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无愧于心更蠢
引
犹记得熊浩学长在浮屠之辩最后的那句“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放下”这个概念被学长解构为六种执念,层层递进垒作六层浮屠宝塔,辩论之美学大抵如是。拿到辩题之后我念及此处,耳边亦有喃喃语动心:“我何不借由这个辩题,也讲一讲禅佛之心?”
零
不是吗?一个带有“更”字的比较性辩题,如何论证呢?自己架设一具天平,两个持方至于两端,然后双方展开、论述、证明,竭力捕捉天平指针的每一丝扰动,损益相抗,盈亏消长。评委脑中的指针也随场上交锋跳动,最后落向哪边,往往就是转念之间。
可是,可是,愚蠢这个概念,该如何去比呢?这把量尺,这具天平,该如何架设呢?
何况,无愧于心与尽如人意,本就是我辈求之不懈的两个目标,一者洒脱而一者敦厚。无论是求得何者,都颇得旁人艳羡,那辩题中给出“愚蠢”的定义从何解释呢?
大概是我们都是尘世众人,从来都以世俗的眼光评判价值;而给出愚蠢的评判,从来都要站在一个跳脱的立场上。
一
不妨从“愚”,“蠢”两个字的源起开始讲。蠢,从虫蠢声,动也;愚,从心从禺(母猴属),憨也。大概是两种比较原始的状态,项羽当年破秦,分封诸侯,自己自称西楚霸王:“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时人讥讽其“沐猴而冠”。在今天看来,项羽无疑是蠢的,他的六国思想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可是身在其中的人,又怎么看得透。
再引证一点棋理,俗语讲“看棋高三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正如《天龙八部》里的珍珑棋局,气象捭阖,挑战者陷于其中目眩神迷,还有人呕血数升。反倒是虚竹自填一眼,团出形状,白十六子在角上倒脱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人破不了珍珑棋局,全因深陷其中,看不透,参不破,放不下,如此罢了。
我们生活中的种种顽劣愚钝,陷入深情时做出种种傻事,后来审视时往往哑然。佛说这“过去心不可得”,深陷在某种心境中的状态,逝去后再难寻觅。而那一刻的义无反顾,佛叫它“执念”。
二
佛是一个看得很透的佛。
俗世间的万物佛已然无所挂怀,《金刚经》里讲修行者到最后“证得五蕴皆空,能渡一切苦厄”。《心经》里也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进一步讲六根清净:“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从而看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照见三十二相其实“诸相非相”这时“当见如来”。
小乘佛教告诫修行者通过种种法门,比如持戒,参禅。破除自我对于外物的“执念”从而修得五蕴皆空,六根清净。这对于我们凡人来说,实在是千难万难。因为我们要挂碍的事情,太多太多。
三
先说名利,乾隆七下江南,行临镇江。金山寺,长江旁。皇帝指着浩若星辰、如波涌动的往来船只,向金山主持法磐大师发问:“江中有舟几许?”法磐道:“有舟两只,一舟为‘名’;一舟为‘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算有人不求名,大抵也求一个众人怀想,纵火烧掉阿尔忒提斯神庙的黑若斯达特斯坦言自己“烧掉神庙,就是为了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放不下名和利,当然蠢得很。
名利之外,还有情缘,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王朝就在顷刻间倾覆。情缘之外还有生命,如果说名利情缘还关乎“我是谁”,生命的存在则直接拷问着人本身;毕竟死亡是终点而求生是本能。放下这二者,就意味着生离和死别,而我们与世界的相互执迷,也无非就是不愿离别。
放下情缘和生命难不难?太难了。
四
可是佛说,上面还不算难的,更难的是放下“我”。
