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天隔壁班的一个同学跟我说,语气中带着些赞许:你们宿舍的六号床可真是个人才。
我满腹狐疑:六号……赵应,人才?怎么谈起?
在我话音刚落这时,他的脸上便骤然蹙起皱纹,如果我要是格莱美的颁奖者,我一定毫不迟疑地给我眼前这个同学以最高奖项,他脸上皱起的纹就已经表明了他对我的讥讽与告诫:怎么?你跟他一个宿舍的,他没告诉你?
没有。我不假思索。
他写了篇中篇小说,刊到咱们学校杂志上去了,我读过,写得很成熟,很打动我。我想他一定在很多有名的杂志上刊载过作品。我问过他,你猜怎么着,他说没有,之前一直在写,一直在投稿,但每次都被退回来。
那同学说到这顿了一顿,又来一句:真不明白,文章写这么好怎么还会被退稿。
经他这一点拨,我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了,这小子确实喜爱写作。在我看来,他几乎把一切空余时间都用在写作上,且写起文章来,就能把所有的事情全忘了。按他的话说,写作时,他仿佛只能觉到笔尖与纸张的轻触,其余声音是绝不入耳的。赵应也确实有天赋,他从幼时爱读古诗古词,又渐渐接触汪曾祺,余秋雨,史铁生诸类近现代作家的散文,因而他的文字是半文言半白话的,极具有古典文学的气息。但在我们学校,写得比他好的人也不在少数,他的成绩又不算最高,因而我并未觉察。
我告诉那个同学:有一句话,我忘记是哪个名家说的了:从一个普通人到一个作家需要被退稿二百次,从一个有天赋的普通人成为一个作家需要被退稿一百五十次。也许,赵应应该正朝着他的第一百五十次努力着。
奥,也许……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生生是挤不出来了,接下来也没有什么话好聊,他便打完招呼回班了。
我顿时舒了口气,哪有什么名家,不过我应急胡说八道罢了。但回去后细细咂摸,说的还真有道理,惹得我却顿时崇拜起自己来了。心中琢磨:像赵应这种人只需要写一百五十次,而我需要二百次,四舍五入,似乎也没差多少。因此这时萌生出一个念头——成为一名作家,且一涌上心头便如潮水般翻涌不止了,什么目的呢?很单纯,为了骄傲。
于是乎,按我自己的话来说,我也开始朝着自己的二百次前进了。
二
我们的宿舍,五二一门牌,真说得上是块风水宝地,门冲厕所,一号床是个臭脚,隔壁宿舍从早到晚也不消停,因而说不准何时便有阵阵清香杂着阵阵欢笑从门缝那挤过来,之后便犹破了山海关似的无所阻碍地席卷全屋。尤其晚上你不得不打开窗子透风,若恰这时微风一吹,微搅沉寂的夜晚,你就懂得什么是“风吹柳花满店香”了。
依我看来,写作是极消耗精力的工作,作家要做的,就是每天跟字符打交道。字符是极其抽象的表述,而作家的思维,情感就更玄妙了,以抽象表抽象,这无论是听起来,还是写起来,都很令人烧脑。就比如说史铁生欲描述一对夫妇依偎行路时的形象,他说: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走,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只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走得像个孩子。此时“攀”这个字已经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搀吧,不知道有没有兼具这两个字的意思。
不仅如此,我认为环境也是写作时极其重要的一环。写白鹿原的陈忠实说:我觉得必须避开现代文明和城市生活的喧嚣,需要这样一个寂寞乃至封闭的环境,才能沉心静气完成这个较大规模的工程。因此如果你身处我们宿舍却仍执迷不悟,不思悔改地想要写出一篇好文章的话,那更真是难上加难,估计当你一铺开纸,满脑子全是臭这个字,其余便即使抓耳挠腮也想不起来了。
所以除开学前几日,赵应从不回宿舍。做出决定后不久,我也开始不回宿舍。我那天在图书馆里找到他,看见他伏在犄角旮旯那,只见个头,被一群书遮住看不真切。
欸,哥们,你在写小说吗?我走过去瞥他的纸,空空如也。而他却被我吓得一头磕到了墙上,直哎吆哎吆的轻嘘着,许久才说:没,你怎么知道我写小说的?
