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楚国的冬天尤为寒冷,前几日阴郁的天空竟还飘起了雪花。这在四季常青的郢都可是不多见的。
幸亏娴之趁着天不冷的时候、早以启程回秦国去了。我曾再三挽留,她却执意不肯。说是子启刚刚入朝崭露头角,这个时候离不开她的筹划。我听到这里,便也不再强留。
因着突降的飞雪,实属天降异象,措手不及,庄稼出现大面积冻伤,负刍来来回回忙碌着补救化雪,闲暇时候倒也时不时来逗逗团团,喝一杯夏时藏下的梅子汤。
而小师父经过上次的朝堂辩论,已在各国小有名声。韩王不但不曾责罚,反与他加官进爵。如今小师父已经正式进入韩国政坛,不过,从此也不难看出韩王是何等重名重利。也有几次、小师父言语之中多带着失望之意。近些日子,忙于向韩王进言改革之事,至今不知情形如何。
我也因燕太子一事,谢绝来客,闭门不出,整日在家骑马、读书、喂鱼、养花。闲来无事再拾起我的老本行、画个山水花鸟,不过现在还多加了一道工序,那便是绣到绸缎上。
唯一书信甚多的只有梅姑,但也都只是絮絮叨叨一些琐事,近来因着大雪封路,倒也至今不曾回信
一切安静的要命
而让我最是担忧的还是绿茵,随城距离郢都其实并不算远,可绿茵嫁去整整一年,却毫无音讯,信使来来回回,也只是带个平安,余事她都不曾说起。她不说,我自是不敢问的。
若是过的并不好,问过了又能怎么样呢?
。
可临近年关,绿茵却突然毫无征兆的回来了
她一袭翠绿色长裙,外面裹着绣着腊梅的白色斗篷,头发像一般夫人一般素净的挽着,眉眼之间已经不见了当年的阳光灿烂
“家主”
“如今已经贵为夫人,怎么还这样称呼我”她紧紧抓住我的手,眼中溢出泪光。我问:“怎么了”
“见到家主真好”
“傻子,外面冷,入暖殿吧”
来到内阁解下外袍,我与绿茵一人一案,对面而坐,亲侍们点了熏香,上了糕点茶水,便也都去了
“一年不见你,消瘦了不少”我指着她面前的糕点:“快尝尝我手艺精进了没”
“家主的手艺不用再精进了,已经是最好的了”我微微一笑,看得出来,她很疲惫,由内而外的疲惫:“倒是家主,今年又高了不少,肤色更白了,与前几日飘的雪花一样,晶莹剔透的”她说着,眼睛毫无神采的望向窗外
“随城也下雪了?”
“恩”她轻轻点着头:“不是很大”
我见她似有心不在焉的模样,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你怎么了?”
她回神久久的注视着我,然后无耐的笑了笑:“家主不要问可以么”
“好,我不问了”我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之前住的房间我一直收拾着,你要是累,就去歇着吧”
“好”她没有推辞,站起身向外去,片刻回身扶着门脸,回头问我:“家主,绿茵可以多住些日子么”
我一下又记起了在赵国时候,她就这样把着门,神情轻快的如同一只小鸟,她说:家主,秦之炎求见。而如今竟是这副景象……:“当然可以,你想住多久都行”
她一笑,笑的伤春悲秋:“多谢家主”
“绿茵”我站起身,叫住她:“我是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皱了皱眉,却没能制止眼泪滑落,匆匆走了出去
我知道,她过的不好。
可我,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做她最后的依靠。
直到来年二月末,秦之炎才算登门造访公主府
“你闹够了没有!合着不声不响的离家,就是等我来接你么!”我听说秦之炎来了,便放下手中的刺绣,一路赶来厢房,还没进门就听见秦之炎高声数落着绿茵:“抛下家事一走就是半年,你还有脸哭!”
“秦之炎,你是不会说话了么”我踏进门槛,厉声质问
秦之炎一身灰白相间的锦袍,满脸戾气的回过身:“她都与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
秦之炎甩了一把衣袖:“算是知趣”
“当初是你要娶她的,如今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如何了?是不曾善待,还是缺衣少食了,她自个不声不响离家出走,闹上这样一出,倒要赖到我头上了么?”
我皱了皱眉头,竟一时说不出半个字,绿茵具体因为什么离家我不清楚,可秦之炎由着绿茵闹了半年,的确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
“她要是今日跟我回,我们一起回,她若不肯,就别怪我无情”
看秦之炎的样子,便知道绿茵过的何等艰难,偏以前任性刁蛮的绿茵现在竟被磨得没了半点脾气:“家主,绿茵这些日子给家主添下麻烦,绿茵该是时候回去了”
“绿茵”我拉过她:“今日就凭他这般,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看来公主是要逼我休妻呀”秦之炎嘴角上扬,很是轻狂。
他此话一出,我届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知道他是你的妻子么?!你给我好好看看,你把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秦之炎,我告诉你,不用你休妻,我们要休夫!”
