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富山应变最快,毕竟他不是来吵架的。“请留步,李会长!不周全之处,请多多关照!今天土屋君带来了一份重重的礼物,以求和解。我们日本也有一句古训:人即城,人即恒,人即壕,仁慈为友,仇恨乃敌。中国人也有一句江糊名言:和气生财!在汇山路发生的械斗,土屋君已经委托律师向虹口法庭递交了撤诉文本,如果虹口检查院单方面起诉,株三会社的受害者也不作为原告出庭,法庭最多以误伤致死判决,土屋君可以保证,三个东北人只有一个人坐牢,其余二个将会当庭释放。”
阿大不相信地瞟眼土屋博:心存何意?
土屋接上说:“日本的银座大行也愿意,在宁波会馆上市后,投入十万中国银元入市,收购宁波会馆的股票,合同书我已经带来。”
富山再接口:“下一届我如果担任租界工部局董事,将提议李会长担任上海工商总会会长,决不食言。”
达西对阿大点点头,“可以用合同方式确定下来。”
阿大没响。自昆山路一战,上海各大新闻媒体相继报道,硬把宁波会馆说成黑帮团伙,原先说好的四家中外大银行共同注资宁波会馆上市,一日之际,四大银行纷纷以各种理由否定了注资。上市计划危在旦夕,想不到日本人消息如此灵通,放出如此诱人红利!
让阿大最意外的,是那份重重的礼物!
阿大瞧眼师爷。师爷领会,问道:“什么条件交换?”
土屋拿出合同放在中式茶几上,“株三会社与宁波会馆结成同盟。”
富山加上,“条款中最重要的二条是,株三会社每年将资助宁波会馆五万中国银元,以发展会馆地盘;同时在舟山设立株三进出口公司,负责出口中国海鲜到日本。”
大堂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瞧着阿大。
如此优惠的条件,都像无形的手枪,指向阿大。
阿大慢慢茗茶。
师爷的烟斗抽得巴嗒巴嗒响,几次想主动与阿大交流自己的想法,生怕阿大又是任性不计后果的表态,但是他居然鼓不起勇气,他发现自己内心已经产生惧怕:阿大已变得喜怒无常,甚至有点霸道肆意!
阿大用逼一个字!既然你们逼我,我也逼你们,包括师爷!坐在对面的三个人,好说,都是强盗,刚才仨人的话已经无可非议,对付强盗何必讲礼,以强制强以盗制盗;而坐在自己一边的人,不好说,人心隔肚皮,难猜!逼逼他,看他的屁股坐在哪里?
达西开腔了:“各位都不说,我建议双方暂时……”
“请慢!”师爷猜出达西要说的话,挪一下屁股靠近阿大,低语:“是否应该先表示一下和好的态度?毕竟……”他故意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阿大思忖:吞吞吐吐,老滑头,逼你说!阿大也轻声说:“不见兔子不撒鹰!”
师爷努力在猜阿大的意思,终于明白了:阿大是看我站队。他对土屋说:“我们是否应该看到你这份礼物才算是正式开始?”
土屋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师爷瞧阿大。
阿大继续茗茶。
富山说:“今天请达西詹姆斯勋爵,他可以当证人!”
“这个证人不当!”达西回答非常干脆,“口头承诺是一个故事,在这里英美租界,唯有白纸黑字签订合约才是有法可依。”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师爷加一句,为了证明自己站哪一边。
富山怔怔地瞧达西:这难道是中间人的角色?他渐渐瞧出一些征兆:这个英国佬,也在打宁波帮的主意了。他悄悄地与土屋用日语交流。
土屋说:“五天之内,你们会收到礼物,我们再在这里相会签约。”
五天时间?师爷和阿大内心都打一个问号。
但是,没有等到五天,在第三天的黄昏时分,二个东北人来到会馆,向阿大报道,并告知另一个东北人被判了七年,当场押送提篮桥监狱。他们还说,他妈的,这个法庭就是戏台,这个法官就是戏子,所有的人都是跑龙套的。
阿大却听出了另一句话:那么,这幕后该有一个导演!
阿大深深被刺疼了!
这哪里是一份重礼?分明是一个耻笑,一种辱骂,一记耳光!三天里,每时每刻阿大都陷在极度矛盾之中,释放东北兄弟,换回一条人命,阿大心动啊!这可是阿大的命门,你心动,你就有破碇,日本人捏着命门与你过招。如果阿大不逼师爷替他走这一步棋,那么帮内的众兄弟,外头的舆论又如何评价阿大的正义感?这步棋走与不走,结果都一样,输!