他那既惊讶又痛苦,勾兑交融起来的神情,惹得我不禁发笑,别说这个,你好几次被退稿我也知道了。
赵应怔了一下,然后不语。我接着说:赵应,为啥不告诉兄弟咱?你写小说怎么了,很值得骄……
话音未落,赵应忽挥手示意我过来,我闭上嘴,至他身边,听他以极细极轻的语气说了句:睿,别说出去,你老弟我……你懂。
我懂?我故作一头雾水,懂什么?
这时我看见赵应低下头,压住那飞红了的脸,支支吾吾地:退……稿这件事,别……别乱讲,怪不好意……意思的。
当时听罢,心中只觉一阵好笑,然后便愈发崇拜起自己来——因为他说的跟我想的简直是如出一辙。
记得那天之后,至少持续一周,我都因为这事暗地里笑他,笑他脸皮薄,笑他堂堂大老爷们,竟被这点小事儿弄不顺心。而从那时起,我也开始订阅诸类杂志和报纸。摇摇晃晃又半年,我终于拿着我的几部“处女作”如发传单似地一一递至各处刊号。然后,夜里闭上眼微笑着,晨时读着书遐想着等,直到看见他们被残忍地遗弃在荒地上,被风带走,无人拾起。
抱怨的时候我同时也庆幸:幸亏我是个普通人,幸亏别人不知道我写小说……
得,我忽地意识到,我跟那赵应是同一个货色。
三
有好长时间,我跟赵应一起混在图书馆里聊写作,讲写作,写作。聊着聊着,我便把那天的话原封不动地给他复述了一遍。赵应听完笑笑,你别说,我倒也觉得很有道理……他拖着长音算了半天,才说:我估计我现在得有约一百回了,那就还剩下五十回……他笑得更灿烂了,睿,你看看,老弟我要熬出来了,你还有一段时间呢!
我也陪着笑说:等你发表到顶级名刊上,成了作家,出了名,可别忘了你兄弟我。
必然必然!我们这样聊着,笑着,写着就到春天了,正可谓:言笑不知春已至,乳芽润土绿白石。既然大地回暖,图书馆也便不只是我们洽谈的去处了。而生态园这时风光正媚,自然是不二之选。
这里我要引用赵应日记上的文字了,他比我描述的要美的多:我们是随着风的脚步来的,好像又是被风搡过来的。不是催促,而是轻抚,是背好书包祖母招呼去上学的大手。也正因为有风,路转调个头,远远的,樱花香便朝我们过来了。我想那只是花香纷飞飘散的一小部分,是众多姐妹中的幺妹,因而较清淡,惹人生怜。入门,两旁果是盛开的樱花树,果为更纷繁复杂。脚下踏过的鹅卵石的细缝间或镶着几片被风牵下的樱花瓣,断断续续的却大致地连续到竹桥边。桥深绿,由这边慢慢地隆起,到那边又慢慢地低下去,故看去似乎很长。这里沿河边,种有几棵高柳,因而阳光不能朗照,只细细密密地过来,经柳条一过滤,整个园子隐隐凉凉的,像一碗柠檬果冻。杨柳中隐着座红亭,无别致,只是比冬季从栅栏那眺过去的要更红些。
清风拂柳红亭处,才子巧而遇佳人。我们正沿阶上去,这时风更起,仿佛是自红亭深处,有别于樱花的香轻柔而来,她更温婉,更淡雅,香远益清,直牵我心出来似的。我不自主便加快脚步了,那股香也不由自主地因为我的快步而渐临近了,临近我便越加快,加快它也便越临近。而直到一倩倩身影款款而来,在红亭的拐角处,细密的阳光浸在我与她的身上,我恍然抬头后便恰巧与她进行了一次,第一次精神上的交汇。她的眸澄澈如水,阳光照进去,晶璨闪灼,仿佛阳光也被其融得如水了。细鼻小嘴,这是我见得最为精致的五官,随其窈窕楚楚的仪态,真可谓:
身若飞燕瘦兮,气比西施楚兮。贵妃见犹叹兮,甄宓羞玉颜兮。
当时的情景我已早记不真切了,却仍不觉当时情景有赵应描述这般之美。而我们确有在红亭见到过一位女同学,不过什么才子巧而遇佳人纯属扯淡,在校园碰见男女同学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且那位女生并不算得国色天香,只是略清秀罢了。
不久,赵应突然饶有兴致给我说,他要写一篇长篇小说,十几万字几百万字的那种,发行商给他几万本几万本地发行,读者也成千上万地排队来买。我很高兴,问他想好书名了吗?他狡黠地笑着说没有,书名暂搁。
四
春去夏来,夏天又随着花和金鱼,寂寥时的蝉鸣一晃儿便过去了,接着初秋便红了大地,红了眼前可视的远方。
赵应和我也跟着升了高二,我们都是全文,分了一样的班。巧的是,当年在红亭上偶遇的少女也在我们这个班里,叫小武,坐第二排,在我和赵应位置的四十五度角左右。时常上课时,我都能看见赵应长久地瞥向二排发呆。