引熊浩学长的一段话:“我”放名利,“我”破珍珑,“我”将生命视作时间在里借来的光阴一段,不过重新不悲不喜地还给自然——手中的“事”,上心的“情”,是的,“我”都放得下。但“我”,这个放下“事”、“情”的主体,自为而自主的“自己”,你放得下吗?所以,每一次放下这个主体的自己都在,自己没被放空,自己一直都在。
佛家对“自我”的认识,是建立在因果观念之上的:有因必有果,这一事的果可能是下一事的因,而生活中一些看似不能解释的事,止是为了消除自己先前的业报——自己的观点,思维,不过是因缘际会的产物。
我永远以“自己”的思维揣度外物,行事爱人。而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如何看得出自己不过是因果洪流中的小小倒影,是缘分落地生根而成的“我们”。
我们,看不破,参不透,放不下自己。“我执”难破。
五
讲到这里,“无愧于心”姗姗来迟。
“我心”真的是一个很难捉摸的东西,可能是出于工科生对于理论的一点执念,我们在这里引证了几个心理学概念:
先讲“思维像一个律师”,这个概念的大意是当我们看到一个事物,在意识形成之前,已然先验地对它有个看法,思维的存在,主要是为这个看法而辩护(心理学上有个象与骑象人的比喻,很有意思)。想要理解这个观点,可以跟随本文做一个小实验:尝试一下,自己能不能脱离语言去思考一个问题?试着屏蔽掉脑中那个“朗读者”,你还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
好像很难,对不对?进化心理学给出的解释是:思考是依托于语言进行的,思考这个动作在进化上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好去说服他人,进行大规模协作。而情绪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看到虎狼会害怕,是源于祖先在大草原露宿时的畏惧;看到蟑螂会恶心,是源于对它身上携带的病菌的恐惧;看到美丽的异性会爱慕;多半是为了生育有利。。。
再讲“证实性思维”,这是大脑常常运作的模式,大意是人脑会无意识地接受与自己原本观点相同的证据,排斥与自我观点相悖的证据。讲得形象一点,我们看到自己想要的证据/观点时,大脑在想“我可以相信这个证据/观点吗?”,而看到自己思路之外的东西时,大脑想的则是“我必须相信它吗? ”可以与必须之间的微妙差别,使得我们不断证明并强化自己的观点。
换用佛教名词:“我执”被这种证实性思维越攥越紧,不得解脱。而追求无愧于心,恰恰是这样一个过程。
六
欲破我执,就要消解我与芸芸众生的对立,站在世人的角度看世人。
再讲一个与证实性思维相对立的心理学概念好了:“探索性思维”是指无差别的看待所有观点,不带先验情绪地求解问题。
探索性思维生活中其实不多——毕竟思维是一件很累的事,强化探索性思维的条件也很苛刻:知道自己要对一群听众负责,这群听众对该问题的看法不一,最要命的是他们还很博学,而且对问题的真相很感兴趣。只有这时,人们才会发挥自己的能动性,跳脱出自己固有的看法,探索事情真相。
这个状态,我们认为是破掉了我执的状态——跳脱出了自己的固有立场。而现实生活中,也确实有相关的应用:罗尔斯的无知之幕。
七
罗尔斯说他的政治哲学是“现实可能的乌托邦”,而无知之幕基本上能算作罗尔斯理论的基石了。有人概括罗尔斯的正义论:“只有当你不知道自己可能是谁时,才能想清楚什么是正义。”
这一个类似思想实验的理论,强调在制定公共政策(对待他人的政策)时,应当把大家聚集到一块幕布后面,约定好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走出幕布后的身份如何,然后大家一起商讨每一个角色的待遇,以期制定出公允合理的政策。
套用刘瑜先生的例子:假设你来自于火星,突然被扔到中国,你可能被扔到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也可能被扔到河南这样的内地省份,甚至可能被扔到西藏这样的边疆地区。不幸的是,你被扔到中国去的使命,就是去上中学,然后高考。当然了,如果你想考进北大清华这样的牛校,你肯定希望自己被扔到北京上海,因为那里学习条件好。但问题是,你被扔到这三个地方的概率一模一样,各1/3。这个时候,让你来设计一个理想的高考分数线制度,你会怎么设计?
