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陌•缘》

作者: 远山草屋 | 来源:发表于2022-01-07 20:20 被阅读0次

世事多皱,薄凉,但你不能看不到黑夜里总有微火,否则你的天空不再有太阳。

1.

烤红薯的车子推到蒙着污突突的塑料布的窗户根前,用铁链子将车条和车梁间绕了两圈锁上,磨破了袖口的手伸进黑色棉大衣兜里掏出了门钥匙。

冷月躲进了深邃的云层里,留下了无尽的昏暗。北风冽,手僵硬,钥匙每次插进锁孔都没那么顺利。

跨进门坎先拉下门旁的小拉绳,屋子骤亮,静寂了一天的一切家当被日光灯激活在光明之下睁开了混浊的眼睛望着主人。他回转身子认真地闩上门。

半桶豆油,掉了漆的脸盆,两双塌陷落满灰尘的鞋子。角落里堆着两箱红薯,上面盖着等裁剪后用来包售卖烤红薯的一摞旧报纸。一張陈旧的小桌上放着小黑白电视,第一代电饭锅,一袋半挂面,两根葱,半棵白菜,一桶散装白酒……桌旁的单人床上,颜色暗沉的军绿色被子与灰色的枕头,像乞丐帮里的一对恋人纠缠在一起。

窗外,不时有北风咆哮着扑过来,有如疯狂的怪兽发出阵阵的尖叫,从掉了漆木质疏松的门窗缝里挤进来,把室温稀释得奄奄一息。它们在山川荒野張狂,肆虐成性,将自己削骨锯肉变身为一张纸的厚度挤进狭缝时,显然是经历了炼狱之苦才会发出如此尖厉的惨叫。它们绝不会料到它们随着侵入新的领域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洒脱,断送了生命。它们总是欺软怕硬,在写字楼,别墅,繁华地带四处碰壁,转战这里。

这座一线城市华美,繁荣,而一些破旧的房屋牢牢地附着在城市的边角,尤如女人漂亮的脸蛋边缘长出的一串疙疙瘩瘩的疣子与这座城市并存。它们是在寸土寸金高度商业化之前滋生,是在城市发展进程中,满足不了开发商欲望的胃口而被冷落。

这间低矮平房,紧贴在路边六层颇有年头的红砖外墙的墙根下,像红色扇贝壳上寄居的子贝。

老人晚上回到家先是操起铁钳子打开炉盖子,把炉子里沉睡的煤火从上向下用力捅几下唤醒,随着火星飞溅,红彤彤的煤火从底层中间窜出耀眼的光芒,将他眉眼之间隔一条路似的臃肿的眼皮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长着宽厚的褐色嘴唇的一张粗糙的脸映得通红才盖上炉盖做下一件重要的事。

摘下棉帽子,使乱蓬蓬的一头灰发齐刷刷地从头皮向前额扣下来,像用胶粘上去似的熨帖,看起来滑稽。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人倔犟粗犷的神态,即使面孔再丑陋,也能得到几分抵消,使人以礼相待。

他从大衣里怀里掏出一个红布袋子,哗啦啦倒在床上。先捡出大面额,然后依次去码一张张小面额纸钞。百元的五十元的偶尔有一張,五元十元的居多。他总是习惯性地把干巴巴皲裂成一道道黑纹的姆指伸进嘴里沾下唾沫 ,一张,两张……收获的快乐这一刻在他荒芜的心里实实在在地扎根。

纸币按面额分出了几摞,心算总数,用铅笔头记在一张报纸边缘的空白处。然后,蹲下来两膝跪在床前,把上半身伸进床底,从角落里拉出一个黑色破旧格子衬衫遮挡着的鞋盒放床上,打开盖子,里面已攒了一些钱,几摞纸钞装进去,再数些钢蹦扔里,留些钢蹦装回袋子里用来明天找零。

把鞋盒子重新用破衬衫糊乱缠两下放地上,一下一下轻轻地踢,准确地踢回原处,等到了一定的数目银行就会在他的红皮小本子上加上数字。那个数字像万里长城的台阶,一步步的攀升,一爬六年,他要爬到何年何月他无法设计。现在,他要坐回炉旁喝上一盅。

