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一箪素笔,在瑟瑟深秋里独念纳兰容若,多少次梦寐隔着咫尺天涯。在绵绵长河里与容若兄把酒言欢,吟赏烟霞。却又在弹指一挥间,万般才情与愁绪被碾成无尽的悲凉,随水而逝。在那匆匆盛夏的余晖里,夕阳无情地抛下一个惊才艳艳的背影,孤独地流浪。隔着三百年的风雨飘零,不禁泪水潸潸。
穿过时光的转轴,踏进水柔风轻月朗的德胜门别院。一个用生命言爱的情种;一个用生命斟酌词意的才子;一个如冰如玉的自然的儿子。在最美的年华,最无情的年轮里凋谢。即使翻遍《尔雅》,也只有“凋谢”这样最纯朴、自然的词才能配得上他的匆匆别离。匆匆三十一载,至美的樊笼,荒凉的沙场,凄美的塞外承载着多少数不清的无奈苦闷、离愁别绪;清雅的花间草堂,多情的江南烟雨,温馨的德胜门别院又铭记着怎样言不尽的诗情画意;你侬我侬的情思;朝朝暮暮的相守。匆匆三十一载,他有过何种伤痛与苦楚。但终归他是幸福的。无微不至的明珠夫妇将爱凝成永不竭尽的清风明月;灵婉清致女子相知相爱筑成迷离烟水永远流不尽的深情;情同手足的挚友深情厚谊搭建起永不坍塌的长桥。更多的则是那承载着他一生或伤感,或多情,或无助,或寂寞的情感的文字。
真正的诗人、词人都是情种。或者说一个不懂感情的人,他是永远走不进诗词的世界。不管亲情也好,爱情也好,亦或者是友情。终归根于一个“情”字。与其说纳兰容若是一个传世的才子,不如说他是一个天生的情种。
世间只有一个纳兰。正如王国维所言:“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深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世间只有一个纳兰,将生命的光芒刻在一个三百年前鼎盛的王朝,将最美,最灵动的文字留在了最哀婉、最销魂的琴弦上;世间只有一个纳兰,将最深的寂寞和最动人的爱情留给时间和远方。
乐莫乐兮新相知(一)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一世,有些情需用一生去铭记;有些恨会在清风明月里蒸干。只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一条河的对岸便可相望,若没有相遇,没有回首,一切云淡风轻。七岁那年,如若纳兰容若没有与表妹相见。便没有开始,更无所谓结束。只是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偏偏在岁月的长河里两颗清如冰雪的心彼此温暖,却又不得不徘徊在拿不起放不下,欲罢不能的纠缠之中。
如若没有开始,纳兰依旧潇洒儒雅,玉树临风;表妹依旧心静如水,婉约清丽。但注定在那个封建的王朝里,他们只能相遇相知却不能相守。纵使他们怎样一见钟情、情投意合;纵使纳兰再怎样努力皆是徒劳。门第的悬凝无疑掩盖了所有的迷离与深情。终究,表妹还是被送去参加选妃。这样一个纳兰如痴如醉的女子参选的结果不喻言表,她被选中了。至此,那记录着绵绵柔情的、那承载着满满回忆的月下、水边,花园中少了惊醉的靓影;明月、流水、清荷多了几分憔悴。
一道宫墙,便是从天涯咫尺到咫尺天涯。曾经的花前月下,柔情似水,皆透过酒杯入了愁肠,滑过笔尖添了惆怅。“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灯光映着泪水,寸断柔肠是怎样的相思之苦;“轻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曾经的花前月下,而今的远隔天涯又是何种深深的牵挂。
透过“曲阑深处在相见,勿泪偎人颤”刻骨铭心的思念。他想去找她,可又怕相见却不能相拥,思念又不能言语的痛苦。 或许是太思念,或许是为了给这时隐时现的爱一个坦率的交代,他终究还是去了。他去的可是皇宫,他想见的人可是皇帝的妃子。一旦不测,便是生与死作注。但他仍义无反顾,因为他是纳兰容若,因为他是一个天生的情种。
