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好,三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岁月变迁,老村落旁还遗留下这一方清清浅浅的池塘,日里夜里,兀自泰然,悠闲地倒影着云影天光。
我们五六个发小儿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吃过了,唱过了,玩过了,满身臭汗,一个字,就想洗。可是这大夏天的,几个挂牌营业的游泳池里,下饺子一样,满目爆乳肥腚,胸毛腿毛,喧嚣冗杂。真不是什么好去处。
远志一拍大腿,说:“走!兄弟们!老家去!”
哥几个心领神会,一窝蜂,涌出了游泳池大门,钻进了大洪的破面包。
毒日头虽已偏西,车内仍然热得像蒸笼。三十几四十多点,打小的弟兄们,该发的都发了,该升的都升了,剩下的,都在大洪这辆破面包里窝着,像是笼屉里刚圆气儿的发面馍,方圆歪正基本定型。
大洪,就是靠着这辆面包,跑个黑车,送几个农民工进城,挣一个活泛钱。远志,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说白了就是个孩子王。鹏飞,和远志一个没大出息的糗样。豪在事业单位拿一份旱涝保收撑不死饿不着的死工资。我和永一样,混了个乡镇办公室的副主任,其实也就是个名儿好听,几十人的镇政府,副主任七八个,没啥实权,就是冷库里的鸡架,只能喝汤。
“听说至辉现在越干越大了,现在资产上千万啦!北京上海几处豪宅!”小豪不无夸张的说。
大洪一脸慕艳,说道:“上回在郑州碰见永超,领着一小妞儿,顶多十八!怀里抱着小孩,看着兴许有两仨月的样儿。听说这女的是他的小四儿。嘿嘿嘿……,不敢比不敢比……”
远志闭着眼,说:“哥啊,别说啦,我羡慕啊,嫉妒啊,恨啊……”
永碰碰我,问:“哥,有啥发财门路没,咱兄弟也一起换换房,再养几房妻妾孩子,嘿嘿嘿……”
我松松皮带扣,挤出一脸笑纹,眯缝着眼,说:“嘿嘿,弟啊,哥哥我做梦都想发财门儿啊……,你说,这天上也别掉馅饼了,就掉成捆成捆的人民币吧,哪怕把咱头上砸个血窟窿哩,哥哥我拼了老命也得多接点!”
没人接话茬。
到地儿了。
哗啦!哗啦!哐!哐!哥几个都子弹似的,从前后车门射了出来。
日已西斜。远村有稀稀落落的炊烟拉扯着云脚。数点犬吠。正是农人归家,倦鸟归林的时候。
这片池塘离村不远,因为低洼,显得清幽僻静,鲜有路人。小时候这里大大小小几片池塘,不远处的康沟河水清冽舒缓,鱼虾鳖蟹繁盛。可惜如今小河已经断流,池塘仅剩一处。世风日下。生态日下。
“脱吧?”谁嚷一句。
“脱!”异口同声。胜似当年。
兄弟们剥粽子比赛一般,分分钟,就撕下了包裹自己的芦苇叶,把自己个变成了白生生的江米瓤儿。水还算清澈,大太阳晒了一天,最是舒服熨贴。
“哈哈哈哈哈……”
一瞬间,数声不约而同的爆笑,都望向远志。远志探下脑袋看,笑得比谁都更欢,随之一个猛子扎向水下去。这家伙,命根子上这会儿竟然还粘着一层白花花的卫生纸,也不知道啥时候干的活儿。嘿嘿。
穿开裆裤就玩在一起的兄弟,远志十几岁了还天天晚上画联合国地图,小豪初中了还一天到晚两筒爬进爬出的绿鼻涕,大洪天生歪鸭儿,尿不好就湿了右裤腿儿……嘿嘿,兄弟面前,不怕出糗露丑,只管恣性撒欢。这才真叫放松。
十五岁之前,这儿的几方池塘就是我们哥几个的餐馆酒吧咖啡厅KTV,是我们的欢乐场。这里,不仅满足我们生长发育所需的强烈的口腹之欲,更激发我们的想象力创造力表现力,催化我们青春萌动的情欲爱欲色欲。
青草鲢鳙泥鳅黄鳝蟹子虾米是我们家常小菜。密布的河网池塘保证了丰沛的供给。我们捡枣树枝烤野鲱鱼,填一鱼肚新摘的花椒茴香,枣树枝滋滋滋叫,泛出红枣的甜蜜;鱼皮滋滋滋喊,鲱鱼肉香气四溢。二十年后,这样的烤鲱鱼在城里卖到了几百块,鲱鱼却产自大规模养殖场。
吃饱喝足。湖面就成了我们哥们儿自由发挥的舞台。小豪只会狗刨,样子滑稽之极,是哥几个的取笑对象。多少年后,看奥运赛事,小豪为自己正名说:“哥,你说兄弟我当年哪是狗刨儿啊?你看这不是蛙泳嘛!”