樊高城和钱江来了,他们与释放的二个东北兄弟互相拥抱庆贺。
这一幕相聚,真是阿大期盼的一幕,当眼前真的来了,阿大却是一阵阵的悲哀和沉痛!他被矛和盾都打着了,这矛就是日本人没有用上五天,只有三天,三天就把中国的法律颠倒了。这盾啊,就是虹口政府!这就是中国人自己的法庭!他多么希望听到,五天了,土屋博输了,因为中国法庭拒绝了他的收买手段或者说死亡威胁,那阿大就会动用他所有的力量来保护这个法庭,这个大法官!但是只用了三天,土屋博就搞定了。
阿大矛盾啊!他矛盾:如果土屋博被法庭拒绝了,那结果是东北兄弟被判绞刑,这又是他想出手相救的!难道只有他自己出手相救才不矛盾吗?他被刺疼的是中国人的自尊心!自他当家三年多来,第一次与日本人正面冲突,尽管起因是为了救自己的兄弟和世叔,但隐隐内心缠结的民族仇恨则是根本。四明仓库的废墟还在,虹口政府究意成了谁在当家?!民国政府在江湾大兴土木,志在建大上海政府,区区连一个虹口姓中还姓日都搞不清楚,谈何大上海政府?
阿大在宣纸上提毛笔挥写:逐鹿。
海子在边上说:“好字!深不见底!”
“刚刚开始!”阿大在落名处用力盖上红印。
“留着还是送人?”海子问。
“出去带着。”
海子眼睛一亮,心想晚上赴宴阿大肯定带上自己了。他知道晚宴在外滩的华懋饭店举行,那可是曾被称为远东第一高楼啊!上海十里洋场,东起就是华懋饭店,屋顶设计为一个绿色铜护套,其高度为多少?海子交的第一个女朋友就问了他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出来。女朋友告诉他,七十七米,完工时是远东第一高楼。
黄浦江上停着一眼无际的各式轮船,也夹着舢板船、货运船、捕鱼船、摆渡船和税务船。跳板从江边一直延伸到江中心,把这些无数小船连在一起,如江上陆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入夜船头点起汽灯,船尾燃起灶火,似无数个繁星点缀在外滩江边上,西起苏州河口,东至十六铺码头,渺渺茫茫;在暮色雾氤和炊烟袅绕中,闪闪隐隐。另一边是万国建筑高耸入云,自鸣钟嘡嘡的敲击声,与中山路上的汽车喇叭声,人欢马叫声,交织成上海豪门社会的万千气象。
华懋饭店位于南京东路与外滩交叉口,由犹太人维克多沙逊创建,具芝加哥学派哥特式设计风格,大门采用旋转玻璃门,大堂铺了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正中挂着英国古铜镂花大吊灯,四墙绘满洋溢欧洲风土人情的彩色壁画。
西式餐厅位于三楼,临江包房坐着三个西人,其中一位就是达西詹姆斯。阿大跨进包房,顿觉洋气逼人,首先是三位西装笔挺的洋人,其次是银光闪闪的洋餐具,再次是留声器播放的洋曲交响乐。
达西介绍二位客人,一人是美国人,花旗银行上海分行总裁艾伦马克斯;一人是德国人,上海共公租界前任董事爱德华赫尔曼。一番介绍之后,主宾入座。达西坐了主人席,阿大为上宾席,其他人依次入座。
服务生先给每人一杯意大利苏打水。阿大口渴,一杯喝光。接着路易十三白兰地,每人是小半杯。阿大没有喝过洋酒,与女记者程宣友喝得酩酊大醉记忆犹新,故忖,依样画葫芦,你达西喝多少我喝多少,不相信喝不过你。
干杯!第一杯大家都干光了。阿大觉得很入口,胃里暖洋洋,舒服!斟第二杯,气氛活跃一点,他们说英语,这个德国人也在说英语,反正阿大听了太累,干脆与站在身后的海子搭讪。服务生端上一盆盆大菜,由客人自选,有面包蟹、松露、惠灵顿牛粒、咖喱鸡蛋块、黄油烤羊肚丝,土豆水果色拉。
达西身后的翻译悄悄走到阿大身边,告道:“他们在讨论德国纳粹党执政后的时局变化,如果你需要翻译的话,我可以翻译。”阿大说:“既来之则安之,随意!”