看着浩大的皇宫,他想到了那血腥又冷清的后宫,想着自己深爱的表妹将于青春湮没在这荒凉的后宫;想着一朵青荷,将于荒漠中色香殆尽,怎能不让他心痛?猛然间他看到了那个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女子,她也发现了他的目光。她回头,隔着几道回廊,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那泪水不久后被风吹干,却永远留在了纳兰的心中,表妹走了。所有的疼痛与不舍,全部都包含在了转身离开时那一眼深情的回望里。“与诉幽怀,转过回廊里叩玉钗”。如此便与十年的感情做了告别。“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从此纳兰成了人间惆怅客,表妹亦做了宫花寂寞红;从此纳兰的文字点缀着哀伤,少了一份洒脱,多了一份断肠;少了一份缠绵,多了一份挂满的泪痕。
从一往情深到各安天涯,从相偎相依到形同陌路。无论怎样深情,终归只能是埋藏在心底的不堪回首。表妹走了,纳兰心中固然有太多相思,愁肠,但他只能装入酒杯,融进哭泣的笔尖。两个人再相爱至深,也终究难逃现实的捉弄。他们是无能为力的,他们这纯如冰雪的爱只能在清风明月里飘荡;他们有情人终不能眷属。我们在为他们痛惜之时,也为他感到欣慰。至少他还有诗词,还有文字。王次回的《凝西露》多多少少弥补了失去表妹的痛与泪。走出《凝西露》他的文字也更加迷人。此时十七岁的纳兰已是众人皆知,众女子倾倒,不仅因他俊朗的容貌,更因他的文采。
乐莫乐兮新相知(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其中夹杂着太多的不经意,隐含着太多的解释不清。中国诗词史上的一大盛事——秋水轩唱和之风吹遍整个京都。就是这样一次文人之间的大聚会却将纳兰与生命中又一个惊艳满座、清新婉约的如水女子联系在了一起。如果没有秋水轩唱和的浪潮,他就不会有去广源寺上香时被几个谈论这一盛事的女子吸引,也不会挥毫留下《贺清凉》,更不会与那个他比作“梅花”的女子相逢。
有的时候,世界很大,一个转身便相隔天涯;有的时候,世界很小,一次不经意的回首便可重逢。此时纳兰已经二十岁。他必须去面对一件他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事——皇帝的赐婚。这是朝中数见不鲜的事。何况他是当朝宰相纳兰明珠的儿子,又集才情、俊貌于一身的纳兰容若。康熙给纳兰赐婚的对象是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的女儿。纳兰纠结于对表妹的背叛与对卢氏的种种猜测之中,更多的则是无奈与难言。终究他是没有选择权。
喧闹的人群与灯火辉煌之中纳兰不知道这又该是怎样一种相遇。只是在揭开盖头的那一刹那,浅浅的笑靥,清澈的眸子让纳兰几度迷离。是造化弄人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眼前的女子,正是三年前令他眩晕,被他比作“梅花”的女子。一句“原来是你”,一句“怎么,不认识了吗?”便是千年前约好的暗语。念念不忘,必有回想,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两个念念不忘的神仙眷侣终于相携相依。这个只能在群山玉头见,瑶台月下逢的如花女子,添补了他生命中太多的空缺与孤寂。
或许,我们为这个日日与伤感苦闷、与残月苦酒、与冰冷的文字相伴的伤心人遇到如此绝代的佳人而幸福,为这个落寞的背影不会形单影只而欢欣。如果说表妹是一阵春风融化了他冰冷的世界;卢氏则是一轮明月照得他内心的愁情与喜乐。她是懂他的,她懂他的傲然如松,懂他的清然玉泉;他的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她都能了然于心。她可以在他开心时,陪他饮酒赋诗;在他失意时倾听他诉尽衷肠。为他调素琴,陪他阅金经。她知道,纳兰是一个骨子里带着伤感与清凉的词人。一阵秋风便能吹落他的幸福,望着孤寂的月亮便生出无限悲凉,她知道只有她的陪伴与呵护才能尽可能让他没有时间悲伤。
在这个温柔如水的女子的悉心照料与陪伴下,纳兰似乎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少了昔日的伤感,多了一份明净与清透。虽然他不为名利所左右,但他这样一个才子,对知识的渴求可以与对诗词的喜欢相提并论。经过自己日夜的努力,一部《通志堂经解》问世。一时间,轰动了朝野。康熙早已耳闻纳兰的盛名;更何况年仅二十二的他能有如此之才情,如此之学识。康熙急切地诏见并给了纳兰一个听似风光实则无味的职位:三等侍卫。纳兰,一个只喜欢在自然中自由自在的雄鹰,却被“束”在樊笼里;一个潇洒儒雅的自然的儿子,却要被“关”在亭阁。在很多人眼里这是纳兰美好人生的开始。或许只有妻子懂他的无奈与苦闷。与其说这是纳兰锦绣前程的起点,更不如说这是他郁郁寡欢的开始。
