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气,炎热潮湿。 虽说路旁的庄稼地玉米一天天看长,跟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但空气中始终漂浮着一种若隐若现的轻雾,叫人顿感况味和茫然。岁月总是按照一成不变的固执向前运行,不为任何离恨愁绪抑或战火硝烟有所改变。不变的是岁月更替,改变的是物是人非。岁月总是向前的,人也是,只是前途迷惘,人生莫测。
今天是七月初六,再过九天,就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父亲去世一周年的日子。父亲选在这个日子离开,后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的了。连刚18岁的女儿都说,过两天是中元节,是爷爷去世的日子。然后再一声叹息,时间过的真快。这一年来,走的也是跌跌撞撞。本来父亲离开后,年老体衰的母亲可以不用费力去伺候一个病人可以轻松些,可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因为腰腿疼的缘故,这诊所那医院的,可没少去。此刻感到庆幸的,是不知道是哪位神医的治疗发挥作用,现在母亲腰腿疼症状减轻,可以正常行走了。母亲的身体状况就是儿女心情的晴雨表,我们自然也感到轻松了许多。
父亲过世后,我增加了回家的次数,尽可能陪伴孤独的母亲。她一个人,加之腰腿疼的缘故,做饭就图省事,经常凑凑合合。我回到老家,虽然也做不了大鱼大肉,但毕竟可以正常做饭、吃饭,比一个人要好的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头顶的月色朦胧,听树上的风声蝉鸣。当然,也常常想到父亲,想起他几十年来也在这平凡的小院,来来去去。甚至也想到他咽气西去的一瞬间,也在这个小院里,连当时的情景,也历历在目,浮上心头。人到中年,自己两鬓斑白,比前些年感觉明显衰老加速,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想想也不必伤感了。
阅读过无数纪念父亲的文章,很多感人至深,催人泪下,但回顾自己的父亲,却很难找到那些“闪光事迹”。我不知道是自己对父亲过于苛责,还是事实的确如此。也许我需要再多些岁月的沉淀,才会打捞出他的“好”。他不是一个“坏父亲”,但可能也无法算作“好父亲”。我尝试着把父亲75年的人生分作四个阶段,然后梳理一下父亲儿子一场之间的关系。
第一个阶段是不为我所知的他的青葱岁月。我小时候在家听奶奶和母亲断断续续地讲过他的一些过往。小时候去过沈阳,他的大舅我的大舅姥爷,当年闯关东到了那里。父亲曾经去那里上过几年小学,后来不知怎的就回来了。大舅姥爷和二舅姥爷,后来都曾经返乡探亲,在老家小住,我都见过。有一次奶奶还去过沈阳一次,回来带来一些旧衣服,好像还因为一个蓝色棉帽是让我戴还是堂哥志磊戴,母亲和三婶还发生一些不快。父亲的求学生涯具体为何,不太清楚。因为爷爷在乡里做事的缘故,后来还在老家临近的乡镇当了党委书记,父亲也在二十多岁到乡供销社上班,先后在邻村马坊以及保安、金刚集代销点工作过,后来到梁庄、胡状的供销社商店工作。当时父亲一个月只有十八九块钱的工资,加上同事朋友之间的吃吃喝喝,几乎不往家拿钱。母亲说就是买盐的一块钱都没有,还是外婆给了一大块老盐,不让母亲去奶奶那里借,怕惹奶奶埋怨。这件事上感觉父亲做的有些过分,虽然收入不高,但大家都这样,就算牙缝里挤出来点钱,也不能让老婆孩子为吃盐发愁啊。但父亲也不是一个不负责任就图自己快活的人,后来家里的大事小情,除了几亩薄田的收入,主要还是依靠父亲挣钱养家。
第二个阶段是父亲的职业生涯主要是在乡供销社的这段岁月。供销社是计划经济时代城乡经济的主要支柱,当时是垄断经营,其他个人经营属于投机倒把,所以算是众人艳羡的好单位。父亲干工作是个好把式,很多人说他们去买布的时候,父亲不用丈量,用胳膊一拉就大差小不差,很是干脆利索。我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夜间出来和小朋友玩,大概是那种藏猫猫的游戏吧,不小心和张站伟两头相撞,当时就眼冒金星,疼的我哇哇直哭。一旁的小朋友还说我矫情,碰一下值当的哭啊!回到家第二天,脸上就鼓了一个包儿,有鹌鹑蛋那么大。父亲带我到胡状乡卫生院看病。医生用一个刀子将包割破,流出了脓水,并塞进去药棉消毒。之后每天去打针,就是长不好。父亲怕我哭,每次回来就给我吃半个月饼。后来我顽皮地自作主张,扔掉了药棉,居然第二天伤口长好了,到现在脸上也没有疤痕,真是谢天谢地。后来,父亲还干过一阵子采购员,居住在城里,走南闯北采购货品。