而那时赵应开始喜欢运动了,他不只是像原来一般图书馆教室宿舍三点一线地跑,开始有了第四点,介于三点之上,学过数学的知道,以这点连接三点,可证共线。很快他也拉着我往操场上跑,我厌恶跑步,死不妥协,于是我们走着聊天。起初他还是跟我聊新小说的内容,后来渐渐少了,转而是问:“你觉得我帅吗?我有没有男人魅力?我很阳刚吧!”这类的话。我不耐烦,因为他能拽以上的某一个问题一连问个好些天。我于是跟他开玩笑,一个成熟的大作家应该不屑于与另一个大作家闲逛并且聊这样无聊的事情。赵应轻吐一声,是吗便再也不语,只顾望着前方。我于是想是不是伤到他脆弱的心灵了,连忙道歉,他也不语,这时视角又偏转了些。我心中起疑,顺着他的眼神过去,真是恍然大悟!!我们的正前方是正在跑步的小武。至于为什么要带我来呢?我想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那时才知道,我们两个果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作家,而是两个尾随狂魔。
赵应的小说还在继续,但他的心绪却如游丝般飘忽不定的。那时我与他一起在图书馆里写作,常看见他写着写着突然停笔发呆,我跟他聊我的大作,他也敷衍性地嗯个几声,然后继续发呆。
不能这样下去!若如此他怎样成为一个有名的大作家,成不了大作家,他的请客也得落空!作为赵应最好的兄弟,我想我是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一个中午,我趁他发呆之际,突然一敲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从图书馆拽出去,故作严肃地厉声质问他:臭小子!你看你现在这个垃圾样儿!
赵应照样是如往常般被我喝住,霎时飞红了脸不敢动弹,也不敢抬头说话。
不知为何,他的恐惧总会使我憋不住笑,这次照常,不过我及时咳痰止住。似笑非笑道:如实招来!是不是喜欢小武!
赵应抖搂了下身子,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你这臭小子最不会撒谎!喜欢就要说出来啊!憋着有什么好的呢?你要继续这样垃圾,不仅小武看不上你,作家你也当不成!我是真忍不住了,刚说完便止不住地笑。
可你也帮不了我。赵应抬起头。
放屁!!!你兄弟我学前班就谈过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只不过我现在要好好学习才不谈,你不知道,我可有经验了!
赵应眼里忽然放光,似深沉如墨般的夜忽地被微风搅开一般,说:真的?
那可不!
我于是给他说:爱情这东西,是比字符,比思想更为唯心,更为抽象烧脑的东西,三毛说:爱如禅。它存于心中,你不说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要跟和尚似的虔诚地去烧香拜佛,佛祖才能知道你的意思,给予你福祉。
赵应能明白,我的意思就是告白,他说:可我……有一些害怕。
我又喝他:堂堂大老爷们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不说你就等着当和尚吧!
赵应这次没被我吓到,点了下头,许久说:你说得对,爱要说给她。兄弟,我该怎么告白?
我笑着:嗯,小子悟性不错。于是我们两个人预谋了一个下午。聊至阳光攲斜,红云叆叇。
其实方才我不过是断章取义,三毛的全话是:爱如禅,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但文字的魅力就在这,我那时觉得,我就像佛祖一样,度化赵应。
五
那天下午之后,又反复修改密谋了长达一周,我最终敲定定稿,并让赵应背了个滚瓜烂熟。
一次下课,我远远地看着小武,发现她正紧盯着一道数学题踌躇,手上的笔在草稿纸上写了又写,划了又划,一脸焦急不解的神情。而这时赵应也在偷偷望着她,我给他说:看见没,兄弟,这是个好机会,去吧,小武她需要你!
赵应说:我不知道她写得那道题啊,要是我也不会那不就糗了?