哥几个听了,齐刷刷扭过头看他,会意大笑,啤酒从各自肚子里咕嘟咕嘟翻出来,给阿豪洗了免费的啤酒浴。
我和远志和永比赛漂麦糠,像是几条翻肚儿的大白鱼,仰面朝天,小弟弟忽隐忽现。多年后我得知,当年所谓的漂麦糠,也列入奥运以及世界各大游泳赛事,学名中规中矩,叫仰泳。
兄弟之中我最善踩水儿。后来我才知道,它也有一个好听的大名,叫蝶泳。我勒个去!这文人,起的名儿真叫一个形象好听。想我们双脚踩水双臂挥舞的样儿,可不真是一只只白蝴蝶黑蝴蝶灰蝴蝶。发大财的永超,当年一身斑斑驳驳的牛皮廯,像一只花蝴蝶。
那天,我们哥几个正在水中踩得兴起,环顾左右,我想起了刚学的课文,《澜沧江边的蝴蝶会》。其实那时候,我是真不知道,当时哥几个竟是英雄出少年,自学成才,在表演团体蝶泳。
我想起课文《澜沧江边的蝴蝶会》,心中很是兴奋,我感觉自己和兄弟们玩得很有了一些诗意。我甚至完全忘却几天前老师把我们从池塘抓回学校,命令我们赤裸裸在国旗下排成一队,哥几个捂腮捂臀捂阳物,青红皂白展览了一个下午。
我满脑子鼓荡着诗情,于是,我踩得更欢,发挥的更好,我八九岁的小身体,像刚刚拔节的笔直的箭竹,蹭一下,从水中窜出来,小弟弟扒开水幕,欢快得吹了一句口哨曲,旋即藏身水下销声匿迹。
我顾不得享受兄弟们的喝彩。我分明听见,我的小弟弟,唱的是那首有名的《柳枝词》。
清江一曲柳千条,
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桥上别,
恨无消息到今朝。
想起这首诗,晓柔就袅袅婷婷走入我的意念。
二、
如果晓柔看见我刚刚踩在水上精彩绝伦的完美表演,白白的糯米牙又会闪出红润润的樱桃双唇,小小的梨涡又会绽于嫩生生的粉红双颊。她又会抿着嘴儿或者捂着嘴儿一笑,不说话,只是笑个不停,像是《聊斋志异》里报恩的小狐精婴宁。
晓柔的姨姥姥家在我们村儿。我那天先兄弟们上岸,踩着水边软软的细沙,唱起了乡间抒情的小调。
“大闺女,小媳妇,都来看我的皮老虎……嘿嘿嘿,大闺女,小媳妇,都来看我的皮老虎……”
我双手拍打着自己个的光屁股,坏坏得边笑边飞跑着唱得起劲,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女孩走过水塘边,她身上的红裙子像是五月盛开的石榴花,她胜雪的肌肤就是石榴花蕊,煌煌灼灼,闪了我的眼。
我脚下一滑,像一只褪了毛的大鸟,疾飞出去。
众人都被我突如其来的飞行惊呆了,怔怔得看我落地,看我在沙地上塑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欢喜罗汉。
埋头沙地,老半天,我才羞愧得缓缓爬起来。
晓柔蹲在我旁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疑惑的望着我,白白的糯米牙咬着食指。看我翻身爬起,她忽然咯咯咯咯抿着嘴儿笑了起来,右手指着我的脑门儿。
我下意识摸摸额头,掉下一枚明晃晃的硬币。
是一枚五分的硬币。
五分的硬币……嗯,五分钱,我可以买两根冰棍儿呢,这对于八九岁的我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
母亲是家庭妇女,一家五口人全靠父亲从几亩薄地中土里刨食儿,一年到头儿也难见几百元收入。所以我的口袋中是鲜有铜板可以做梦的。