值得他欣慰的是不管怎样无奈与苦闷,至少他还有温柔如水的爱妻陪着他共看云卷云舒,共观潮起潮落。但这次不得已,康熙有狩猎的喜好。作为康熙的侍卫他有责任陪同皇上狩猎。他更不知道这只是一次不足挂齿的分别,更伤更痛的绝别早已成了定局。从围场回来不到一个月,他又要陪同皇帝出巡塞外。当他置身于飞雪飘飘,苍凉的塞外时。除了对生命渺小的慨叹,更多的是对远方爱妻的思念。思念像毒药弥漫了他的笔尖。“凭将扫黛窗前月,持何今宵照别离。”同样的月光,异地望月,却是同样的思念。更不幸的是纳兰病了。他的病源自“一年能几团圆月”的感叹与无奈;他的疾来自“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的凄苦;他的疾更来自“帘外五更风,消受晓寒时节,刚剩秋衾一半,拥透帘残月”的刻骨相思。
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等到了回去的时间。荒凉的塞北到繁华的京都如幻、如梦。当他真真切切站在爱妻面前,他终于可以丢掉孤独,回到可以停靠的港湾。他依旧俊朗。只是一路的颠簸让他憔悴,也更令她疼惜。浅浅一笑,相思的泪水如落花般早已决堤。他知道这个懂他哀伤、懂他喜乐的女子需要自己用一生的柔情去陪伴,去珍惜。更让他无比兴奋的是妻子有了身孕。此刻他的幸福是满世界都装不下的,他所有的快乐因她而起,所有的不快因她而散尽。他希望,就这样永远守着爱妻,时光静好。
月光再美,终究会有阴晴圆缺。这样的相伴,总是太过短暂,康熙又下旨命纳兰随军出征。又一次别离!一声声的叮咛伴着泪水相拥。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又将会是什么。“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来恨去休。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饱含着无奈与不舍;“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更是醉人的相思。
虽然他的血液里流淌着满洲人应有的刚性,他也曾想过一身戎装,碧血丹心。可他毕竟是一个词人,他受不了“古来白骨无人收”的凄凉;他更受不了“别来几度如珪,飘零落叶成堆”的相思。
经过永无止境的等待,纳兰终于可以日夜行程。他知道此刻爱妻需要他这个依靠。可偏偏命运与他开了一个足以让他心如死灰的玩笑。他没赶上“在孩子出生前我一定会回来”的承诺。他赶上的只是一个噩耗:虽然孩子保住了,但爱妻因难产永远地离开了。他心生念念,一往情深,最后等待他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身体。他没了泪水与笑容,只是在心里泪水早已成了江海。没了潇洒儒雅;有的只是烈酒和孤凄的文字。
从《贺新凉》中的“梅花”到《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中的“泣尽风檐夜雨铃”,从“魂梦不屈戌”到“清泪尽,纸灰起”,从《浣溪沙》(肠断斑骓去未还)到《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从“紫玉钗斜灯影背,红棉粉冷枕幽偏”到“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一直在他的心里绽放。但此刻那株在他心底绽放的鲜花,被连根拔起。“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曾经的海誓山盟此刻只能化作“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的沉痛哀思。曾经“杨柳千条送马蹄,北来征雁旧南飞”时“客中谁与换春衣”的惆怅,而今“眼底风光留不住”时“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条无寻处”的落寞相思。或许,注定上天对这个多情的情种是绝情的,那个曾让他倾心的女子只能陪他这短短的一程。他注定是孤独,伤感的,注定他与凄美的回忆和冰凉的文字相伴相守。