我有些急:你小子数学这么好还有不会的题?快去!等她做出来了你就要另找时机了!
可是……
可是个屁!我轻喊,告白计划第一条——我故意拖长音,赵应也很配合,答道:在告白之前首先要建立对方对我的好感。
那还不去!我使劲把他推过去。
赵应拍拍身子,咽了下口水便起身过去。行至半路,忽地冒出来了个董飞,真是有个飞字,飞一般到小武面前:小武,这个题你做出来了吗?
没有,想不出思路。小武摇头。
趁着小武说话,董飞掏出他早已准备好的草稿纸,说:我也觉得这个题挺难,我有个思路不知道对不对……便主动把草稿纸递给小武。
小武接过来,顺着他的思路动笔划了划,许久后恍然大悟:董飞,别说,你这个方法真好!应该没错!我觉得没有漏洞!谢谢谢谢!
董飞笑了笑:哪有哪有,没错就好,我还有些不确定呢!
小武说:你数学多好呀,不用这么犹豫,上次考试你不还是……
两人有说有笑,而赵应只呆呆地站着,眼睛也瞪得如铜铃般大小,真可谓不动如山。而之后这件事被赵应详细地写到日记里:我不知道那时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很复杂,难以理清头绪,就像千万种花香氤氲在你身旁,你很难去辨别某种花香对应哪一种花,但整体脉络是清晰的,就跟你知道这些香是源自于百花。而我的这种复杂的心情总体是苦涩。
赵应也许没有料到,在他真正告白之前,在高二到高三这一段看似短暂,实际漫长的岁月里,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事被他写到日记里。至少我是已记不清楚了,但总体脉络是——很多。一开始我疑惑他为什么要把这么耻辱的事情写到日记里去作为伴随他许久的痛苦的回忆,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写进日记里也许是件好事,他写进去,才是不甘,才是不屈,才是不拔。
我们终于决定在高二结束的冬天向她告白。
十二月那天,周六,不上课,下了场很大的雪,细蒙蒙的雨夹着簌簌的雪花,只纷纷淋淋地飘洒了一夜,便将世间一口吞入白色的苍茫之中。从床上起来,窗户上满是霜,努力推开窗,外面仍纷飞着雪,只不过稍微稀落些了,而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赵应早就起身,今天可是个大日子,他反复絮叨着,套上他最心爱的皮衣,皮裤,高帮运动鞋并且向里面套了个两厘米的增高鞋垫。然后他去洗脸洗头,喷香水,打发胶,问了我好几遍直到我终于说他整个人容光焕发起来,他才取一束鲜花,正步着走下楼去。
赵应!成功了把她带过来给兄弟我看看!
赵应不说话,潇洒地摆了个OK的姿势。
我目送着他远去,并祈求上帝暗暗为他祈祷。
然而整一天,我都没有再见到他。我想我已经预料到了,大雪纷飞,乌云叆叇,他也许正在图书馆,或某个地方的犄角旮旯里抽噎,遐想或者感叹。后来我知道我果然猜对了,在赵应去告白的前一天,董飞已经与小武牵手成功。我似乎又能联想到赵应呆呆地羡慕着那对情侣,渴望着他爱的却被夺去了的小武,不动如山地被大雪埋成了雪人。要是在以往,我早就忍俊不禁了,可这次我没有笑。大雪又接连飞舞了好些日子,才恋恋不舍地分散走去。赵应也正如这天气一般失意,他早出晚归,上课跟往常一般心不在焉但原因却根本性地不同了,也不回应我的问话。我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清楚地看见,在深沉的夜里,因为董飞,赵应不得不长久地远离她,他会怎样想念她,他会怎样想念她并且梦见她,他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她而梦也梦不到她。
六
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地说你爱我,我看见你酷酷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这是那个夏天的当红歌,温岚演唱,周杰伦作曲,方文山作词,可谓神仙阵容。我循环了整一个暑假。并分享给赵应,赵应接收了但没有回复。哎!这小子还没从失恋里走出来啊!正暗忖着,便又默默地为他祈祷。
一日,寒轻夜永,更阑人静。那时大约是夜里十一点,正熟睡的我忽然被一阵响铃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看见是赵应的电话,接过来先是听见一句:睿,我想过了。
你想通了?我瞬间精神起来。
嗯,赵应说:小武她喜欢董飞,我想也很正常,董飞又高又帅,学习也好,我呢,什么都没有。说到底我现在还不够优秀,我准备先修炼自己,活出自己的样子,活出自己的精彩,不管小武喜欢不喜欢我,起码我的高中生活也算是无所遗憾了。
你想通就好!我很高兴,手里拿的电话都随身体的摆动而颤抖起来。你准备怎么做?