油炸花生米在盘子里还不够一层,显然是吃了几天剩下的。半个多小时前,大大小小的蟑螂军团闻到主人的声迹,摇晃着圆鼓鼓发亮的肚皮慌乱地撤离,躲藏在所有的战壕里伺机而动。它们像低贱的下人,与房屋主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劳而获以窃食为生。没有哪个物种比它更无耻和讨厌了。

这间六平房米的屋子,因多年未粉刷没有一处能显示原有的底色,像一面褪了色的地图花里胡哨。

但这并不影响老人一口白酒溜进口腔再嚼着满口香的花生米带给他的享受。生活状态原本就像橡皮泥,有无限的可塑性。何况一口美味在人的一切欲望中最容易至达,而做生意时占点小便宜却不是每天、或在很多人身上能发生,尤其是在这个神奇的国度。

吉老师买他的烤红薯动不动就不收他的找零,在他看来好比公然掏人家兜里的钱占为己有,还合理合法似的没道理。但这种没道理让他感到悦心,暧心。有这样一个顾客是他的幸运,而这个幸运六年之后的一天戛然而止。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喊吉老师回来要找他两元一角钱的时候,吉老师没停下脚步,回头笑呵呵地挥了挥手上的红薯说:您留着吧!便快步离去。他笑着心里念叨,好人呵!好人。想不到那次是他与吉老师的最后一面。

世事总是瞬息万变,尤如鱼网里的鱼,试图逃脱与挣扎皆为徒劳,没有什么事在这張网里亘久不变。

比如他。天上掉下来的巨大馅饼一一农耕地补偿砸晕了祖辈在农田里与牲口趟地的一众农民。翻身啦!楼房,一沓沓钞票,他们的一夜暴富终于能斜睨一下羡慕了一辈子的城里人。冲昏头脑的儿子躺在钱堆里日麻夜醉,仅两年就卷进去二百多万,债主逼门,鸡犬不宁。老爹他愤懑之余搬出来自立门户。六年啦,虽说住房条件比原来差些,但图个心安。却没想到在他荒凉的心里,有人种上了绿植,博采暖阳。

自从出摊卖烤红薯,吉老师隔几天就来买他的烤红薯,在人来人往的顾客中他能记住他的面孔是因为他经常不收找他的零钱,而且有一次吉老师与一个小胖墩在他的摊前对话中才得知他姓吉,还是个小学体育老师。

可是,吉老师怎么就不来了?他知道吉老师买烤红薯是给他卧床数年的老父亲。难道他父亲?这件事在他心里还真是放不下,使他每每把笨重的上身探进烤炉中挑捡烤熟了的红薯出来,总会有先前不曾有过的重新脱世的幻觉,他希望这一幻觉能给他个惊喜。可一天又一天,快两个月了那張熟悉乐观的面孔还是没出现。

2.

酒是什么东西?老人自打知道吉老师出事的消息酒量见漲,心情沉闷,被巨大的失落感包围。

那天还是从经常买他的考红薯的胖墩儿那里得知了吉老师的事。

你们吉老师咋不来了?

爷爷你没看电视吗?那天风大,广告牌从墙皮脱落下来砸伤了好几个人,一个人当场砸死,吉老师因为是头部受重伤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其实我听说吉老师要不是去拉那个卖年糕的老奶奶也不会受伤。

什么?!这一消息像突然飞来一个巨石重重地砸在胸口,多少天都缓不过来劲。

酒,天天喝,这些天酒量不仅见涨还变了味,他有莫名的心事,酒就着心事喝怎么喝都喝不出滋味。奶奶的!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这话是谁编的?真T妈的胡扯!这世上哪句话才是真?

