了一个结实的整体。一切都没有分散在时间里,一切都不能用现世的概念度量。
这一体验只能被定义为一种感受状态,但这并不能靠想象产生。我又怎么能想象出昨天、今天和明天并存的情形呢?总有的事情尚未开始,有的事物确切地存在于当下,还有的已经结束——这一切却都是一个整体。感觉所能捕到的唯一的东西是印象的总和——一个光辉灿烂的整体,包含着对开始的期待、对现存的惊异和对结果的满足或失望。人便被编入了一个难以描述的整体之中,同时又以完全客观的态度观察着这个整体。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体验到了这种客观态度。那是我妻子去世之后。我在一个很像视像的梦里见到她。她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直视着我。她正值大好年华、大约三十岁上下,穿着多年前我的灵媒表妹给她做的衣服,这也许是她穿过的最美丽的衣服了。她的表情不喜不悲,而是客观、智慧、包容,没有哪怕最细微的情绪反应,仿佛已经超脱了情感的迷惘。
我知道这不是她本人,而是她为我画的或委托别人画的肖像画。它包含了我们亲密关系的开始,包含了52年婚姻里的事件,还有她生命的终结。面对这种完整的、几乎无法领悟的形象,我只有沉默。
我在这个梦和先前的幻觉中体会到的客观性,也是完整的自性化的一部分。这种客观性意味着脱离评价和感情束缚。一般地说,感情束缚对人类来说是重要的。但是,这种束缚包含着投射,从这些投射中脱身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实现自性和客观性。情感关系是有欲望的关系,被强迫和限制所污染;我们会对关系中的另一方抱有某种期望,也因此剥夺了对方和自己的自由。在情感关系中,客观认知藏在吸引力的背后,那似乎是核心的秘密。只有通过客观认知,真正的合为一体才可能实现。
病愈之后,我的工作进入了一个硕果累累的阶段。我的许多主要著作就是在这时写成的。我对万物归一的洞察或者想象,鼓励着我阐述新的构想。我不再致力于完善我的观点,而是让自己跟随思想的流动。这样一来,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我面前,并渐渐明晰起来。
这场病还带来了其他的改变。用语言表达出来,便是对现存事物的肯定:无条件地接受一切事物本来的样子,不加主观臆断——接受一切现状、接受我看到的和所理解的,以及接受自己的本性,如它恰巧是怎样的。
刚开始生病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态度有些偏颇,而且我应对此负起责任。但是,当一个人走上了自性化的道路,当一个人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他便必须容纳错误;没有错误,生活就不完整。我们片刻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犯错误,不会失足落入致命的危险中。我们可以设想有一条安稳的道路,但那只可能是通向死亡的路。死后就没事了——无论如何,不管是正确还是错误。走上安稳道路的人与死无异。
经历了这场病我才明白,承认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重要。这样锻造出的自我,不会在遇到不解之事的时候崩溃;这样的自我更加持久,能够包容真理,也能够应付世界和命运。
于是,经历失败也就等于经历胜利。没有什么会被影响——被内在或外在所影响,因为个人的连续性已足以抵挡生命与时间的洪流。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个体不能对命运的安排刨根究底。
我还认识到,对于那些自发出现在心中的思想,我们必须当作我们实在的一部分来接受。诚然,真与假的分类是常存的;但是,因为它们并非一成不变,所以退居第二位。思想的出现是重于我们对其的主观评价的。不过,这些评价也不可压抑,因为它们也是当下的想法,是我们的完整性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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