赵应说:那当然得抓紧完成我自己的小说,我数过了,算上这次长篇小说,正好是第一百五十一篇,我就要成功了,兄弟!
我激动起来:太棒了!兄弟!我看好你,你的请客还记得吗?
一定一定。还有,你发给我的那首歌真好听……
我从赵应那里得知,他的小说已经基本完成,只需要一个月紧锣密鼓的修改时间就可以完成定稿,也就是说,下个月,在高三来临之前,他就可以发表他自己的小说,成为一个仅十七岁的天才作家,而我必然会成为天才作家最好的朋友,并继续为自己的第二百次而努力着。
时间很快,感觉只是一首夏天的风的时长,因了几层白云,那天的太阳并不恶毒,只是淡淡地高照下来,天空是一种虔诚的蓝白夹金色。赵应很兴奋地打来电话给我说:书他终于写完了,书的名字终于想好了,就叫小武,他今天就要去跟杂志商去面谈。
我听了既高兴又觉得好笑,赵应果然一往情痴,连书名都是他曾渴盼的姑娘,当然,同时也是别人的姑娘。不过,重点是写完了他的小说,这是第一百五十一篇!第一百五十一篇!我跟他说:加油,相信兄弟的话,这次你必然成功!。
电话那头没回应,但我能清晰地看见,那远去的他的背影,潇洒的摆了个OK的姿势。
七
那天不久过后因为高考临近,我被家长没收了手机,因此有整一个月与赵应失去了联系,但杂志却一直在买。于是我在辗转反侧,思量遐想之后,尝试日日读着杂志,期盼着读到一篇文章,在骄傲的题目之下有一行小小的让我亲切熟悉并且激动的小字——高中学生——赵应。
夏天是如此的短,一首夏天的风放完,暑假就匆匆结束,一转眼就是高三开学的时候了。由于与赵应的失联,我的写作事业也搁浅了,一直停留在第七十一篇。第一天全体高三一起聚集开了场誓师大会,人太拥挤,我没有看见赵应。那天晚上赵应也没来宿舍。我便又开始我的臆想了:赵应生病了吗?是有事?还是因为作品被退稿了害怕见到我?我竭力地认为是前两种原因而去刻意地排挤或避免想到第三种原因。原因是我无法想到或者不愿想到我曾说过的话是错误的,更不愿意再看到赵应失意,这样的话他就不再会被埋成一只雪人——不,应该是经冬萧瑟后的初春的一栋荒石。
第二天我才见到赵应。第一堂课,是语文课。我们的位置没有调换,我的同桌还是赵应,我们的四十五度角还是小武。但赵应却不盯着小武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黑板写笔记。我叹道:果然是高三了。如果你已经经历过高考,或者到我们班来看一看,埋身纵入题海中,挥汗如雨起严容。这就是高三学生的最真实写照。我想,这才是真正的青春少年,有谁会没有梦想呢?答题写卷,目的在冲向目标,冲向不同的目标,那是心中的遐想与期望。中午,我同以往在图书馆碰见了赵应,在一丛书遮挡下的犄角旮旯之中。我坐过来,饶有兴致地拍了拍赵应,说:赵应,怎么样,他同意刊载你的小说了吗?
赵应听完,突然淡淡地笑:那必然,兄弟。我现在也算个真正的作家了!说着便从书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五张大红票子。说:看,我小说的稿费!
我不知道十几万字的小说是不是只值五百块,但我从赵应春光得意的脸上,我似乎觉得他真的是迈出了一大步。
赵应说:不过因为字数太多,刊载时间需要往后靠靠,大约在高考完左右。
我说正好,现在时间紧,刊了我也没时间看,等考完兄弟我一定去拜读你的大作!