当时我们所有的正餐和零食都是从土地和水塘里获得,最羡慕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卖冰棍儿的小商小贩骑着大自行车路过村口,后座一个白色的大箱子,里面盖着厚厚的白粗布棉被,棉被底下可能还有一些卖剩下的冰棍儿,虽然已经开始融化,却依然凉甜爽口。关键是……便宜。一毛钱给五根儿。
可是,一毛钱,父亲母亲也是不舍得的。家里每一分钱都有每一分钱的用途和安排。
我两眼放光,惊喜的把那五分硬币捡起来。花钱的滋味在我心里简直妙不可言,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我能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我举着这一枚闪闪发光的五分硬币,想象着我可以从卖冰棍的大白箱子中挑选冰棍儿的感觉,我就是上帝。每一次当上帝,都心里美气得很!
“冰糕!冰糕!冰糕大处理,一毛钱五根儿!一毛钱五根儿!凉甜可口,不甜不要钱!”卖冰棍儿的小贩儿像是装了雷达侦查到我捡了钱似的,魅惑得吆喝着,一遍又一遍……
我攥着那枚五分硬币,很有底气的向那小贩儿跑过去,大声喊他:“停车!停车!等等我!等等!我买冰棍儿!”
以前我也追过他回家的自行车,追出去老远,好像他箱子里的冰棍儿可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从里面蹦出来一样。虽然我一次也没有捡到过。
可是,也没办法偷到。都在箱子里面盖着。不像是卖瓜果的小贩赶着驴车到了村儿里,我们这些孩子都能吃个肚儿圆再偷几个回家。
远志的手最利索,不用跟我们几个分工合作,一个人光肚儿就能把小贩儿卖的小鸡小鸭偷回家给他妈喂。
你看见他一丝不挂跑回家去了,双手还夸张得拍打着自己的光屁股,可是,两三只小鸭子已经被他牙齿叼着扁扁的硬嘴壳带回了家。不服都不行。
我紧紧攥着那五分钱,撵上了卖冰棍儿的小贩儿。我把钱背到屁股后面,讨价还价道:“便宜点!便宜点!嘿嘿嘿,天都快黑啦,你卖不完回家都化成水儿啦!一毛钱六根儿,一毛钱六根儿……”
我和小贩儿还着价钱,仿佛我真的有一毛钱一样。
那小贩儿不相信我,说:“别动!别动我箱子!你有钱吗?拿出来我看看!”
“看看也行,你答应一毛钱给六块儿冰棍儿我就给你看,嘿嘿!”我狡黠的说。
“中!答应你,六块儿就六块儿!拿出来吧!有吗你,小子?”小贩儿一半猜疑一半激将,奸滑的笑看着我……
哼哼!
以为我没有么?
小柔就在旁边,转动乌溜溜的大眼睛,天真的仰着小脑袋,看着我和小贩儿的价格交锋。小柔作证,我真的有钱。有钱就有底气。
我伸出右手,展开给他看,说:“说话算话!一毛钱六块儿,五分钱三块儿!拿来吧!”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小贩儿的大白箱子,探过头去挑捡我喜欢的口味和没怎么融化的。
小贩儿无奈的摇摇头,说:“真能呀你!都说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你小屁孩光想能过大人,不行,五分钱只能给你两块儿,不能多给!”
