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

一九七九年，李小橘考上她所在城市的大学，成了一名大学生，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那个年代，能吃的东西本来就少，少的可怜的那几样还要凭票凭本定额供应，菜店粮店都是国营的，售货员常对自己不认识的顾客摆出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嫣然把自己当成上帝，顾客则尽量要满面春风，说话言动周正。买肉要央求人家多剌点肥的，买鸡蛋要拜托人家给用电筒仔细照照，别买到臭鸡蛋。

当时家里有本菜谱那基本上就是当故事书看，因为你别打算把上面要求准备的食材一次凑齐。据李小橘她妈回忆，李小橘曾就着菜谱里的菜肴彩图吃过两碗白米饭。

李小橘平时住在学校宿舍，星期天回家。学校里面的大食堂，宽敞明亮，打扫的也是干净整洁，但午饭基本上只有炒白菜，炒豆腐，晚上是白菜熬豆腐，食堂的大师傅炒菜放油很少，菜出锅的时候扣扣索索的滴上些滴香油调调味。就更别说吃上荤菜了。西红柿炒鸡蛋已算很高级的菜了。还不见得天天有。学生们一个个吃的脸色不是青绿，就是惨白，天天嚷嚷吃不饱，其实也未必就是吃不饱，而是肚子里缺油水，说白了就是馋，馋肉。

李小橘每个星期天回家，除了拿些换洗的衣服外，还能吃到带些油水的饭菜，解解馋。李小橘她妈知道女儿在学校吃的不好，其实那时候家家也富裕不到儿去，但心疼闺女啊，平时家里两口人吃饭将就些，把肉啊，鸡蛋啊，都留到星期天李小菊回来再吃，一盘肉片炒白菜，一盘猪油炒的土豆丝，一大盘西红柿炒鸡蛋，李小橘一个人吃掉了一大半，馒头塞了一嘴，边吃边抬头和她妈说

“妈，咱家饭比学校的好吃多了，我要不天天回家吃饭得了。”

“想得美，这都是我和你爸平时省出来的，天天回家?我可没处天天给你买肉去。”

“瞧您说的，您是我亲妈吗，以后我有了闺女天天回来给她肉吃，换着样给她做。一锅猪肉炖粉条，想吃多少都管够。”

”成，等你有了闺女，我看你们家天天能吃的起猪肉炖粉条不。”

“就算吃得起，那也要看合作社能不能天天都有猪肉卖。”李小橘她爸瞅着姑娘狼吞虎咽的吃着，搭腔道。

李小橘每次回学校，会带回一瓶子她妈用一点肉丝炒的咸菜，她一进宿舍，她的闺蜜王小桃立马媚笑的冲过来，接过李小橘的书包，翻出那罐咸菜，往自己早准备好的馒头里面塞，还要再用那咸菜冲个汤，边喝还边吧唧嘴。

“真解馋啊，橘子，让你妈来咱们学校当厨子吧，别就给你一个人做饭了。“

“光我妈来管什么，我爸要是咱们食堂采购科主任才行。”

“啊，咱们学校食堂采购科的王胖子是你爸？”

“嘿，桃子，你再胡说把咸菜给我吐出来，我是说光有厨子没用，你没听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哎，我天天吃王胖子采购来的白菜豆腐都快傻了，我的大学时光啊，我的青春啊，彻底让他给毁了。”王小桃哭丧着脸，用筷子挑着咸菜里面的肉丝往嘴里放。

时间荏苒，事情的发展往往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时代的变迁让李小橘幻想着天天都能吃上猪肉炖粉条的日子还是来了，李小橘大学毕业后，工作几年也有了自己家，如愿有了自己的闺女，王小花。

那会儿都实行计划生育，一家就一个孩子，自然视王小花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李小橘更是觉得自己小时候吃的不好，必须要把这损失在闺女身上找补回来。所以换着花样给小花做好吃的，当初的菜谱终于也有了它的用武之地。小花也没辜负了她妈的努力，到了大学身高就高出李小橘一头多，不仅个子高，食欲也好，爱吃肉，顿顿离不开肉，看着王小花大快朵颐的样子，李小菊就想起自己当年回家吃饭的情景，只是土豆丝换成了里脊丝，炒白菜放些肉变成了溜肉片放些青菜作点缀，西红柿炒鸡蛋端上饭桌的次数明显少了。