那时我是太激动,激动之下竟忘了让他请客的事情,也许是太激动,激动到直至高考完才猛然想起来,记起来的时候,我却猛然发现,这实在是太迟了,迟得上帝也不愿为你拾起,迟得连时间也不愿意为它回眸。
八
高考前三天,夜,下着雨,却还是静静的。一号床的兄弟洗了个澡,用菊花瓣泡了整一个小时的脚,没有人去厕所,无论大小便还是抽烟。隔壁的兄弟一夜都没有说话,但绝不是已经睡去,同我们一样,睁着眼,把头倚在合十的手臂上,像仰望星空似的盯着天花板。此刻,整个五二一,整栋宿舍楼,整个学校都一起,在夜里,静静地聆听着细雨里的呼喊。
一号床轻声道:兄弟们,明天分了,你们还会想我吗?
四号床突然嘻嘻嘻地笑了:我忘记谁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脚。
你妈的!一号床说,真有这么臭吗?
没有人应答,只有细雨滴答。
你们不回答我就当你们默认了。说罢,一号床便不再言语。
二号开口,语气中带着哭腔,我能感觉出方才他在静静地流泪:兄弟们,我真得离不开你们——我——
得了,别在这装!又是四号,我就不信你跟你初中同学不是这么说的。
四号,你怎么他妈这么嘴贱呢,三号说着便起身欲拍四号,四号忙躲:错了错了,开玩笑,开玩笑。
我这时也跟着笑,却不经意间瞥向赵应,赵应翘着腿,仰头望着窗外,只有雨丝,和衬托雨的黑幕。
赵应,怎么不说话,没有跟哥们咱想说的吗?我说。
赵应收了眼神望向我,我看到他嘴唇微动,将要说什么似的,四号却又探过头来,唉?赵应,你买个音响和话筒干甚?
大伙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都齐刷地往赵应那瞧。四号眼睛果真不错,一片漆黑之下,正有一黑音响静静在那,中央的圆环在黑的衬托下泛着淡白色的亮光。
对啊,赵应,你买话筒干啥?大伙异口同声。
赵应却不耐烦了,转过头去:没什么没什么,我要用他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现在还为时尚早,不能告诉你们。
大伙轻嘘:什么啊,故作神秘!于是便各归各位,听着雨声渐渐睡去了。
九
雨渐停,风稍息,轻搅浮云见新晴,泥塘黑润留雨迹,今日一别各东西。青云上,翱雄鹰,请君一杯酒莫停,待君卸负重回际,静卧樱树听蝉鸣。
这是赵应最后一次在图书馆即兴给我写得诗,其实也不是尽给我写,同宿舍里的人手一份,不过因为属我最长,因此我格外得意,真可谓意气洋洋,甚自得矣。
因为昨日刚下过雨,天气也未十分炎热,空气中沾上雨露,尽弥漫着湿润的气息。所以我们也很有耐心地又重游一遍,也有可能是最后一遍重游校园。赵应陪着我。可能也是因为今天不热,赵应穿上了他的皮衣皮裤,喷了香水抹了发胶,与当年告白之时可谓一致。我取笑他:怎么,穿上它不会勾起那段痛苦的岁月?
赵应不搭理我,只顾跟着我走路,我们在红亭的拐角处,对,就是清风拂柳红亭处,才子巧而遇佳人的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停留了许久,当然,这是仅对于赵应。而我却没想到他今日细想片刻,又附一诗,可以当这上首的下联:而今伫倚细风过,酒醒烟消终是客。
我又一次忍不住笑了,只能说我这个人的想象力实在太过于丰富,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事物,但同样能把赵应的萧瑟悲楚的境况描述地淋漓尽致,要知道,有时极具视觉感的画面是要比恰到好处的文字要更具有冲击力的。
赵应又要去操场,我也憋屈地跟着他跑了一圈,跑完可没把我累个半死。这时日高,估摸着已经是午间,我意欲兄弟几个,一起去食堂吃饭,但赵应不肯,执意拉我回宿舍,我暗忖:最后一天了,当大哥的就随着他吧。可我们愈走愈不对劲,这是我并不熟悉的路,不,是完全没走过的路,我于是满腹狐疑并且这一疑问一直伴着我左顾右盼乜斜着的迷蒙的双眼,随着我的欲行又止,欲止又行的迟疑的脚步直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见大而明显的牌子——女生宿舍。
我急了,直拽着他往回走:臭小子,你来女生宿舍干甚,最后一天了,想耍流氓?快回去!
