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理说,原本身体硬朗,心态平和的父亲应该会是拥有一个健康长寿、无疾而终的幸福晚年。可造物无常,天不遂人愿,恰恰就是因为父亲缺乏简单的医学常识和自己的麻痹大意,一个多数男人都可能罹患且能治愈的前列腺方面的疾病,父亲却因为难以启齿由小病拖成大病直到逼迫难受时才开始求医问药,但为时已晚已病入膏肓,最终成为了绊倒父亲的拦路“碎石”。
在度日如年、苦不堪言的两年多艰难时光里,我带着父亲辗转往返于德阳与中江两地不惜重金遍访名医。我一次次抱着父亲上手术转运车,看着年逾古稀的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刀动手术时的无助眼神和痛苦表情却从不曾叫喊、呻吟,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在医学研究成果永远落后于病毒发展速度的残酷现实面前,对于每一个谈癌色变且无药可救的病人来说,或许,唯有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仿佛才是最完美的人生结局和最彻底的病痛解脱!
关于父亲的身后之事,“凡父俗子”的我们都没有太多的考虑。父亲没有选择像他的后母一样将骨灰一撒了之付诸东流的达观态度,我们也没有像庄子为逝去亲人“鼓盆而歌”且长歌当哭的超凡勇气。在父亲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我们为父亲提供了三个归宿地,父亲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父从子随,魂归故里,满足了自己倦鸟归巢、叶落归根的夙愿。
往事如烟,时光回溯,42年前,而立之年方才喜得贵子的父亲满怀喜悦心情在这家医院的产房里迎接我来到人世间;42年后,不惑之年极尽敬老孝亲的我强忍悲伤和父亲诀别在这家医院的病榻旁。这迎来送往的大悲大喜心情虽然迥异,但正常情况下的新陈代谢规律却让你我父子之间早已命中注定。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的父亲正在慢慢地走向远方,同样无可奈何的我唯有仰天长叹。那天正是农历中的“小寒”节气,在没有明显的气候变化征兆下,冷峻而又黝黑的夜空中居然飘起了零星小雪。时也?命也? 运也?
我心如刀绞般默默伫立在父亲一暝不视、悄然离去但神态安祥、亡灵不远的身边,此时此刻终于深深地彻悟到:人生最大的痛楚其实莫过于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而从此阴阳两隔。呜呼,树欲静而风不止;哀哉,子欲养而亲不在。
在树木葱茏、山环水绕的玉兴小镇旁,那块安顿着托体山阿的列祖列宗的绿树成荫、野草遍地的墓群里,从此又多了一份无尽的牵挂与惦念。
如今,父亲已入土为安,自然就可以盖棺定论:我的父亲,的确是一个“考虑别人比考虑自己稍多一点”的大好人!
「二」
在熙来攘往的社会上,父亲堪称是一个实足的“好好先生”。
在我十分有限的印象里,父亲似乎数十年如一日只在商业战线上默默无闻、安分守己地扮演了一个“会计”角色,真正是做到了“干一行,爱一行”。对枯燥乏味的单据、报表以及简单而又机械的算盘,父亲不仅情有独钟,而且一丝不苟。因此,在单位上同事们都钦佩你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敬业精神而亲切地称父亲为“大会计”,但在家庭里就是因为父亲过于木纳和呆板的为人处事的态度而被母亲戏称为“木算盘”。
在计划经济的时代里,年龄大小,先来后到,文凭高低,资历长短乃是当时通行的社会“潜规则”。依父亲在当时文化程度较高和工作资历较长的实际情况,调资、晋升、福利、分房等事关个人前途和命运的大事情,应该说早就顺理成章地功成名就了,而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父亲却一概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记得单位某次迎来了千载难逢的福利住房统一分配时,父亲递交了申请却从不打听结果。所以,我们这个四口之家直到现在都犹如飘来荡去的浮萍一样始终没有离开过忽而城东忽而城西的“房管房”。为这,护送父亲灵柩归隐林泉之日,泪眼朦胧的我还专门开着他已经坐习惯了的“五菱”面包车绕道并缓缓地驶过了我们家已经在此蜗居了整整三十年多的“革命大院”内的“房管房”。