如今王小花大学毕业，在一家外企工作，做起了朝九晚五的小白领，平时和同事应酬多了，回家吃饭的机会倒是少了，但顿顿饭还是离不开肉。她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觉得起着哄吃比一个人吃更过瘾，一个人吃的少，还会越吃越没意思。最后吃的就不是菜，而是寂寞了。

这周王小花公司的几个姑娘约着去游泳，下了水 又改成了泡澡，谁都懒的游，站在泳池里聊哪家的火锅好吃，聊着聊着，王小花说游了累，肚子饿了，其实不是游累了，是把自己聊馋了，一个人馋了，还把其他人也传染了，结果游泳先是变成了泡澡，泡澡又改成了吃火锅。

姑娘们围着锅子坐下，顿时来了精神，翻看菜谱就像在婚恋网站上找中意的男朋友，看着都好，都想尝尝。结果七嘴八舌的点了一桌子，看着锅子里面飘着的丸子，王小花顿时乐了。

“韩小草，你看这白胖白胖的丸子多像你刚才在泳池里面飘着的样子。”

“得了吧，王小花，你看这金针菇才像你刚才的样子呢，细细长长的，脑袋还挺大。”

王小花拿出手机给锅里的丸子拍了张照片，她有一个嗜好，不管多少人吃饭，周围人熟悉不熟悉，只要端上来的菜她觉得秀色可餐，她就立马掏出手机一通拍，周围的人举着筷子看着她一个人忙活，就像狮子吃肉时，边上等着的一群秃鹫。王小花还有个毛病，越是她觉得能引发别人口水泛滥的图片，她都是等夜里发，好几次她夜里发了图片，引来一群人口诛笔伐，说她不厚道，大晚上发这些图片，分明是让人不能好好睡觉。她觉得这就是她要的效果，有时候她妈看后也会评论，但多数是让她少吃点肉，多运动饮食要清淡之类的，她看了也不回复，就当没看见。

王小花可以装看不见她妈李小橘的提醒，但李小橘不能看着王小花这么顿顿的大鱼大肉的胡吃海塞，李小橘自从人到中年，饮食习惯也随着年龄改了不少，吃肉少了，爱吃菜了，更是中意吃有机菜。电视里天天都是在讲健康绿色饮食，她就更是在意，不仅自己在意，还要求家里人和她一样在意，王小花他爸要听她的，王小花她本人也要听。光听还不行，李小橘还要在她父女俩的饭菜上做文章，要不光嘴上在意有什么用。

周末王小花在家吃饭，饭桌上摆了几道精致的素菜，精致是精致，但颜色有些单一，一水的绿色，还有一盆白色的豆腐汤。

“今天做了这么多菜啊，看着真好吃，我妈这手艺真是绝了”王小花嘴甜的很。

“来吧，小花，尝尝你妈做的小菜，大棚有机菜，纯绿色纯天然。”

“还看什么呢 ，动筷子吃啊，尝尝这绿菜花。”

“没事，我在等等，您锅里是不是还炖着别的菜呢，不急。”王小花举着筷子歪着头往厨房里面瞄。

“没了啊，就这些了啊，哪儿还有别的菜。”

“别逗我了，亲妈，你又和我开玩笑不是。”

王小花自己跑进厨房，发现李小橘已经把厨房收拾的很利落了。连炒菜锅都刷干净了。

“你先吃饭来，一会儿再帮妈收拾厨房。”

“哎呦，妈，咱家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买菜钱不够您说话啊，闺女多少可以贴补点，你这一桌子素菜，连个肉星都没有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日子过的多苦呢。”王小花一脸不高兴的坐回桌子旁。

“这叫什么话啊，我像你这么大，你姥姥就给我炒个土豆丝，我吃的可香了，那会儿我也没觉得日子苦啊。”李小橘偏重就轻，没提她当时在菜里面扒拉找肉片的情景，这事儿王小花的爸爸都不知道，王小花自然更不会知道。