三、
可是,我已经挑选了三根儿冰棍儿,转身就跑。小贩儿“哎哎哎”叫着,也随我去了。
待小贩儿飞身上车,拖着叫卖声走远,我又折回来,找到正要回家的小柔。
见了面,分一半。小柔看见我捡到的钱,冰棍儿我决定分给她一根儿。分享可以让我们品尝到更加美妙的滋味。
小柔接过一支青苹果味儿的冰棍儿,我举着另外两支,感觉自己很富有。
我们俩坐在村子外围的一堵断墙上,有滋有味的品尝着捡来的美味,就像传说中的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
沁凉清甜的冰棍儿刺激着我们的味觉,味蕾一个个被唤醒,就像我和小柔被唤醒的小情感。
她娇笑着歪头看我一眼,甜蜜得就像她手中的冰棍儿。
我嘿嘿向她傻笑,心里就像手中的冰棍儿一般神清气爽。
这时候,小柔的姨奶奶出现在村口,远远的呼唤着小柔的乳名,一边喊她回家吃饭,一边向我们走过来。
姨奶奶和善的笑我们吃冰棍儿吃成了小花脸,我骄傲的大声说:“我买的冰棍儿!给她了一根儿!”
“姨奶奶给你的五分钱呢乖?”老太太问小柔。
小柔望我一眼,不好意思的小声说:“我……我丢了……”
“丢了?……你这孩子!走啦,回家吃饭!轮轮,你妈也做好饭找你呢,快回家吧。”姨奶奶牵着六岁的小柔,缓缓的走回家去。
我怔怔的看着她们的背影,忽然感觉到有些恍然领悟到什么……嗯,事实应该是,我捡到的五分钱,其实就是小柔掉的……小柔也知道是她自己掉的,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小柔没有揭穿这个真相,却看了一场我的精彩表演。我还慷慨的请她吃冰棍儿,其实我等于是吃人家小姑娘了两根儿冰棍儿。
Oh!My god!
脸红了。
八九岁的我羞愧难当。
我第一次有了心事,低着头,踢着路边的石头子儿,有一下,没一下,慢慢地走回家去。
当然,三十年后我的脸已经磨练得比城墙还要厚,不知道脸红是什么滋味了。
比如我昨天爬高钉一颗钉子,右脸颧骨挂到了下面一根有毛刺儿的圆钢头儿,疼得我呲牙咧嘴,心想,完了!这家伙,不毁容也得流一脸血。
谁知道我跳下来照镜子,我的脸竟然连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划不破我的厚脸皮。
那天我慢慢地走回家去,还没进家门,就听见爷爷在院子里叫骂。
爷爷大声吆喝着:“家里出贼啦!家里出贼啦!跑不了远贼!”
四、
“我吃了中午饭查的还有五个白面馍,这一晌儿的功夫少了一个!我用竹篮子挂到房梁上了,谁偷吃小心我下药毒死你个兔崽子!妈那个B!绝对不是远贼,出不了这个院!”爷爷咬牙切齿向我们东厢房看过来。
他心里一定认死是我们干的。他不喜欢我爸我妈,也讨厌我们姐弟三人。
他喜欢的是叔叔一家,还有堂弟堂妹。几年前还把小队长拉到我家,信誓旦旦要和我父亲断绝父子关系,他要跟着我叔叔,他的二儿子。爷爷当时决然说老了也不用我父母养老送终。
不答应都不行。
我对爷爷没有一丝亲情和好感,我向他翻了个白眼,直溜钻进我家的厨房。
妈妈的地锅刚揭开盖儿,热气腾腾,有食物混合的原香透过来。我穿过缭绕的热气,看见锅檐边贴了一圈儿玉米面饼子,下面水里是半锅煮红薯……
玉米面饼蘸黄豆酱,煮红薯大的人吃,小的喂猪,最后喝一碗煮红薯水儿洇洇肚缝,天天如此。这就是我家的招牌饭菜。不管喜欢不喜欢吃,却管饱。
我伸手拿了一根红薯,烫的很,我两只手来回撂着,正要走出来,妈妈却喊住我,问道:“亁轮,你说,是不是你偷的?是不是?!”