上大菜,烤牛肉和约克都布丁,英国著名大菜,每人一盘。
达西摆了一下手势,众人静了下来。达西说:“非常荣幸,今晚请到了我的中国朋友,李志东会长,在我们这个俱乐部里,需要更多的中国朋友,这是一个互助为赢的社会,信息就是财富已经被事实公认,为我们,首次愉快的见面,干杯!”
众人附和,干光为净。
美国人艾伦问阿大:“李会长,宁波会馆将在交易所上市,我们花旗银行一直非常关注,浙江商人在上海居多,民国前的上海,物品交易所也是你们宁波人创办的,所以我们非常愿意与你们会馆合作。”
德国人爱德华说:“我非常欣赏你们宁波人做生意的本领,如犹太人,这个沙逊饭店就是犹太人的杰作,永安公司和新新公司,虽说是澳大利亚人创建,他们也是广东藉的华裔,我曾经建议你们宁波人也可以在南京路上建造这种宏大的生意。”
阿大不断点头。他需要清楚,桌上每一个人的真正意图。
达西说:“目前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是美国、英国、德国,中国要强大决不能依靠日本,李会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同时我们认为日本在上海的势力范围与日俱增,虹口闸北自不必说,现在公共租界也被蚕侵,杨树浦的工业区,我们英国人在节节败退,在工部局,像赫尔曼这样德国高贵的坤士,因为日本做大的实力,不得不退出,改为日裔董事,这是我们不愿看到的现状。”
阿大渐渐明白了。
爱德华说:“工部局应该增加华人董事。”
“我非常欣赏李会长的敢作敢为,年轻思进,浙商精英,”达西说,“宁波会馆能够成功在证券交易所上市,明年我们可以推荐李会长担任上海工商总会会长,自然可以成为下一届的工部局华董。”
艾伦说:“花旗银行可以提供宁波会馆最低利息贷款,如果李会长是我们俱乐部的成员。”
阿大慢慢嚼着牛肉,不断地点头。
桌上刀叉的声响。达西用餐巾擦下嘴,对阿大举起酒杯,阿大也举酒杯。达西啜一口,阿大也跟着一小口。阿大想:原来不说干杯,就是咪一口。
达西说:“如果你有问题,任何问题,可以问,我们非常乐意。”
阿大问:“什么俱乐部?参加的条件?”
“奥斯伦俱乐部,以创建人奥斯伦公爵名命,总部在伦敦,在全世界已经有三百多名会员了,也有华裔,”达西说,“参加会员非得有两名会员担保和推荐,当然会员每年需要交付五百英镑的会费,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是,会员尽情享受世界一流的财富资源、政局时事、金融讯息和与各国政要对接。”
“当然还有世界一流的美女!”艾伦补充道。
他们笑了。阿大也凑着笑。
“我们都是高尚的男人,但是高尚并不等于单身主义。”艾伦接着调侃,“例如在上海江南美女,江南小调。”
“我同意参加奥斯伦俱乐部,”阿大用英文慢慢说道。
噢,达西带头鼓掌,“很棒的英文!”
阿大继续用英文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我回家还得努力学习。”
他们都笑了,包括翻译和海子。
阿大改用中文说:“具体的细节我们可以饭后继续谈,我想问一声赫尔曼先生,你们德国出口的武器,我们会馆是否可以进口?”
赫尔曼摇摇头,“你们中央政府控制武器贸易,但是,如果你是奥斯伦俱乐部会员,中国人说,”他突然改用中文,“一切好办!”
轮到阿大笑了。
“干杯!”这下是阿大提议。
气氛顿时活跃了。每人刀叉的速度也在加快。
“詹姆斯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二天之后日本人土屋博还将来我们会馆,你是否还当中间人?”阿大猜透他们用意,便不用掩遮,心想,至少开一个好价钱交换:这个烫手山芉必须扔给他们。
“这个问题很重要,”达西停下刀叉,擦干净嘴,“我想听听李会长的建议。”
“我们合作对像已经变了,新的合作伙伴也应该有所表示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用俱乐部的名义向株三会社转达,不过作为朋友,我还是提醒你,富山坂田郎和土屋博,绝对不是坤士,日本在中国东北三省已经扶持了一个满州国,少帅张学良逃到上海,蒋先生现在飞到贵州,中国政局处于多变之秋,当然俱乐部今后会向李会长提供我们收集到的情报,同时,我表示,我们愿意向你,提供更多的帮助。”
阿大思忖了一下,“眼下最需要最先进的武器。”
达西点头,转向爱德华,用德语交流。他说:“李会长,明天晚上等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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