赵应不回头,我越用劲他便越执意向前,待我缓缓劲时他便施足了力气连着把我也拉了进去。
我心中冒着火气,妈的!臭小子,你到底……
正说着,我忽地看见了地上的黑音响,其上摆着话筒和吉他,黑音响我知道,是赵应的。一旁是架子鼓和萨克斯与它们的鼓手和吹手,另一旁我认识,是两个声乐班的女生,高一在同一个班。他们的朝向齐刷地冲着五零三宿舍,赵应曾跟我说过,那是小武所住的宿舍。宿舍正闭着大门。我恍然大悟,立即明白他的意图并在心里为他默默祈祷。赵应这时走过去,抱起吉他,顶着大太阳,在发出杂音的音响声中,连唱了周杰伦的七里香,可爱女人,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萧敬腾的王妃。这般艺术的举动刺激着无数人来围观打call,围观的人聚集越多,这帮人便越兴奋。但不得不说,赵应的歌声比我想象得好听很多。
最后一首,当熟悉的风声,架子鼓的轻敲,与人的高吟和吉他的呼吸声一并响起,我也仿佛被带入了这艺术的梦境,“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的说你爱我,我看见你甜蜜的笑容,也有,腼腆的时候,夏天的风,它暖暖吹过,穿过头发,也穿过耳朵,你和我的夏天,风轻轻说着——
赵应对着一直未开的寝室窗户,对着一望无垠的蓝天,对着高照着的太阳,高声说到,我至今仍记忆犹新:爱如禅,因此我要说,说给你。我的虔诚值得像你这般的天使赐予我诅咒与福祉!说罢,人群发出热烈的掌声,不乏一些小妹妹拍肿了手。
当时我很为赵应憋屈,也恨极了小武。赵应温柔的歌声和声嘶力竭的呐喊并威士后来我才特意了解到,小武很早便离开学校了,当赵应深情地高歌时,小武也许正在回家的路上。然后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当然,除了赵应。因为我们一致觉得那天是个美好的浪漫的童话的结尾,再有序章就该烂尾了!所以都对他闭口不言。
老实说,我以往从未见过这样的赵应,当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时,有某种东西深深打动了我。
十
坦然说,高考后,我再也没能联系上赵应,赵应仿佛是在刻意避着我似的,他还活着,但就是不回我。我常趴在床上对着手机如傻子般破口大骂,大骂赵应混蛋,然后摔几样小物件以示报复。同时,我的退稿数也永远停留在第一百篇。
后来我渐渐得明白了,把事情理清楚了,把顺序理清楚了。我翻遍高考后那一年的杂志,没有看见小武,没有看见那个令我熟悉得并且激动地睡不着觉的小字,我才明白赵应在那个暑假做了我认为的他根本无法做到的改变,除了爱小武这一点。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是如何扯着自己的心一遍遍反复强调自已不要这么干,却终究奈不过心的羁绊而不得不向我及身边的一切人这么说这么干时的无可奈何。我甚至能听见他说:上帝啊!让我忘记小武吧!她不曾爱过我,如果我也不曾爱过她那么我也不会有这般痛楚!但越想越会爱他,越爱他就会越祈求。他又会说:上帝啊!既然已经一百五十一次了,为何不给我一个机会?声音渐渐消失,只剩深沉的夜。然后一遍遍安慰自己:一定是我数错了,这可能是第一百五十次或第一百四十九次,下一次一定可以。可如果下一次也不中怎么办,他再说:一定是我又数错了这可能是第一百四十八次或第一百四十七次……那这样他便会陷入深深的迷茫直到下一次真正的刊载之前。可赵应究竟有多少时间可以去耐心地重复数数呢?有一天,也许他彻悟了,但如果他彻悟了那他就更不可能回我的短信和电话。我意识到我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已然已成施在其身上残酷的咒语。犹如童话一般,童话并不是最真实的而是要必然改变的东西,这必然是一部近乎完美的童话的最大缺憾。所以童话最大的缺憾不是美,而是它必然要走进一个纷繁并且复杂的世界,那时只怕它太年轻。
所以我以这个安慰自己,赵应至少不会走的太过糟糕。而作为他昔日的好兄弟的我,能为他做什么呢?唯有祈祷,虔诚地向上帝祈祷。或是想到他时给自己一句:赵应已经成为一名大作家了,只不过我这几年没有读杂志。
我想有些人看到这应该会笑,但我不得不说科学和现实是一层塑料,一碰就碎,越笑,越容易碎。而心是一堵墙,钢筋水泥糊的墙,越笑,它愈坦然。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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