“不是我!”我大声回答。
“不是你是谁!你说!”妈妈不相信我,步步紧逼。
“反正不是我!说不是我就不是我!别冤枉好人!”我青筋暴起,更大声的辩解。
从小到大,我就讨厌别人误解我,冤枉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期,谁冤枉我,我就靠拳头说话。
现在我的老拳也是轻易不出手,出手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上次镇政府那个靠裙带关系狐假虎威的看门狗,就被我滴流着衣领子一顿胖揍,从此再不敢向我呲呲犬牙。
“不是你就是你哥,去把你哥找回来!”妈妈不怒自威,向我下达命令。
“我不找!”我拗筋暴起,向爷爷的堂屋吐了口唾沫,旋即扭身闪出家门。
我哥在围墙拐角处一晃,向我招招手,又隐身围墙另一侧。
我三步两步蹿过去,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小声说:“哥,妈找你!是不是你偷的咱爷的大白馍?!”
“我没敢吃……还在咱家五斗橱最里面的抽屉里……”哥哥怯懦的说。
“真的是你?!看咱妈不打你!”我一边埋怨哥哥,一边又帮他想办法,说:“要不然,咱俩拿出来吃了,打死也不承认!”
“可是……可是,行吗?”哥哥纠结的嗫嚅道。
五、
“怎么不行!我去拿!”我一边说,一边往回跑。
为了避免妈妈看见,我飕一下蹿过厨房门口,像箭一般一掠而前,进入我们一家六口的卧房。
我拉开五斗橱最里面的抽屉,果然不错,一张稍显萎蔫的藕叶被我猛力抽拉的惯性打散,一个大白馒头安然地躺在里面。
我伸手拿了出来,正要出门,却机智地停住了脚步。
不行。我浑身上下,除了一个三角裤,一马平川,一览无余。这大白馍也忒显眼了!就这样子拿出去,岂不是不打自招?!
农村娃,好养活,一年有小半年都是裤衩子。我的裤衩子是母亲七毛钱买的俩,我小半年都是这七毛钱遮身,和树叶蔽体的山顶洞人差不多。
我赶紧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件长衣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身上一套,把大白馍塞进胳肢窝下夹着,走出卧房门。
母亲正在猪圈旁搅和着猪食,我迅如闪电,向头门口跑去。
可是,母亲仿佛长了前后眼,忽然回过头,向我厉声喝问:“亁轮,你去哪?站住!回来!”
我不想停脚,只管向外跑,母亲正当壮年,一个拧身,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我的衣服,说:“穿这么整齐,里面藏的啥东西?!”
我后悔不迭。早知道我就光着身子大明大亮出去,我水光溜滑的小身板,就像小泥鳅一样,母亲不是这么就容易抓到我的。失算了。失算了。
我眼睁睁看母亲把我的衣服揪下来,秋老虎虎威肆虐,我满身热汗,大白馍被胳肢窝的汗水浸湿,和我的胳膊亲密地粘在了一起。
母亲一把把大白馍抓在手里,怒目圆睁,另一只手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上,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打死你这个没骨气的倔孩子!”
母亲气得全身发抖,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把将我拽进屋子,关上门,操起一把笤帚,说:“平日里咋教你的!宁可饿死,也不沾人家一粒米!你倒好!你倒好!不争气的东西!让人家指桑骂槐,落人话把儿!偷人家东西一辈子抬不起头啊你!你就差这个白馍啊你!看我不饿你三天!饿死你好了!”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笤帚疙瘩抽在我身上,一边自己却在掉眼泪。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我不再辩解。赃物在手,证据确凿。难道我要供出我哥?那不是我亁轮会干的事!
忽然,吱哇一声,门开了。哥哥抢过母亲的笤帚,说:“妈,别打了!我爷出去打牌了,要不咱把大白馍再偷偷放回去?等他回来一查,还是五个,他可能会觉得上次是他自己数错了……”
母亲颓然停下手,呆呆地看我和哥哥拿着大白馍向爷爷的堂屋走去……
“你站在门外帮我看人!我放回去!”哥哥说着,推门挤了进去。
哥哥比我年长四岁,正是猛窜个头的年龄,已然比我高出一头。我望风,他把大白馍放进房梁上的篮子,分工科学,合作严密。
……
我是在酣梦中被聒噪醒的,天已经麻麻亮。
我爷在院子里大声叫嚣:“俺家真出稀奇事啦啊!昨儿个出贼丢个大白馍,今儿个我一查数,丢掉的大白馍又回来了!出神仙了又!”