从此没有了相依相偎的甜蜜,只有梦中妻子依旧动人,依旧为他置酒,弹琴。命运却偏偏蹂躏这样一个多情的人。可是梦境终究是镜花水月,只能将疼痛融于“半生浮萍随逝水,一曾冷雨葬名花”,只能将思念交于“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从《贺新凉》到《青衫湿遍》不管是朝朝暮暮的相守也好,亦或是阴阳相隔的肝肠寸断也罢。她是纳兰最深爱的女子,纳兰为她留下的诗词也是最多的。
这个温情的词人,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他只渴望一份真挚的爱情。能和自己心爱的人相携终老,便足矣。可偏偏命运让他只能活在失去爱妻的痛苦里,生活在化作云烟的回忆里。他怕回忆里的孤独,可又怕错过那些历历在目的良辰美景。他宁愿活在记忆中的寸断柔肠里,也不愿错过任何有关她的记忆。但即使对妻子再念念不忘,再怎样为她沉醉,终究是换不回她的重新来过。
在他找不到出口的黑暗深渊里是《椤伽经》这佛前的青莲让他澄清,让他明朗。或许当一个人经历过生死,就能变得通达。他字号“椤伽山人”,便是希望自己放下哀伤,放下对过去的念念不忘。走出佛经他虽然没能大悟,虽然依旧常念及爱妻。但他走出了那整日以泪洗面,魂不守舍的憔悴。从脉脉深情到生死相隔,不管是宿命的捉弄还是绵延不绝的愁情,终已成定局。生活不会因为谁的悲伤而慌乱,也不会因谁的喜悦而停滞。他的生活依旧有酒有诗,依旧有夕阳和残月;他依旧是康熙的侍卫和知己,经过佛学的浸染,似乎他也接受了这个职位。
虽然走出《椤伽经》他明朗了许多,但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思念妻子,依旧为那个娴静的身影心生悲凉。他的情依旧纯净而深挚。只是他的情只能在诗词里飘荡,无所归依。转眼间,三年时间匆匆而过。妻子离世以后,明珠夫妇早已聒噪着要给他续弦了。一直都是他找各种理由推脱,他一直放不下已故的爱妻,他的心也早已随爱妻的远去而冰冷。但这次他接受了。一是佛前的浸染让他看开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承诺给朋友顾贞观的事。
这件事还得追溯到顺治十四年著名的“辛酉科场案”。吴兆骞便是这一案件的受害者之一,他连同家人被流放宁古塔。虽然好友顾贞观允诺一定会救他出来。他只是一介文人,也无能为力。但他知道有一个人可以救他,那个人便是纳兰明珠这样皇帝面前的红人。五年前秋水轩唱和,顾贞观来京也因此事前来,但与纳兰却错过了。后经朋友介绍,纳兰与顾贞观结识。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顾贞观被这个纯真,诚挚的才子深深打动;从赠《金缕曲》给顾贞观到为他建花间草堂无不饱含纳兰对他的至深情谊。终于顾贞观向纳兰提出了他的难言之隐。最终纳兰答应以五年为期救出吴兆骞,毕竟此事非同小可。早年间纳兰多次向父亲提及此事,纳兰明珠深知此事的棘手,况且已时隔十八年,总是搪塞。但是这次纳兰以续弦为条件,外加如果父亲不帮他办好此事,他就辞掉侍卫一职。他以此为条件,他是懂父亲的。一方面,作为长子父亲希望他为纳兰家族添丁,另一方面他更希望他能在政治上走得更高更远。纳兰深知,即使父亲帮他,他或许也不会按父亲所期望的去努力。但他必须这么说,因为他是纳兰,他为了朋友可赴汤蹈火,他对朋友的一诺千金定会全力以赴。
至于续弦的事他也实在是无奈之举。与其说他续娶官氏,不如说是给他无形的悲中雪上加霜。他一个儒雅晶莹的才子和一个满是官气,贵气的女子共同生活,这种折磨不亚于失去爱妻带给他的痛苦与难言。他们不过是官场交际的牺牲品罢了。即使纳兰能与她相敬如宾,但终不能相濡以沫。纵使后来体贴,贤惠的颜氏,也能对他疼惜有加,但终不能全然倾心。他们如同海豚与猫,终究还是要回到各自的山巅。纳兰何尝不想把一腔情思交付于一个像表妹,像卢氏一样值得他倾心的女子。但他知道或许没有第二个卢氏了。他只能叹息:多情对月说相逢,却无奈,人间天上!
