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死掉。
是那种失控的,脱节的,千钧一发的被动死亡。
我没想着自杀。
一撮儿人走到穷途末路的关口,自我了断是不堪重负寻个痛快。另一撮儿误以为自己与死亡之后的世界还有情感联结,于是借助自杀来达到宣泄或报复的目的。大致来说,自杀在人类社会已经被归纳到工具那一栏,形式和意义都僵冷且笼统。
我理想的死亡不太一样。
我没想着报复谁,没有任何一个具体明确的仇视对象,也不觉得生活环境有多么逼仄无望。我眼里花是花,云是云,温柔是温柔,热烈是热烈,各种标准上我都是一个四平八稳的正常人。我有良好的共情能力,不受限的想象力,敏锐且精准的观察力。我自信而坚强,清醒而乐观,有足够的能力支撑我清楚的表达,准确的回应,自然的融入环境。
我的问题在于对生命的感知。
我太敏锐了。总能精确的捕捉到人性的凶恶,而且太容易共情。我讨厌这世界的很多部分,讨厌聒噪,讨厌自以为然,讨厌不明就里的高谈阔论,讨厌道德绑架,讨厌惺惺作态,讨厌畏缩,讨厌讨厌这一切的我。
而我又是游离的。
我太爱思考了,理性几乎可以在任何时刻成为感性的主宰。真要形容起来,就像是灵魂和大脑皮层的夹缝里空了一块黑洞,从情绪的底层自上而下贯穿进呼啸的风,空落,虚无,雾蒙蒙。
喜怒哀乐之类的情绪我都有,但它们走到大脑皮层就踟蹰不前,和灵魂隔岸相望。我可以为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隅美丽而流泪或欣喜,但身体里始终有一块地界儿是无尽干涸的禁区,你把物件撂进去,它就用沉默回应你。情绪是身体的,和我没有关系。
六月经历了一场分离。痛郁不必言说,但更令我不适的是我发觉理性使我有足够完备的应急机制来自我调节。我无法经历一场自然地悲伤,疼痛与我而言就像一根缓慢绷紧的弦,一寸寸累积,承重,眼看大厦将倾的当下,却总被灵魂里冷漠的那块儿施施然接住。于是它便悬在离地一步之遥的空中,塌不得塌,逃无可逃,钝刃割喉,永不得停。
我想要的死亡是汹涌的动势,强硬无匹的决断,避无可避的偷袭。是八百米外一支冷箭,穿云射日,裹挟凶戾,正中我的心脏。是羊肠小道之上烈日灼烧,对面儿一匹快马嘶鸣而至,马上之人毒辣爽利,看准脖颈,一剑了结我的余生。
因为懦弱的关系,我无法大刀阔斧与各种感情关系划清界限,我无法爽快撕掉世界给我的任何一个标签,我是某人的女儿,某人的朋友,某人喜爱或厌弃的对象,是某一部分人存放喜悦的载体。我不怕死,死没什么可怕的。
我怕这些留住我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我更希望自己是个孤零零的个体,没有任何人际关系,不必背负任何人的期待,活着只为活着,和其他任何责任,义务,道德层面的良心不安都没有关系。
但这些能留住我的东西实在太宝贵了,我收到过数不清的喜欢和善意,这些无条件的温柔是抓住我的手,在我渴望头朝下坠向地面的时候轻轻抱住我。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自己得的不是抑郁而是其他某种绝症,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失望和放弃。我不必因为其他人的心愿和期待勉强维持坚强的假象,不必被爱与责任牵绊手脚,不必一遍遍面对别人质疑的目光反复解释我到底为什么抑郁。
后来的某一天我收到一条评论:“莫名其妙说想死也太矫情了吧,人得绝症的不都还好好活着吗?你对待生命也太随便了。”
我很想说不是,正是因为我活的太认真,太较劲,我才渴望死亡。
我太执着于那些被普遍认为无意义的东西,我太想知道生命于人类而言到底是怎样的,我追寻可能根本没有答案的答案,而在现实的人情世故,爱恨纠葛里都是游离的,我不在乎这些应该被作为生活常态的事情。只挣扎在虚无缥缈的神殿里。
我渴望死掉,但并不妨碍我珍惜生命。
私信里有女孩子给我发来她老家的水和云,清清亮亮,柔和松软,七月的热浪里隔着屏幕也感受得到甜冽的凉意。
真好啊。这就是留住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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