这段时间应该是父亲人生的“高光时刻”,这看看那转转的,比在门市当营业员强。我记得上初中时候不小心害了沙眼病,在老家迟迟没有治好,母亲带着我乘坐当时流行的交通工具三马车,到了老城,没有见到父亲把我交到父亲同事那里,自己先行回去。后来母亲经常为自己这一“壮举”骄傲,说咱俩个居然能摸到城里!父亲回来后带我去县城医院诊治,城里的医生还是比赤脚医生医术高明,仅仅去了一次,拿些吃的药滴的药,用上就有效,不几天就药到病除。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经济完全放开,供销社就失去了往日的荣光,父亲的人生也随之渐入低谷。刚开始的时候,他承包了一个门市,主要销售化肥和粮油。那时候我已经上了技校,暑假期间还到他承包的门市帮忙。一般都是在销售化肥,也有时间推着放油桶的简易车子,到集市上卖花生油。
第三个阶段是父亲失业后的日子。此事还要接着上面说起。有一年化肥热卖,父亲筹措资金购置了大量化肥,结果一看有利可图,不管公家还是私人都掺和进来,父亲的门市先是畅销后是滞销,继而造成大量化肥积压。看着门市里面堆到房顶的化肥卖不出去,还要交着供销社的承包费,父亲一气之下,从村里找了好几辆三轮车把卖不出去的化肥拉回了老家,堆放在建好不就准备给二哥当婚房的新房里,新房里也一时间满满都是化肥。那一次大哥在房后搬一袋化肥的时候,由于用力不均或者脚下一划,还伤到了脚踝,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脚踝疼痛。从此之后,父亲和供销社的直接业务关系一刀两断,你不用交承包费,我也不给你发工资,父亲彻底失业在家。那些化肥第二年有些还发生了板结,有一段时间我们兄弟几个天天在房子里把板结成一块的化肥,再用力砸碎,砸成粉末,可能是采取的降价销售,居然也没有剩下。那宗很大的生意,刚开始父亲赚了很多钱,后来又资金无法回笼,但最后也算没有怎么赔钱。即便是这样,失业之后的父亲一蹶不振,天天长吁短叹。记得有一次我跟他一起去村子东南角分给奶奶的那块责任田薅草,可能是刚下过雨小路湿滑的缘故,走在前面的父亲不慎跌倒,然后喟然说:“难道是真的老了!”后来我一算,他当时才五十岁出头。没有经济来源,父亲从此开始了农民生活,协助母亲料理那几亩农田。当然,他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农民,除草就是拿一个长铲竿来庄稼趟里来回推推,而不是像别人那样一棵棵拔掉。父亲失业不久,我从技校毕业,到油田采油厂工作,家庭经济的重担移交到我的肩膀上。其间三四年父亲跟自己当年当医生后来开诊所的朋友天增大爷,在他的药房干了几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家了。母亲说,父亲吃饭不等,惹的人不快。后来他生病后也是这样,到了饭点饭菜还没有上桌,他就早早坐在餐桌那里等待。我曾经也开着玩笑说他,就算饭碗端好了你过来也不迟啊,但父亲依然是照旧。因此,我感觉,有些方面,父亲不够可爱。我对父亲的评价从积极转向消极,还是女儿刚上小学的那一个月,由于当时妻子还在老城上班,我更远在油田前线,所以就让父亲过来帮忙接送孩子。父亲倒是过来了,但就不是拒绝给孩子做午饭。总是中午接孩子时候从路边买几个包子和油饼,就草草对付作为孩子的午饭。我们早期把菜洗净切好,他中午也不愿意炒菜。我们无计可施,早上上班前提前把菜炒好,即便如此,父亲连中午热热菜都不愿意,还是照例买外面的包子、油饼。小学开学一个月到了国庆长假,我们就把父亲送回了老家。从此就是自己克服再大困难,也不愿意再让父亲接送孩子。且不说当时我是家庭的顶梁柱,付出了太多太多,就算我就是一个遇到难处的儿子,是不是也要伸手相助。但后来听母亲说父亲给出的理由是:“不能说他们让咋样就咋样。”他的倔强和冷漠,让我至今回想起来,心情都无法平复。
第四个阶段是父亲患病后的日子。父亲60岁的时候,领到了退休金。因为我已经上班挣钱,就补救了他先前个人退休金缴纳部分的欠款,父亲去世后母亲拿出当年给供销社缴费的收据,算算前后有一万九千多,我当时月收入不过千元。而且交最后一笔九千多时候,我刚刚在市里买房,还从亲戚那里借了钱,为了他退休有保障,也算东挪西借,没少费事。有了退休金,父亲生活也有了底气。那段时间父亲也经常给老同事打电话,偶尔要一块去邻村看看戏,凑着机会小搓一下。因为他关心国家大事,记得那会我还给他订阅了《参考消息》以及两份农业杂志。但后来发现他几乎不看,来的报纸要么让母亲垫桌面,要么拿去卖旧报纸。但可以说,那五年应该是父亲后半生最畅快的一段岁月。可惜好久不长,一场重病猝然而至。2011年的一个夏天深夜,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上厕所的时候突然跌倒,站不起来了,已经打过了120。