乐莫乐兮新相知(三)他生未卜此生休
人生真的很难揣测,或许在每个路口都会有一个扑朔迷离。属于你的,一个转身便静然欢喜。不属于你的,踏遍天涯的追寻,也只能潸然泪下。康熙二十一年元夜,那个让纳兰激动的赋诗饮酒盛宴。不仅是因为那个时代文人中的精英如群星般聚集,更有意义的是盛宴上顾贞观所吟的《朝玉阶·秋月有感》带给他的欣喜。这首词的作者叫沈宛。虽然她身为艺妓。但她生性孤傲,一般人绝不入她的眼,却倾慕于一个远方从未谋面的才子,那个人叫纳兰容若。她手抄纳兰的诗词,懂他的深情,懂他的孤独,懂他的明净;她也喜欢他的才华,喜欢他的悲伤,喜欢他的性情。纳兰被这个从未相识的女子打动。纳兰喜欢她的词,喜欢她的孤傲,喜欢她的率真。宴会匆匆而散,如烟花而逝。但江南这个多情的地方,轩窗前手捧自己的词,深情吟唱的佳人更让他迷离。纳兰这个多情的词人,注定会赴那段情缘。
此时纳兰已升至康熙的一等侍卫。但对他而言,从三等到一等终不过一颗棋子。或许这样一个他极不称心如意的职位,在他心里带给他的只是永无休止的分别与疼痛。但他不知道它也将带给他相逢与幸福。
这个如冰如玉的才子、如花似水的佳人注定会在人生的繁华与寂寞里相逢。纳兰曾陪康熙去过江南,江南的烟雨也更让他流连。只是这一去便是匆匆,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他只是一颗棋子,他也曾想抛开一切流恋于江南山水的潋滟与佳人共浴江南的烟雨,共享江南的繁华。但他不能,他有着太多人的期望与希冀。当他为朋友的疏远,父亲与老师的矛盾,顾贞观的离京南还各种境况感到窒息时,他终于等来了一个让他欢喜的消息,康熙即将又一次南巡。
康熙二十三年,纳兰三十岁。这年深秋,他终于去了如梦的江南,他钟情的不仅是江南的静美,更是那个早已在他眼前、梦里浮现过千万遍的女子。一个靓影,倚着斜阳,手捧诗词,凝望着远方。是的,她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没有粉妆的誓言,没有太多的惊喜。沈宛问:“你真的来了?”纳兰点头:“是的,我来了。”或许他们知道终会相逢,是的,他们在江南的静美与柔情中相遇。她为他弹琴,他为她添词;他陪她共看窗前明月,她挽他览尽江南烟雨。他们不需要海誓山盟,不需要轰轰烈烈。他们只愿“休坠玉钗惊比翼,双双共唼苹满塘。”两个孤寂的人,从诗词里相逢,相知,相爱。我们也期愿他们终于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现实往往与想象太遥远,幸福往往转瞬即逝。康熙南巡的日子结束了。纳兰必须一起回京。纳兰和沈宛两个同样孤寂清冷的人刚相逢却又要别离。两个彼此焐热的心又要冰冻,即使先前的相遇再美,此时早已心底湿透。纳兰以为他的心将永远沉寂,但是短短几天,他便爱得刻骨铭心。沈宛这个意态柔静、心思细婉的女子让他又一次无法自拔。《遐方怨》(欹角枕)中那个“裙归晚坐思量”的女子再度让他如痴如醉。沈宛亦被这个才子的深情打动。对她而言,能被这个自己倾心已久的才子深爱,能被他不远万里追寻,此生足矣。
从江南烟雨的缠绵中琴诗相依到德胜门别院花园的孤寂中独酌赋词,他的笔尖沾染着无尽的相思。他以为已故的妻子带走了他的全部。但在江南的柔波里却有着一位让他愿意再次倾心的柔静女子。当他沉浸在与日俱增的相思里无法自拔时,一个人的到来,让他如同在黑暗中找到一缕曙光。顾贞观的到来给了他一丝慰藉。纳兰将自己与沈宛相爱的事告诉了他。他们是知己,顾贞观是懂纳兰的。他深知纳兰背负着太多,他不可能一走了之,他也知道纳兰的性情:他不会因为阻隔而放弃这倾城之恋。于是顾贞观去了江南,带着纳兰的嘱托。