“你们那会儿是国家穷，大家都没肉吃，现在咱国家不穷了啊，超市里，菜市场哪儿不能买到肉啊，您要想忆苦思甜，可以平时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开展活动啊，这活动我就没必要周末跟着参加了吧。”

“得了吧，小花，你妈这活动都开展一星期了，我天天忆苦思甜受教育，窝头都吃了好几回了，也该轮到你了。”王小花他爸边吃边说。

李小橘斜了一眼王小花他爸，他爸不知声了，埋头往嘴里扒饭。

“你看看你，天天在外面大鱼大肉，不知道吃进多少地沟油，人家电视里都说了，你们这些上班族，就是吃菜少，吃肉多，一个个都体重超标，自己还不注意。吃点青菜怎么了，对你身体有好处啊，是吧，老王。”李小橘桌底下踢了下 王小花他爸。

“是啊，小花，你妈这说的我赞成啊，你平时吃的太好了，还天天晚上发照片馋我，你就周末吃两天素，你就当减肥了，你看我天天跟着你妈养生吃青菜，我就觉得挺好啊。”

“对，你爸说的对，你天天发朋友圈，哪一顿离开肉了，昨天吃火锅，前天又跟常小草吃烤串，大前天……。”

王小花一万个不乐意的吃完了这顿饭，其实她也不是一点菜不吃，她也知道她妈说的有些道理，但就是见不得饭桌上没有肉，按她话说，饭桌上没有肉就像过年不让放鞭炮一样，都是变着方儿的折磨人，结果就是一个没了年味，一个没了饭香，都是她受不了的。

其实王小花生气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埋怨自己，每次吃完大餐，她都发了朋友圈，还详细交待了作案时间，作案地点，同伙，都吃了什么，她妈掌握的很是清楚，饭桌上她妈一件件的说给她听，想狡辩都没机会。她决定下次再吃大餐，要低调点，不仅低调，还要想办法蒙住她妈。

周一一上班，王小花就和韩小草喊冤

“我妈她虐待我，她竟然周末给我吃了两天素菜，要清清我的肠胃。”

“你妈没事吧，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么折磨你，你一顿不吃肉还不疯了。”

“还不是上周咱们大鱼大肉的，我妈看到我发的朋友圈照片，非说我这么再吃下去，身体就坏了，这周末还要给我熬粥，吃窝头。”

韩小草知道安慰王小花，光靠精神上的同情是启不到效果的。王小花去哪都拽她，一是她俩投脾气，二是都属于见肉撒欢儿的主，最主要的还是韩小草总能发现新的餐馆，总能打听到打折的消息。韩小草有个大钱包，里面现金不多，卡多，各银行的信用卡，去吃饭赶上哪家银行消费有优惠，立马就能掏的出来，往往是俩人一顿风卷残云过后，还能打折省掉不少钱。王小花逢人就说，和韩小草在一起省心，省钱，连男朋友都省了。

下班韩小草拉着王小花，这对儿花花草草去了鼓楼新开的一家烧烤店，店门口立着一垛一人多高的竹签子招揽生意，看的小花只咽口水，拉开店门，一股鲜肉在炭火的熏烤下撒发出的香味让吃了两天素的王小花陶醉的差点没摔倒，她扶靠着韩小草深吸了一口气。有种久违了的感觉。老板看小花这副模样，关切的询问。

“哎呦，姑娘，怎么掺着就进来了。”

“饿的，两天没吃了。”韩小草忙着解释。

“嘿，这话儿说的，要不先来碗手擀面吧。”老板觉得饿了吃点主食或许会管用。

“不用费事，先给烤条羊腿吧，饭是吃了，就是两天没吃肉。”韩小草自己觉得都不好意思说。

王小花看着眼前的羊腿，上面还滋滋的冒着油，她觉得应该把他们拍下了来，再饿再馋照片还是要拍的。她不自觉得要把手机往外掏，忽然想到了上周的教训，她又把手机塞回到兜里。

