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没有爱的。
他们的婚姻关系之所以能维持下来,除了几个儿女外,那应该就是受制于传统的道德伦理的约束了。
自打记事起,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并肩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偶尔,两人出门去,也是父亲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在离父亲数步之遥,母亲不急不慢地保持着相等距离。看那样子,倒像是一对素昧平生的过路人。
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必不可少的争吵。为叔伯姑侄、为饭烧糊了、为菜咸了,一点点的鸡毛蒜皮小事都可能成为他们争吵的导火索。争吵过头了,就大大出手。当然,每次损坏最多的除了桌椅板凳之外,就是锅碗瓢盆了。
我初中毕业那年夏天,母亲突然晕倒在玉米地里。父亲吓得满头大汗,急冲冲地把母亲送到镇上,可镇医院的医生怀疑母亲患了一种十分严重的病,不敢医治,建议母亲到市医院做个检查。
从镇上到市医院很远,在护送母亲去医院的途中,父亲的手一直在发抖,一直都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一下子也不肯放松。我从没见过一向刚强倔强的父亲如此焦灼不安、六神无主的样子。
化验结果出来了,父亲颤抖着双手接过来。我蓦地一惊,父亲这几天明显地苍老了许多。好半天父亲才抓住了好像随时都要从手中滑掉的化验单。看化验单的眼神如刻字般,当“刻”到最后一个字时,父亲已瘫倒在一张长椅上了。
母亲倒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原来要住院的是母亲,现在却成了父亲。在病床前,母亲轻嗔道:“我都说不用来吧,你偏不听,看,把你给累倒了吧。”
“妇人之见!”父亲紧皱眉头,低低吼道,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哪有闲心天天替你担心。”也许父亲还想“吼”下去,无奈底气不足,最后一句变成了盈盈的呵护。
渐渐地我也长大了,自此以后,父亲母亲每每再遇到不顺心的事,也只是小声地争执几句,实在不能解决的问题,就相互生闷气,要是有什么事确实需要商量着解决,就把嗓门放大一点。
“你看,梨子熟得差不多了,明天就把它摘下来,拉到街上卖了吧!”
要不就叫小弟做传话筒:“去,问一下你爸,街上的米酒没得卖了,换喝包谷酒行不行?”
父母间相互斗气令我们做儿女的感到十分压抑。后来,我去省城读书,四年仅回过两次家。毕业后参加工作,两年后又停薪留职南下淘金,期间也只回家过一次。与其说我是在逃避,还不如说是在心底对家产生了一种厌烦情节。
再后来我也按部就班地恋爱结婚了。面对天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女人,我发誓要爱她一辈子,绝不让“吵架”二字出现在我的生活字典里。
可日子一久,吵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我们中间发生了:比如她在菜里放了我不爱吃的大蒜,比如我长时间霸占着遥控器就是不让她看她最喜欢的韩剧……日子在争吵中一页页翻过去。我和夫人的感情就像自家酿的米酒,愈发醇香醉人。
这时,我才真正懂得思考:我对父母之间的看法是不是太幼稚,太肤浅了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经意间父母都已年过花甲,我们兄妹四人都早已为人父为人母。前些年,在经济条件许可的情况下,我将父母接到了广东,希望他们能闲适恬静地过上几年好日子。
可当窗外的柳枝发出新芽,父亲就犟着要回家,说是这么好的身子骨成天待在家里不做事哪儿都疼,还说家里的几亩薄地也要侍弄,荒了怪可惜的,人家会笑话。
父亲走了。没出一个月就收到了他的来信。我拆开一看,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到我的名字,通篇全是告诉母亲,今年梨子扬花也好,长得也很好,去年种的黄姜长势喜人等等。
父亲的信总是在每月的那几日到,如果晚了几天,母亲就担心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不厌其烦地问:“你说,你爸不会出事吧,我这几天眼皮老是在跳,唉!”
当又一个冬天来临时,母亲就要吵着非要回去。母亲怕冷,我想母亲能在这个温暖如春的城市过一个冬天。但母亲说,每到冬天,父亲的关节炎就痛得厉害,现在只怕父亲的腰痛病也犯了……
母亲走的那天晚上,思绪澎湃的我总算明白了:父亲和母亲之间是有爱的,是真爱,是埋在心间的爱,质朴、实在、浓郁,是深入骨髓的,令人受用一辈子。
只是因为生活不堪重负,他们才不得不将那份浸入骨髓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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