他一遍一遍的数落,絮絮不止,从院子里叫骂到大街上。仿佛家丑不外扬,他就脸上无光,少了人生的意义似的。
这个老头儿年轻的时候逼死了我奶奶,太姥姥那边的亲戚全都不与我家来往。我父亲很小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累弯了腰却落得里外不是人。现在又要逼死我们么?
我翻身下床,跑出院子,看见我爷,我双手掐腰,狠狠地瞪着他。初生驴驹子不怕虎。
他看见我,全然不管我的愤怒和挑衅,骂道:“兔崽子!你瞪什么瞪!想着就是你!没教养的缺货!你妈整天在家就教你怎么去偷啊!兔子不吃窝边草没教你啊!……”
他口中泛起白沫儿,不知道打算骂到什么时候,骂出何种结果。我瞪大眼,浑身像炸了刺儿,一头向他撞去。
忽然,我双脚悬空,被人提了起来……
六、
我抬头一看,是我怒目金刚的母亲。
母亲性子刚硬,比起懦弱的父亲,母亲更像一个男人。她很men。
我从小到大挨的打都是母亲下的狠手。有时候是一个鞋底啪脸上,有时候一大巴掌呼了后脑勺,有时候柳条子花柴棍儿劈头盖脸。
那时候,我特别恼火家里是什么时候私藏了十八般兵器的,母亲又是什么时候练就十八般武艺的。好像桩桩件件都是针对我而来,都是为我专人设计。私人订制。
我就没见哥哥不明不白挨过母亲的打。有一次我趁母亲高兴时大胆抗议母亲对我们哥俩的偏心,母亲居然安闲回答说:“你哥多听话,家里就你旋,天天闯祸。”
旋,是我们当地对熊孩子的另一种叫法,就是和调皮捣蛋不听话的意思差不多。当然,比较起来,旋,可能还更胜一筹,有过之无不及。
就我旋?
我不服!
我说:“妈!我都是明旋。我哥是被窝里打陀螺……闷旋。”
多年后有一个新词很是流行,叫……闷骚,我觉得特别适合哥哥的半生。从闷旋,到闷骚;就是哥哥的从少年到中年。一个“闷”字,好处占尽。难怪人人都想闷声发大财。
可是,母亲仿佛对这些视而不见。
母亲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子,把我半悬空提溜起来,向我们的卧房大步走去。
我在母亲的控制之下,只能偶尔双脚点地,像是凌波微步一般,配合着母亲深厚的功力,双双进入屋内。母亲后脚一踢,房门应声关上。
母亲把我往地上一丢,反身把门栓拉上。
大事不妙。这是母亲要暴打我的前兆。她严肃管教孩子的时候,是不愿意让人拉拉扯扯指手画脚的。
母亲扭过身,满面寒霜,眼睛喷火……
我不由哆嗦了一下,小声分辨道:“妈!不是我!别打我!”
“还不承认!还不承认!你这死孩子!你要把我气死吗?”母亲一边说,一边褪下我的小裤衩,一巴掌接一巴掌向我光溜溜的胴体打过来。
啪啪啪,啪啪啪……母亲打着我,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哭喊:“不是我偷的!说不是我偷的就不是我偷的!”
我的辩白,只是不想让母亲因为误会是我偷了爷爷的大白馍而难过,想不到却更激怒了她。她突然转身从墙角找出来一团绳子,向我走过来。
我吓蒙了!
我顾不得辩解,忘记了嚎哭,怔怔的,呆呆的,看母亲有条不紊把我的手脚绑起来,然后又把我吊在房梁上……
母亲冷冷的盯着我,说:“你就死不承认吧!啥时候承认,啥时候放你下来!”
说完,她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蹄爪都被绑在一起,就像一个人肉粉芡包一样,悬挂在卧房的房梁上。
……
(小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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