逆来顺受,好人难当,尤其是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工作岗位变动问题上,父亲更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因此,不是中共党员的父亲仍然以“一切听从党安排”和“革命工作需要”这些看似天衣无缝、冠冕堂皇的理由,被调动到离县城几十公里以外的金堂县淮口镇物资转运站工作。在这个相当于“发配”的异地他乡的弹丸小镇上,父亲一呆就是漫长的八年时间,好在单位所处位置依山傍水,环境宜人——开门见山,出门临河。由于母亲每日起早贪黑的工作性质所致,在我两岁时就不得不跟随父亲一起颠沛流离,相依为命,因此,我最难忘的最烂漫的童年时光基本上是在父亲大大咧咧地呵护之下度过的。
除了认认真真干好本职工作以外,业余时间里父亲清心寡欲,为人低调。下班以后父亲最喜欢带我去毗邻的小酒厂泡热水澡,一人一只大黄木桶,赤身露体钻进去,不间断地热水汨汨溢着,水雾腾腾的偌大的车间里流淌着的却是父亲笑吟吟地看我、我傻乎乎地看父亲的父子情深的幸福感。如果听闻离单位很远的淮口帆布厂有影讯,父亲就会带着我各自扛着小板凳打着手电筒沿着沱江河岸高一脚低一脚走路去看坝坝电影。
夏季之夜,长夜漫漫,虽是膏梁子弟出身却无任何好逸恶劳之恶习的父亲除了和他一样“有家难回”的驻站驾驶员聊天侃地外,既不善于玩扑克也不喜好下象棋,大多数时间父亲都会独自一人搬一张藤椅静坐在河岸边纳凉,任由天地间的徐徐凉风与滔滔江水将父亲的无穷思念带向远方。
两地分居,红豆相思,但凡遇有顺风车且工作稍有空隙时父亲都会赶回家乡去探望母亲的。留下孤零零的我,每到夜晚常常被成人们的“鬼故事”和仓库里的小老鼠吓得未能宽衣解带的我就慌忙上床蒙头大睡了。而每当我学校放假后父亲也会向单位告假,然后风雨无阻地骑着单位上配备的老式加重永久自行车驮上我回家团聚,从不怕沾性极强的黄泥巴阻塞前进车轮而不厌其烦地用道路旁的小树枝将其刮掉又继续前进,从而享受到哪怕非常短暂的天伦之乐。后来还是母亲三番五次找“当权派”说理求情”走后门”才将父亲调回小县城,从而结束了不长也不短的八年“流放岁月”。
「三」
在本来应该温馨和谐实则枯燥乏味的家庭中,父亲绝对是一个典型的模范成员。
在那个计划经济的年代里,父母亲都是当时最紧俏的商业战线的双身职工、四口之家的完美组合,这样的家庭应该是非常幸福的家庭。但是,由于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的母亲极其争强好胜的性格铸就了我们这个四口之家的“家天下”中只能是“家长制”和“一言堂”的生活格局。大到家庭建设、子女教育,小到油盐柴米、芝麻蒜皮的事情,我们晚辈唯唯诺诺理所当然,而父亲同样也只能言听计从。
家庭冷暖,各人自知。父亲长得慈眉善目,仪表堂堂,在父亲颇具男子汉阳刚气质的外表下,深藏于内心的却是对家庭极其眷恋的男儿柔情。在“妻管严”状态下极力维系的“幸福生活”,基本上是靠父亲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换来的。
在一反常态的“严母慈父”模式下,天性顽皮而又执迷不悟的我,时常会无端地招惹“恨铁不成钢”而又信奉“黄金棍儿出好人”“宁招父母手,莫招父母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母亲勃然大怒。之所以说无端招惹,仅从某次午餐时间在饭桌就“天上是否有雷公”一事的母子之间的辩论都会莫名其妙地招来一顿臭骂和暴打就可想而知。假如能够溜之乎也时,我一般都会选择离家出走到县城边缘的老祖屋去与祖父和祖母同住或到同学家去寄宿,实在不能逃之夭夭被迫接受不计其数的“棍棒教育”进程中,父亲从来未充当“打手”,顶多扮演一个“助手”的角色而已。
然而,当我也为人之父之后,却全然忘记了当年我曾经向您们发出的怒吼:“我今后也会有子女的,但绝对不会像您们这样对待他。”依样画葫芦的结果是,儿子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棍棒教育”, 至今还让他念念不忘、记忆犹新,也让我心疼不已和懊恼不已。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及至晚年,父亲在我德阳的家里断断续续呆了六年时间,不辞劳苦地帮助照看、接送小孙子上学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成了父亲每天含饴弄孙乐在其中的“必修课”。不善言谈、不苟言笑的父亲虽未明确表白,但我能从父亲无忧无虑的神情中感觉到可能那是父亲一生中都比较闲适与舒心的好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天天固守着户外散步、看电视、听收音机的单调生活模式,似乎从来没有一点腻味和厌倦的感觉。也许在父亲看来,寻常百姓家的幸福生活原本就应似这样地四平八稳、风平浪静。