大爷,您少找了我五毛。

老爷子,你多找了我两元。

这些日他的心像被什么击碎,洒落在荒漠上,任风蹂躏,售卖红薯时不时的出错。去一趟吧。吉老师的家听说离他的摊仅隔-条马路的丁香小区。

午后,跨年后的第一场大雪从灰暗阴郁的天空静静地飘落,像似散落下撕碎了的日记。五颜六色的车顶、房顶、仿佛用上了统一发放的备需品,覆上了松软肥厚的白色绒毯,冬眠的褐色树杈上安静地开出了一朵朵雪白的棉花。

他趁天亮早早的收了摊回家。来到丁香小区打听,顺利地找到了吉老师的家。他敲响了一楼漆着绿漆的门,摘下帽子扫了扫身上的雪,跺了跺脚。

一位个头不高的老太太出来开门。两张面孔此时在他生疏茫然的瞳孔里重叠,有如凄冷与温热在狭小的通风口无情地交汇,幻化出一股冰寒之气尖锐地刺痛了他的胸口。

他迟疑了一下,我……这时他才想起他还没想好怎样介绍自己。我是……是卖烤红薯的,姓刘,名东来。吉……吉老师一直买我的烤红薯。他态度生硬地说道。喉咙放不开,为绕不过去吉老师这三个字感到沮丧甚至恼火。他用复杂的心情望着眼前-脸知性和善的老太太。

哦哦,老太太狐疑的神色顿时散去,请进来吧!她微弱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头也跟着微微摇晃,她在前面走,蹒跚沉重的步态与她那张干净的脸很不协调。

躺在床上的老头不用说就是吉老师的父亲了。脸色苍白,眼窝凹陷。他用空洞好奇的目光望着来人。当刘东来从大衣里怀掏出两个用报纸和塑料袋包的烤红薯时,他的感观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一双眼睛顿时泛光,盯住刘手中的红薯,被子里的身体也跟着躁动。他張着嘴吧,想让舌头尽快表达什么,可是那发白的舌头完全失去了灵活性,吃力而笨拙地动弹着,发出的只有呃呃呜呜的声音。

看来他馋我的烤红薯有多日了,刘东来只觉得自己的某个脏器酸楚的滋味破壁沽沽冒出,在他封闭的腹腔里肆虐地漫开。他闭上眼皮深吸一口气,抬眼间,床头上栗色相框里的一张照片吸进了他的余光里。

那是充满阳光的三人合照,吉老师站在后面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轻松健朗地微笑着,身子前倾,将父母揽怀状两臂大張,两手一边一个搭在前面端坐着的两位老人肩上,时光之眼捕捉了这个家庭曾经弥漫着的祥和幸福。

短暂的注视把他从现实抽离出去,抛到另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个熟悉的面孔……一股灼浪顿倾从他五脏喷涌,他狠狠地抿着厚唇克制,转身把烤红薯递给老太太,拘泥中带着无法短时间消除的忿懑:还没怎么凉,赶紧给他吃吧。

他望着眼前这张半生半熟的面孔,至始至终弥漫在他心底的深切的悯忧这会儿浮上了他的眼睛,他想说句安抚的话,却找不出合适的半句,他知道面对一双残烛他要小心呼气。然而他终究还是情不自禁地深吁一口浊气,带出一句:我回去了。

谢谢你啦。老太太带着万分感激之色从抽屉里找出了十元钱。

不要,不要,你收起来,应该的,他边向外走边用两手推搡。

走到门前,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手里还拿着钱的老太太,收起来吧,是我欠吉老师的。他瓮声瓮气地说。

欠?这个敏感的字眼钻进她的脑海里,瞬间过滤岀:只要我们不欠人家的就好。

刘东来打开门一脚迈出门槛,又停下来,他回转身子迟疑地望着老太太,垂下眼皮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我以后会常来,吉老兄爱吃我烤的红薯。他粗声粗气的声音里透出坚实与诚恳,说完大步离开。

老太太站在门口目送。门洞外,黑色的背影在她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里打着转湮没在白色的烟雾里。

她回到屋子,坐到老伴床前颤悠悠地拿起红薯剥皮,泪再次止不住地从她那细腻肤质的两颊恣意地流淌。

翔儿……翔儿……你认识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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