“家主,不要,我跟他回去”
“绿茵!”我一时恼恨至极,恨秦之炎不知惜福,更恨绿茵死不回头!难平的恨意直冲脑壳,冲的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家主”“玉儿”绿茵与秦之炎双双扶住我
“你们要是心疼我,就别在互相折磨了,能过便过,不能过就分开吧!”我顺势入坐,抵住案头抚额。
绿茵眼中满是委屈,只是目视着秦之炎。秦之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知道了”说完转身欲走,却被绿茵从背后一把抱住
“不要!我不要离开你,我跟你回去,我保证再也不使性子了,再也不去打扰你,再也不多管……求你不要抛下我……”
头痛的要炸了
“秦之炎,你要懂得珍惜,莫不要说她如今与你有用,便是有一日与你无用了,你也该知,这个世界谁才是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谁才是让你有了一个安稳之家的人”
秦之炎身体一颤,拉过绿茵,头也不回的去了
。
绿茵一走,整个公主府又恢复如常,懒散的度过炎夏,转眼秋日便至
秋日,是这座城池繁华最忙碌的时节。秋夜,又让这座古老的城邦倍显孤独。它摇摇晃晃在风中屹立多年,那些年久失修的木材和宫墙虽然被涂上光亮鲜艳的漆料,假装不曾被岁月腐烂风化。可怕的是这所古老宫城的主人也如它一般,突然孤独病倒。
宫里一时报来:好些了,一会又报出:严重了。关键时刻更是外臣亲族一盖不见,就连我与负刍也皆被挡在门外,至今没能见到楚王一面。一时人心惶惶,局势随时千变万化。
敏锐的嗅觉告诉我,李氏兄妹、子悍一党已经蠢蠢欲动
而负刍这边,秘密集结的人马,也已经陆续伏于城外。只等一声令下。
两党相争,从来都是密而不宣,你不会知道在哪一刻的契机之下,你将失去所有,甚至丧命。
或者拥有更多,甚至天下
伤害最深的,只是那些想安生度日的人罢了
伴着天际成群列队的大雁哀鸣,我将亲手织就的锦缎,一针针缝合。
我不知道,负刍还能穿几身我做的衣服,也不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就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
十月初,我为负刍做的新衣就要完成了,便让人召他来量量身架,也好更改。不想却被告知一早便携了项荣,程林等人,入宫去了。
我心下砰砰直跳,想着大概就是这一刻了
强按住颤抖的手,终于一针针完成了那件袍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催着我的脚步,让我一刻不停的奔向眼前这座不知凶吉的宫殿。正在此时,远远看到子悍与李园正边走边谈着往宫中而去。
“几时也不曾碰到,今日倒是巧了”勇子嘟囔着:“朝中都在说,李园将被公子悍重新启用。看来此事假不了”
“恐怕,早就被委以重任了”
“啊?!”
“有何大惊小怪,这是翻身的最后机会了。他们一定使出浑身解数的……走偏道吧”
“喏”
连子悍都有最后一次机会,难道就不该给刍儿一次么,一路上我不停的自问!却还是硬闯入了久不会客的楚王寝宫!
进去殿内,却见殿里一片欢声笑语,楚王侧身于榻上,捋须而笑。负刍手握一卷书简与楚王解闷。旁边的炉火上炖着汤药,隔着升腾的雾气,竟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好图画。
难道是我多想了?!
“王姐?!”他掩饰不住惊讶
“儿臣拜见父王”
“出了何事?这等匆忙?”
“奥……儿臣……儿臣是担心父王身体”
“不必瞒着寡人,说吧,出了何事?”
“真的…没事!只是为刍儿做了件新衣,想让他回去试试”我盯着已经不自在的负刍
他一定有事!一定是!
我瞬间明白,为何我这大王寝宫为何闯得这样容易,原是负刍的人!
“哦,咳咳咳!能看你们如此相敬相爱,寡人也就安心了”随即挥了挥手:“随你王姐去吧”
“衣袍总在那,何时试穿皆可,不必耽搁为父王念书。还是容儿臣念完这一卷吧”
“恩也好”
我心中一横,就借此机会为负刍取得封地最好,否则依他的性情,早晚都会出事的:“回禀父王,儿臣昨夜做了个与天相关的怪梦,心想父王乃上天之子,或许只有您能承天之意。化解此梦”
“哦?何梦”
我盯住负刍:“儿臣梦见王城多雨成灾,却还乌云密布。而楚国疆域之东方北际却久旱无雨晴空万里”
楚王缓缓坐起身,轻轻叩着木榻,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王儿以为当如何”
“儿臣便想,若能将王城之顶的云雨移至东方晴空处。岂不是可解两难?!”
负刍紧了紧拳头:“王姐,天意怎可违……”
“不可胡闹…”我厉声打断他的话
“王姐…”他愤然
此时,大公公匆匆入殿,与我对视一刻后,走到楚王身侧与楚王耳语几句
负刍的手摸索到腰间剑柄,握紧、睁大眼睛:“你怎么会进来、……不可能”
楚王顿时大怒,猛然起身,颤抖着手指负刍:“你……你这个逆子。寡人还没死呢!你你竟敢妄图毒害自己的母妃王弟……你当真要反了……”
我立刻明白过来。李氏在将计就计!