好在大哥也在老家,我就着急起身开车去了县城医院,同样在县城居住的二哥已经先到一步。不多久120急救车赶来,父亲抬下来时候口吐白沫。后来经过检查,是患了脑溢血,所幸出血量不大,在输液治疗二十多天后出院回家。痊愈之后的父亲,身体大不如从前,好像一个人被抽走了元气,显得病歪歪的。之前干农活时候就不勤快,现在就彻底歇业。我们几个儿女一回家就劝他多运动锻炼,他并不回绝,但一直敷衍马虎,走不了几步就停下来。从2011年夏患病,到2021年夏去世,整整十年时间。这十年间,几乎每年都夏冬两次带父亲去县城医院疏通血管。一开始几年,因为他生活可以自理,我请假一个星期,独自带他到医院输液。如果上午输完液就开车带他回老城我房子里。那套房子一楼带院,一百多平方,装修完基本上没没住,成了他住院其间的临时住所。午休后还开车带他到附近公园转转,但他总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有时候大哥、二哥不忙了,也独自带他去输液,尽可能减轻其他人的负担。后来老城那套房子冬天也通了暖气,因此我和妻子商量冬天把老人接过来。虽然母亲一开始还以不习惯为由不来,后来做通工作,也习惯了冬天出来,毕竟比在老家那种冰天雪地的日子要强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初来乍到不适应的缘故,父亲刚住过来没少折腾,一个月去了四次医院。其中一次好几天总是张着嘴吐气,样子十分可怕,母亲一日早上四点多把我电话叫醒,我正在油田前线单位值班,大冬天早早返回他们身边,带他去医院急诊,结果诊断啥事没有,一方面觉得很无语,一方面又感觉没事不很好吗。再后来他头上得了带状疱疹,再后来又因为治疗带状疱疹服药腹泻,总之那段时间折腾得我和母亲疲惫不堪。脑卒中病人需要长期吃药,而且有病情加重的必然趋势,更何况是大小事不操心、采取躺平态度的父亲。即便是每年都去输液,但仍中间突然病情加重再去住院治疗。好在总是有惊无险,治疗之后能够痊愈,虽然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但基本上生活自理没有问题。2020年的夏天祸不单行,先是母亲在洗衣服时候脊柱骨折,后来是女儿上学时在小区门口发生小车祸,紧接着父亲又突然小便失禁。此刻的我,真正感到了中年危机。由于老年女性骨质疏松的缘故,2021年5月底母亲再次因腰疼住院,治疗出院后担心一生勤快闲不住的母亲回去再发生意外,先让母亲在侄子城里家住了半个月,其间父亲在老家由大哥照顾,后来弟兄几个商量接父母去老城房子里居住一段时间,附近工作的二嫂时长上门帮忙做饭。2021年8月2日,母亲打来电话,早饭后父亲扫地时候突然倒地,站不起来。当时我正在上班路上,还以为问题不大,让二嫂过去,但二嫂也搀扶不起来,我就掉头回去,见到坐在沙发边地上的父亲,几个人合力把他连拉带抬到床上,等侄子过来一起送到医院。在老城医院住院到8月10日,其间我和大哥以及从外地赶回来的二哥轮番上阵陪护,在病情基本稳定后出院回老家。8月21日是个周六,我和妻子回老家看望老人。因为还要照顾上学的孩子,下午妻子回市里,我留下来陪护父亲。是夜,晚风不燥不热,繁星满天。父亲可能是虚热的缘故,头上冒汗,还动不动要无意识地褪掉尿不湿,下半夜还发生一次反胃现象。我和衣而卧,躺在临床上。夜半时分出去来到庭院中间,万籁俱寂的庭院,被父亲忽高忽低的打鼾声惊扰,我踟蹰在巨大的静谧里,仰望腼腆星辰,久久无法平静。翌日晨,世界恢复了生机,照顾父亲起床吃饭,并无异常,父亲却在午饭时猝然而逝,结束了他七十五年平凡的人生。
国人素有“盖棺定论”的说法,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在亡父离开即将一年的时候,如何正确评价自己一生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或许他做的不够好,但在人生重要的转换处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或许我做的也不尽完美,心胸也不够博大。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就从身边人开始吧。或许“灯下黑”使然,完美忽略了很多亲人的美好。比如,父亲不曾打骂过我,他很少给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即便是人生最后的时光也对子女少有要求,用他的沉默作为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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