当然在无知之幕后面,也会有争执:有的人对风险的看法中性,会重视程序正义——所有人共用一套卷子,一条分数线,岂非是最公平的政策?也有人倾向规避风险,强调补偿性正义——各地的教育资源天差地别,为每个省划不同的分数线才好一些。但这时,大家都跳脱出了自己的立场,单纯地从正义的角度对话,比之先前,能使更多人满意。
我们认为这就是追求进入人意的一种体现。
八
这样的解读,大概跟我们对于尽如人意的一般理解有一点出入。一般认为尽如人意就是尽自己努力,去满足他人欲求。而我们在这里的解读更倾向于大家一同商议,放下自己的立场,每个人的观念都做一点让渡,让人意尽量维持在同一条“观念的水位”上,再求尽人意。
再回到佛的理论中来,这种状态大概叫做“菩萨道”了。消解了“我”与芸芸众生的对立,在人面前,放下对于自我的执着。
再引申一点好了,这里讲尽如人意,不是如自己所爱之人意,不是如自己亲近之人意,而是追求“尽”。看到众生皆苦,没有分别。老子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庄子也写齐物论大概也是一样的道理。
九
如果说追求“尽如人意”是菩萨的境界,那么观自在菩萨蠢吗?
蠢,从佛的角度看。因为“我执”之外还有“法执”存在。法执是对于概念的执着。而对于法执,佛陀论道的时候有一个很精辟的比喻:“我教与大家的众法门,不过是帮助大家度过无量苦海的木筏,到达涅槃彼岸的时候,倘若你还执着于这只木筏,怎么算得上解脱呢?”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菩提本身即是虚有,有何苦执这个“虚”不放。
是的,在佛看来就是这样的,在有情生命体上执有实在的我相,在六尘境界中执有实在的法相,又对我法起种种颠倒分别和执着,于是造成了人类的烦恼和痛苦。放不下“我执”叫做烦恼障,放不下“法执”叫做“所知障”。破除二障,遁入无相之中,即是成佛的过程。
人啊,只要你还有追求,佛就在无相之中暗暗笑着你。
十
讲到这里,我们的推论线已然很清楚:既然二者都蠢,那么何者的执念不那么深重,何者就比较不蠢。破“我执”是小乘佛教的追求,破“法执”是我执以破之后大乘佛教的追求。况且求尽如人意本就是菩萨境界,所谓“众生渡尽,方证菩提”,佛看到自然更欢喜一点。
但还有一点问题:我方讲的是不是教大家放下一切,都去修仙念佛才好?你我都跳不出三界六道,都有自己的追求,我方告诉大家这一切,有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场上法学院的同学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观众也心生疑窦。我方站起来告诉大家,有,而且是三点解脱。
十一
第一点,叫做谦卑。帮你从“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还不成功?”的困惑中求得解脱。
跳脱出自己的视角看问题,你才看得到我心之外,还有大千世界的因缘际会,森罗万象。才能体会到人在世间,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奈。一个人想要成功,想要收获,仅依靠我心的涌动不息还远远不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相助,还要一点难以名状的运气来点通灵犀。
说得玄虚一点:“人呐就都不知道,自己就不可以预料。你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长者之言,教人谦卑。
第二点,叫做慈悲。帮你从“为什么他不爱我?”的困惑中求得解脱。
大乘佛教里面讲“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虽是无缘众生,但是也发大慈心,一切众生与我一体,急他人所急,痛他人所痛,于是发大悲心。正是我们看到人人都有一点放不下,都有一点小愚蠢。我们才愿意放下成见,去站在他人的视角思考问题,想通这一点你能体谅任何人。在墨子那里,叫做兼爱天下,在庄子那里,叫做万物齐一。
第三点,叫做理智。帮你从“这个世界是我看到的样子吗?”的困惑中求得解脱。
佛教之外,孔子也讲无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讲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带喜怒哀乐地看待世界:“君子而时中”,就能获得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认识,把握世界本质的规律,甚至打通心理与物理的关节,达到“与天地参”的境界。
而从科学来看,进步亦是由于人们不执著与某一个概念本身而不断推动的。从神创论到用进废退到进化论;从亚里士多德到牛顿力学到相对论再到量子学说。放下了对于绝对真实的执念,我们于是更接近真实。
十二
写了许多,里面的引证当然还有很多不恰当之处,细节逻辑也值得再雕琢。半决赛的对手法学院学理深厚,辩风自如,一直是我们学习的对象。到得场上,面对法学院辩手的出色发挥,我们只能勉力应对。其实这时胜负已然不值得挂怀,双方联袂为大家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所讲的东西能引发大家的一点点思考,就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最后隔空致敬一下熊浩学长,学长用身体力行追求着辩论美学:放下对胜负的执念,拥抱辩论本身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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