每当父亲生日到了,我们全家都会在餐馆里为父亲办上一桌酒席,以示庆贺。如遇“黄金大假”,我们一般都要举家外出旅游,父亲都会兴致勃勃地前往。逢爬山涉水时,难得“潇洒走一回”但又气喘吁吁的父亲都会望而却步,而我们都会请来轿夫抬着父亲抵达目的地,因为我们都喜欢看见父亲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的样子。
在父子俩难得的偶尔的闲聊中,父亲也会心平气和地轻描淡写地谈起过陈年往事,对我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从物质到精神方面所受到的不公待遇,父亲为自己没有完全尽到为父之责也流露出过浅浅的歉意。与此同时,父亲也一再希望我能够理解和原谅母亲的为人处世的怪异性格和因爱成恨的家教方式。对此,蓝田生玉、孝道为先的我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与尊重。毕竟,任何人都是活在当下的,而每一个时代又都会有每个时代的“老子天下第一”的流行病,更何况,还有植根于老一辈人心目中关于上下辈之间根深蒂固的“三纲五常”陈旧观念和不可越雷池一步的所谓的“代沟”存在着。
「四」
西方哲人蒙田先生有一句至理名言:最艰难之学,莫过于懂得自自然然过好这一生。父亲的一生就是简单、平凡而又真实的一生,以至于我想更多地追思一些精彩片断或者“豪言”与“壮举”使之成为美好记忆仿佛也成了一个难乎其难的难题。父亲留给我的只有勤奋工作犹如劳模,简朴生活胜过贫民,待人真诚近乎赤子,从善如流堪似僧人等几个标签。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父亲生时虽没有夏花之绚丽,去时却有秋叶之静美。父亲既没遗下传家之宝,也没留下临终遗言,就这样匆匆地来、淡淡地去了,宛若一缕让人醒悟的清风、一绺让人遐想的云烟……,那么让我难忘、那么让我怀念。
斗转星移,夜深人静,我常常会只身枯坐,守着一壶清茶点燃一支香烟,无数次地冥思苦想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真谛:其实,生命固然伟大并且崇高,但却仅仅只是一个承上启下、前仆后继的过程而已,哪怕贵为帝王,甚至贱为乞丐,都逃脱不了死神的魔爪,而只要能够在有生之年像父亲一样平安地度过,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人生!亦如《荀子·礼论篇》中所说:生,人之始也;死,人之忠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
行文至此,只嫌纸短情长,却仍言犹未尽,但我早已情不自禁而潸然泪下了,可偏偏又不知谁家音响正播放着广为传唱的《再回首》歌曲,“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这段耳熟能详、缠绵悱恻的歌词,使本已泣不成声的我继而转为涕泗滂沱。父亲啊,魂兮归来!
“平平淡淡”和“从从容容”这句简明扼要的歌词,也许这就是父亲一生一世的真实写照,或许也会成为我今生今世的执着信念。
在纷纷扰扰的滚滚红尘中,父亲尚且能挣脱名缰利锁的羁绊,恒久地保持一种难得的平常心态,相信在从心所欲的天堂里父亲一定会得到安息和永生!
默默无闻的好父亲,我终生难忘的好父亲啊!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轮回、我也还有转世的机会,即使我们能从头再来一次,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做父亲的儿子。
念兹在兹,泪坠尊者,念之心痛,思之神伤。在此,孩儿虔诚地为您馨香祷祝:父亲大人,一路走好!
丙戌年庚子月戊戌日周年祭 写于常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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