一顿饭俩人吃的很是满足，出了烧烤店，开始没目的闲逛，王小花看见一家粥铺，拉着常小草就往里面走。

“你还没吃饱啊。”

“你别管了，跟我走。”

她俩进了粥铺，王小花一下点了四五碗粥，拿出相机一通拍，拍完让服务员把粥打包，让韩小草拎走孝敬她妈喝。

她选中一碗粥的照片发到朋友圈，照片后还写上：听麻麻的话，健康饮食。

“王小花，你真应该去当特工，屈才了。”韩小草托着腮帮子看着小花啧啧的说。

俩人拎着粥又在外面饶了半天，王小花说还要把身上的羊腿味散散，她妈鼻子灵得很。韩小草觉得看这对母女斗心眼儿倒也有些意思，都快赶上宫廷剧了。

这天中午，王小花收到他爸的微信，问他上次过生日吃的东北菜馆叫啥名字，说几个老同学晚上要聚聚，王小花告诉了他爹。

晚上，她回家路过那家东北菜馆，无意中看见他爸一个人在里面啃大棒骨，周围哪有什么老同学，空荡荡的饭馆，就两个服务员在柜台边上嗑瓜子。于是发去了微信慰问。

“忆苦思甜饭改成吃大棒骨了啊，老同学聚餐你都不参加了，一个人吃很无聊吧。”

他爸回复“苦不苦，想想白菜熬豆腐，累不累，想想窝头白开水。”他爸还嘱咐回家不许和李小橘说。

又到了周末，李小橘说话算话，给他父女俩熬了一锅小米粥，还特意烙了贴饼子，还有李小橘从她妈妈那里学来的肉丝炒咸菜丝。

王小花一看这饭端上桌，就想找机会往外溜，结果被李小橘叫住，让她吃完饭再出去，王小花哭丧着脸说。

“亲妈啊，我这周天天在外面喝粥，响应您的忆苦思甜政策，你去看看那微信我发的照片，这周末你就饶了我吧。”

“是啊，孩子已经改掉老吃肉的毛病了，今天让她去找那个什么韩小草，俩人逛逛街。”王小花他爸给王小花使了个眼色，让她开溜。

“你俩今天哪都别想去，先说你，老王，同学聚会去了几个人啊，就你一人吃的吧。”

“胡说，我们几个老同学都去了，不信你问王胖子去。”

“王胖子喝酒喝的胃出血，在医院躺了半个月了，昨天我还在小区里看见她媳妇要去医院送饭呢，他都胃出血了，还能陪你们吃饭，老王，你这说瞎话的本事有点退步啊。”

王小花他爸彻底没词了，老老实实去厨房里盛了一碗粥。

“你呢，小花，天天发图片说喝粥，那粥碗上的招牌字号都是一家店。”

“那家粥好喝，我天天去喝还不成啊。”王小花故作镇静的辩解，但心里确实有些虚。

“那你吃完羊腿再去喝碗粥，你不觉得撑啊，闺女。”

王小花脑子嗡得一下子，她赶紧把那天的事情回忆了下，确认自己没有发吃羊腿的照片，而且是连拍照都没有。她悄悄的出了一口气，然后理直气壮的说，

“谁说我吃羊腿了，您可真能瞎琢磨。”

李小橘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王小花，手机上王小花举着羊腿正卖力的啃着，嘴巴上还沾了好几粒孜然呢 后面配的文字是，劫后重生，羊腿吃后满血复活，发朋友圈的正是韩小草。

王小花这才想起来，半年前，韩小草要办什么优惠卡，要求添加若干微信好友，还是王小花亲自把她妈妈的微信给了韩小草呢，俩人还微信了好友。后来这事儿她就忘了，韩小草也一定是忘了。现在想起来才觉得她妈李小橘才适合做卧底，藏的太深了。

而在这条朋友圈下面紧跟着那条，就是王小花喝粥的照片，时间 地点都吻合，以她妈妈一文革后第一批理科大学生的智商猜到这小把戏那就显得太简单了。

王小花面前一碗小米粥，两块黄澄澄的贴饼子。而王小花正拿着筷子扒拉着她妈做的炒咸菜，找寻里面的肉丝往嘴里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