立即移身下席:“刍儿,还不快快请罪”
负刍此刻竟面无喜怒,抬高头颅,挺直脊梁道:“儿臣是在为母后报仇!”
“刍儿”我睁大眼睛,几乎不敢再听下去
“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敢问父王,儿臣何错之有!”
楚王怒气冲天:“你……”
“李氏是如何毒害我母后的!难道父王真的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当年母后抱着奄奄一息的我!你在哪里?!母后性命垂危之际忍痛送王姐入赵、王姐一路遭李氏追杀,险些坠马死去,你又在哪里!你只知道抱着你的小儿子假装慈父而已!”
“刍儿,别说了”我紧紧咬着嘴唇,任凭血腥在嘴角流淌
“王姐你忘记母后是怎么死的么!是他!是他的纵容!才有了李氏的肆无忌惮!是李氏兄妹!”负刍异常狂躁
记得那日中毒,楚王威逼利诱着子悍子启起誓,不得戕害手足。他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姐弟二人……当时不懂,现在却懂了。我心中苦笑
“刍儿!父王一直在保护我们!”
“你还替他说话”
“我没有骗你、送你走的人是母后!可这么多年暗中保护你、为你谋划的人都是父王!”我站起身,一步步靠近满脸泪光的脸庞:“你不要在怪他了,是母亲身为王后,还贪恋他人之情,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什么啊!王姐你在说什么?!”刍儿后退一步
再看楚王,已是一片颓废
“长平之战后,赵国被秦军围困两年之久,赵军抵死顽抗,死伤无数!据说有一队偷袭军队,全军覆没!母后得知这个消息,求父王放她离开,去寻战场上的情人。”
“不是的!不!”负刍唇中见血,撕裂的声音穿透心脾
“是母后有错在先!父王不仅不曾责怪母后,还为她隐瞒了此事。父王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广纳后宫的你明白么!”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借口!是他告诉你的吧!他在骗你,再为自己的荒淫无道找借口!就是他害死了母亲!”
“不是的!父王当年为了封母亲为后,连秦国公主和子启都不管不顾!单凭此间情义,我相信父王是不会害死母后的”
“那是他以有新欢,早将母后抛到恼后!王姐岂能轻信!王姐等我,等我亲自去杀了李氏!再来问个清楚”他说着拔出长剑,便要冲出去
“后宫的翻天覆地皆因母后心不在此造成的!当时父王忙于国事,亲自驰掣沙场平定邾国!根本无暇顾及此事!”我已经没有力气站着说话,索性就地而跪省些力气:“或者根本不知晓此事!”
负刍踉跄两步、头也不回:“母后是李桃害死的总不会有错!我要杀了这个蛇蝎妇人!”
“刍儿、醒醒吧!你的所有筹谋已经功亏一篑!”
“不会的”他转回身盯住我
“否则外面应该都是你的人,父王又怎么可能知晓这一切!负刍,放手吧!李氏翻盘了……”
负刍一步一步踉跄走来!愣愣的看着我:“这不是真的!我谋划的天衣无缝!”他皱着眉头,睁圆了眼睛,狠命的摇着我:“还有没有天道!我怎么可能失败”
我轻转了转身:“父王,儿臣与王弟诸事无母后主持。长姐如母,儿臣未能尽责管教王弟。致使其心生恶念,犯下今日之错。是儿臣之罪,还请父王念在刍儿无人管教的份上饶了他这一次吧!儿臣愿领替王弟领罪”
“王姐……”他抬头看向楚王:“负刍今日之叛,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姐不知此事,不该受此牵连!”
“你还知晓……咳咳咳……你还知晓你牵连了最疼你的人!”
“父王,请您念在刍儿年少事庚的份上,饶他一命,他只是报仇心切,并没有要谋反的心思”
楚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嘴中喃喃自语:“……是寡人的错!是寡人!寡人不该强娶!不该明知她心中有人还执意不改!咳咳咳……”
“父王”
楚王彻底敗下阵来。踉跄退步。疲惫又怜惜的看着负刍:“当时事以至此,寡人只是怀疑李氏,可后来她自洗清白,这些年来,寡人更误以为是你母后自己求死!你可以恨寡人,是寡人未尽人夫人父之责,才酿成今日祸端!”他拖着老迈的身躯走了几步,瘫倒在王榻上:“咳咳咳……是寡人当年鬼迷心窍、惹下祸根!咳咳咳……你们……不可再移祸他人。她终究是子悍子犹之母。寡人不想你们兄弟手足结怨!趁此事尚未闹大,你最好就此作罢,否则寡人绝不轻饶……绝不……偏袒…”说未说完,楚王便向后倒下去……
“父王……”负刍与大公公齐齐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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