康熙二十三年冬,带着纳兰的托付,顾贞观回到了江南。见到了这个让纳兰醉生梦死的女子。自从纳兰还京以来,这个孤傲的女子无不思念着那短短几日相依便让她永生难忘儒雅俊逸的身影。她已习惯了在等待中度日,习惯了在相思中等待。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灵慧如她。她也深知纳兰是侯门公子,是康熙中意的御前侍卫。而自己不过一个平凡的江南艺妓。不管纳兰怎么深情她也不能让他背负不忠不孝而抛开一切去江南。她曾发誓此生不离开江南半步,她也以为在这个世间不会有谁让他不顾一切去爱。她却不知道在北方的粗狂里却有一个让她柔肠百转、如冰如玉的纳兰容若。她想为了他只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她爱他,爱得如此至深,如此无私。很快她与顾贞观便在去京的路上了。她知道他在等自己,她怕这个柔情似水的情种相思成疾,她必须日夜兼程。如她所愿此时的纳兰有些迫不及待了,因为他知道顾贞观一定会带回沈宛。但他在欣喜之余又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他一个满族的侯门公子要纳一个汉族飘零女子为妾,明珠坚决不同意,很多人也不理解纳兰。但他是纳兰,不会因为他人的目光放弃自己心爱的女子,她对爱是不惨杂任何世俗的观念。即使明府容不下这个身份卑微的女子,他也不会让他受一丁点委屈,他在德胜门的别院里为这个为他可以放下一切的女子安置了幽雅的居处。
虽然已是柳枝复苏,但他觉得那个春天来的特别迟。直到她出现在了他面前。经过几个月的离别,她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也更让他疼惜。他又回到了那个有诗、有酒、有琴声、有佳人的生活。他为她添词、她为他砚磨;她为他嘘寒问暖、他为她梳妆绾发……世间的一切美好瞬间变得如此苍白。这个春天在情深意浓里匆匆而过,我们为这个冰冷的男子又一次找到了归宿和至爱而幸福温暖。只是,这一次宿命的玩笑开得更离谱。孰不知道,这个冰冷的世界,早已挂满无名的泪水。
纳兰病了,病得如此突然。这次的寒疟也如此绝情。沈宛寸步不离的照顾他,纵使她再炽热的爱与深情也无法捂热他冰冷的身体,纵使他如此对沈宛放心不下,命运还是让她安然的放下了。他再也无力为这个在他生命中繁华过他的世界的女子搭建爱巢,为她吟诗添词。
他真的离去了,他病了只有七天,康熙三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2年,他永远地走了。
无疑他的离去,最痛心的是为了他宁可放弃自己誓言的这个江南女子,纳兰写《浣溪沙》(风髻抛残秋草生)和《摊破浣溪沙》(风絮飘残已化萍)时的心情。便是她此时的心情,为了奔赴那份至深的情缘。她放下了一切。但此刻,她只能独自肝肠寸断。他匆匆而去,缘分这株原本可以绽放更迷人的百合,却遭遇了严寒霜冻。从此命运给她的心打上了死结,她深知,他不会再给她机会为他弹琴;他也不会再给她机会感知它的悲伤与欢喜。她亦再不会为谁弹琴,为谁违背誓言。
在缤纷的尘世,我们希望生命之花绽放的众人倾倒。但又怕花期太短。但是谁能否认美好的东西往往是昙花一现,谁又能否认,即是美好的一瞬便可万年不失本色,便可名垂青史。
一个在世间只行走了三十一载的如玉男子,一个将人间的冷暖描摹的如此真切的才子,一个把爱情演绎得如此真切的情种。于那一生,他已再无任何遗憾,深爱过、绚烂过、悲伤过、幸福过。他也把最无暇的情感编织的《饮水词》留给了我们;将所有的才情、美感、笃定、幸福留给了我们,虽然时隔三百多年,但依旧感知到他的悲伤、他的多情;虽然他不在我们身边,但他一直从未走远。他从未离开过,只是找到了属于他的自然,找到了那个如冰如玉的才子的归宿,哪怕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他的生命,足以让世间的所有迷离,足以湮没世间所有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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