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好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可慢是浪里淘沙的沉淀，慢是遥遥有期的等待，慢是翘首以盼的期许。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十六从嘉兴搭快车一点廿分到闸口，你能来接我快活。十七星期六，十八星期天，你得陪我玩，不，领我玩。多少高兴，想着终于能看见你，顶好的好人！当我上次得到你的信，一眼看见不许哭三个字，眼泪就禁不住滚下来了。我多爱你！”是朱生豪对宋清如的依恋；“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是沈从文对张兆和的深情......这些情意缠绵的情书里是无可替代的克制和深爱，是细水长流的陪伴和相濡以沫。

       当我们认认真真、字斟句酌地去写一份信时，满心里的都是欢喜，写下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一个跳动的音符，俏皮又得意。思绪由笔尖蔓延、飘远，想象着收信人是如何地阅读你的满腹情怀，勾绘着他读信时情不自禁微弯的嘴角，又仓皇地发现怎么也写不够你的心事，怎么也描绘不完整你想表达的心情，反反复复检查是否在心心念念中遗漏了你最想写下的话，又是否写错了哪些字句会让他会错意。终于，你觉得万事俱备，长吁一口气，完完整整从头读过一遍，抚过字里行间的微悸的感触，再将信整整齐齐折叠，小心翼翼放入信封中，抹上胶水密封，隔绝外界纷嚣尘壤。最后郑重地写下他的地址、他的名字，仔仔细细核对，生怕出了点儿差错。精心挑选过的邮票，经过水的浸濡，服服帖帖附在泛黄的牛皮纸上。穿过大街小巷，羊肠小道，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投递出去，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送出去的仿佛不是一纸信，而是全副身心。

      回家的路上心情飞扬，脚步轻快，恨不得一念之间便能收到他的回信。再细细回想信中内容，惹得自己都忍不住傻笑。可是马上又发现千叮咛万嘱咐自己写下的东西，还是因为太过得意被抛留在自己身边，懊恼、颓唐，只能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下次，下次一定记得写上！

      千盼万盼，终得心意，回信不管多么简单，都值得读上千千万万遍，不断揣摩猜测着他的心思，连一个标点也不能放过。于是回信又是一次挣扎着的快乐，写你的大欢喜，写他的小伤悲，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也写江湖夜雨十年灯。再琐碎的事情经过笔尖的晕染都变得郑重其事起来。

       很久很久没有再提笔写过信了，收拾旧物时，却发现了一整个盒子装满的书信，大多是泛黄的纸张，一封封拆开重读，是略显稚嫩的笔迹，是欲语还休的羞怯，不禁感叹，这是我的青春啊。读着眼前的信，我绞尽脑汁回想曾经的我究竟给他写过些什么，会让他传递给我的是这样的回信。然而，很不幸，大多都成了一些遥远模糊的记忆，只深刻记得那时的愁肠婉转，连信封信纸都是不随便的郑重。几年过去，通信的朋友里有些仍亲密如斯，有些却早已不再联系，可此时此刻的我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时我费尽心思分享给他的心情是否还被妥善保存。

       高中时代，心血来潮，便一发不可收拾。没有那么多的复杂，也没有那么多的纠纷，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叙说，却觉得无比闪耀。其实，写信的朋友们并没有太多距离的羁绊，甚至，我们就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更甚者，我们仰望着同一个学校的蓝天，可我们就是愿意等待着书信经过时间的洗涤，跨越路程的距离，无数辗转终于到达，那种喜悦是无可比拟的，鲜红的邮戳记着日程和地点，像是青春的印记。

       平常人总是难以理解的，有便捷的电话、网络，为何要浪费时间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虽然也曾有过被“消失”的书信，但满腹牢骚过后，我们仍然乐此不疲。可能就像是《查令十字街84号》里所说，“书信来往之间，因延迟所造成的时间差，大抵只有天然酵母的发酵时间之微妙差可比拟”那段时间，我对城市邮编的认识最为清晰，对时间的观念也最为浅薄，又无比的自豪，觉得自己是个极文艺的青年，现在想来，不禁唏嘘，少年情怀总是诗啊。

       后来的后来，再美好的事情都有了尽头，那些数不清的挥霍的时光也走到了结尾。记不清是谁先停了书信，毫无预兆又无比自然的大家都投入到了其他事情。很多事情都变得没有源头去追究，也许是那时备考的焦头烂额，也许是后劲不足的倦怠，后来的那些被搁浅的书信，就像废名的《街头》各种止不尽的寂寞“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驶过/乃有邮筒寂寞/邮筒PO/乃记不起汽车号码X/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 

     一封信的明月清风，流淌着的都是无法复制的时光，没有刻意的矫揉造作，也许还带着几分瑕疵，却无法掩盖动人的可爱。我多么希望再读一读你的信，带着油墨独特的香气，再给你寄去我的信，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你的名字，邮戳上有日期、地点，无声地告诉你，“此时此刻，我在这里。”不知你打开邮箱的那一刻还有没有从前的欢喜，希望你读它的时候，可以是阳光和煦，打在你斜躺在沙发上的身上，慵懒而温暖。信的第一句是我希望你的：“展信好。”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却不妨碍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