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一如往常般透着刑场特有的悲凉凄清气息,身后,三千太学生齐跪于地,面北三拜,祈求圣上赦免我的死罪,学生们声嘶力竭的呼号声不绝于耳,而座上君王神色清冷淡漠,面对座下三千的哀求不为所动。
我心底升起一股怪异。世人都道嵇公超然物外,不为世俗所拘束,而此刻,我本如沉水的心忽然感受到了一丝悸动。我仰头望了望太阳,虽是正午,可明澈的日光还是被几缕若有若无的雾气迷蒙的缠绕着,一如望不见的前路。我望着台下伏地跪拜的学生们,挥手要了一张琴来,因为我必死无疑,行刑官并未为难我,立刻着人送上了一张琴,此琴简陋却素净,让我想到了我的片玉,然而如今,我的片玉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我屏下心神,一扬眉,朗声说道:“从前,袁某人曾要跟我学奏《广陵散》,我却严守秘密不肯叫他,不想而今,《广陵散》此后就绝了啊!”我低头抚琴,清风卷起我青灰色的袍角,琴声飞扬,傲骨铮铮的乐音和出如歌的行板,仿佛我的一生都随着这朗朗琴声拨透……
我是嵇康,那个官至中散大夫的嵇康,那个“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那个名满天下的嵇康。今天,我要死了。
我自幼家贫,曾与向秀靠打铁来补贴家用,那时候的日子虽然清贫,可皆是闲云野鹤,悠闲自在。这么多年了,我仍记得那一天,可以说是改变了我的人生的那一天。钟会来拜访我,他在门外站了许久,笔直的望着我,而我没有理他。我继续打着铁,向秀帮我拉着风箱,眼神不断的从门内的我与门外的钟会身上游移着,我恍若不闻。我手起锤落,旁若无人的打完了那块铁,将它磨的明净如镜。终于,钟会转身离去。在他的身影即将消逝于门前的青石小道时,我定定说道:“你听到什么消息跑来的?又看到什么东西离开了?”钟会猛然站住,转过半个身子道:“听到我所听到的东西所以来了,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东西所以走了。”我没有再说话,无声胜有声,方才的两句,已经无需再言了。他是出身高贵的公子,精明干练有才华善辩论,被我这样无礼对待,想来是意难平的。而我没有别的选择,他的背后是整个司马氏集团,我无意于此,他明白的。
我万万没想到变故来的这样快,我入狱了。没几天,死亡的结局很快发落了下来。有消息灵通的狱卒可怜我,悄悄告诉我,是钟会向司马昭进献谗言才使圣上起了杀心。钟会把圣上忌惮名士的心思摸得很清,他把我说成是谋反的逆子,言论放荡,有觊觎之心。钟会是司马昭的近臣,司马昭自然对他的话信任有加,何况,死一个我,有利无害。我凉薄的笑了。
广陵一曲将要终了,我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落弦的刹那,我恍然惊觉,我还不满四十岁。《广陵散》最后一音弹尽,我在思绪飘飞间,又想起了我初遇《广陵散》的那一日。那年我还年轻不知愁,在洛西游山玩水,一曲风清万壑,旷谷四寂不寐弦音,优哉游哉,晚上宿于华阳亭,习惯性的捧琴信手续弹。午夜时分,忽然有一人到来与我谈论音律,辞致清辩。临别前,那人弹奏了一曲乐章,那声调无与伦比,宛若天籁,使人痴绝,不知肉味。我至今不知道他的身份,当时他自称古人,我便没有细问,如今,我是再没机会问他了吧!广陵一曲,终是无人再和。日影横斜,午时已到,我挑断最后一根琴弦,仰天大笑了起来,铡刀落下的一瞬,我看到了刀刃折射出的太阳的光,离我那么近。我安静的闭上了眼睛。自此,红尘万丈,皆与我无关了。
“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常吟,颐性养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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