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进黑暗里

喜欢夜晚跑步，但跑步只是一个借口，最大的吸引力在于进入那片漆黑。黑夜掩盖了很多细节，于是一切都变得简单。

我跑进黑暗里，发呆、无所事事，像原始人一样简陋，甘愿放弃思考能力和语言能力。很多喜欢夜跑的人应该也是如此，为了卸下沉重的期待，放下那些让人疲劳的身份。消失在黑夜里，就像是跑着去和自己的灵魂短暂的赴约。

我尽量远离繁华的街道，霓虹灯的光线容易让人清醒，而我享受在昏暗的街灯照射下昏昏欲睡。因此大部分时间我都会跑进那些无人问津的小路，就像是跑进城市的神经末梢。路的两旁是老旧的居民楼，夏天的时候总能听到一楼的人家打扑克的声音，扑克出牌后甩在桌子上的啪嗒声，让我轻易地想象到出牌的人脸上不可一世的表情。冬天没有那么热闹，常常是我独自跑在空荡的路上，和周围的建筑一起喘着粗气。

如果不是经常在晚上出来跑步，我不会知道每个夜晚有多少酒精消失。经常见到三五成群的人从酒馆走出来，在路上走着“z”字，在他们摇晃的世界里大概没有回家的方向。遇到这些喝醉的人，我故意放慢速度，让他们说出的醉话掺着酒精味传进我的耳朵。不过大多数时间听不出来什么故事，只有“我他妈”“你他妈”这样的只言片语。让一个已经麻痹的大脑保持逻辑清晰的确有些过分。这些晃晃悠悠说着烫嘴的醉话的人也许在遭受着中年危机的折磨，所以干脆用喝醉的方式逃避一个个本该焦虑的夜晚。等回到家把酒吐出来，把一晚上的记忆吐出来。

有时候我用王家卫的方式自导自演一部电影，眼睛是镜头，脑子储存胶片。跑动时身体的晃动还原手持摄影机造成的不安感，400度的近视为镜头添加一层模糊的滤镜。随意地把目光停留在街道上的一个角落，哪怕一个肮脏的垃圾桶，一堵斑驳的墙，也能在王家卫的风格下变成艺术品。当然，我还会捕捉到那些散落在路边孤独的人，就像王家卫的镜头一直在做的那样，即使他们也许和我一样，想藏在黑暗里让人找不到。在我的“镜头”里，有在路边抽泣的年轻人，有在便利店红着眼独自喝酒的孕妇，还有一个横躺在路口差一点被我踩到的醉汉，那时候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他却只在身上盖了一件薄外套，不知道感冒和醒酒，哪个会在第二天更早到来。我逐渐明白，一晚上看两部粤语长片，吃四次厨师沙拉，吃掉30罐凤梨罐头的何志武、对着肥皂说话的663以及其他在王家卫的镜头里出现的人，和那些我在路边见到孤独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因为他们没有光影的加工而暴露出真实的生活本应该有的粗糙。王家卫电影里那些曾让我着迷的困惑感，正剥离开镜头里华丽的色调，散落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只不过在夜晚它才会被看见。城市像海绵，白天积攒下的泪水需要在晚上挤出来。

因此我不再对王家卫电影里人物的困境感到着迷，它们依然可以被镜头表现得很酷，但是我发现它的内核其实是辛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