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分,一对对情侣手挽着手徜徉在繁华的闹市街头——这是令多少农村青年梦寐以求的爱情生活,也是我曾经努力为之奋斗过的美好生活向往啊。然而,当我的步履跋涉到了不惑之年后,忽然觉得人生还有比爱情更为重要的奋斗内容。
许多曾经与我一起风雨兼程、共同奋斗过的同学、战友和同事,因为各自环境的不停变换,竟然到了记不清彼此姓名,进而在现实面前相忘于江湖的地步!这是我内心最大的惆怅与失落。既然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也来不及认真地面对自己的青春,那么眼前这个行将陪伴我度过余生的城市,我又该以怎样优雅的态度在你的空间里慢慢地老去?
一位有几年再未谋面、甚至是失去了联系的老朋友,忽然在前不久又给我打来了电话,看来是他在心中记住了我的电话号码!这令我十分惊讶、好生感动!他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出来一起坐坐?!
立春刚刚过去,塞上的天气丝毫不觉得有所转暖,还是数九寒天那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有到了正午时分,阳光会给那些退休在家坐在小区大门口周围打扑克牌消磨时光的大叔、大婶们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而当太阳一旦掉进了西边的山后头,扑面而来的西北风就会再次裹挟着阵阵寒意,把行走在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弄得不是缩脖子捂耳朵就是双手插进防寒服的衣兜里紧抱着胸怀,恨不能安装上两个哪吒脚底下的风火轮立马飞回到暖烘烘的房间里——享受集体大供暖带给千家万户的丰厚温暖。
一小碟沙盖(沙质土壤里生长的一种野菜)炝拌土豆丝,一小碟现炸花生米和一份农家杀猪大烩菜,另加一瓶六年西凤老酒,把我和老朋友带回到那曾消逝的岁月……
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或者不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样的话题再在我们这个年龄段人的嘴里说出来,似乎很不相称,也不合时宜。因为那是愤青年代才有的想法啊。
在进入小酒馆之前,我在小区的大门外坐上了前来接我的老朋友的小轿车。在他打电话给我说到了我们小区东门的时候,我在电话里再三邀请他到我的家里来小坐一会儿,喝口暖暖的茶再出去。他说,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就不再进来给“嫂子”添忙乱了。妻对我说,早去早回、少喝点儿酒。心余歉意,但我还是放下手头上的营生开门下楼去了——很想见到这位失联了好几年的老朋友。
我问,回来没有开那辆奔驰S300?老朋友的脸上露出一丝极不自然的苦笑。他说给一位债主顶账了。我也觉得自己很唐突,赶紧陪着一脸的笑容对他说:“这辆‘小公主’也挺好的,来,走一个。”
曾几何时,刚过而立之年的我从部队正连职职务上满四年后转业回到了爱人工作的小县城。就在等待安置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有一天,比我小了近十岁的同村人军子给我打来了电话,居然说他也住在这个县城里,想请我喝酒,问我家住在哪里?他想提前过来我家坐一坐,看看家里的样子。那时候,他一个二十岁上下、在外县打拼的农村小伙子,能够用上手机,还拥有十几人的工程安装队,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也算是小有成就了。
军子好像对这个小县城十分熟悉,按照我在电话里给他说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我住的单元房。开门、迎接,军子还带着一位比他略大一点的年轻小伙子。军子只顾看着我笑,帅气的脸上略带一点儿羞涩;那个小伙子一进门就问我鞋柜在那里,想要换上拖鞋。我说不碍事,大家都不用换鞋,把他俩招呼到客厅的沙发上坐定。在我递烟、泡茶的功夫,军子给我介绍他的朋友说,是他工程上的老板,姓张名亿,就叫他张亿好了。在我们喝茶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张亿是这个县的南乡人,离我神木的老家很近。我说张亿的名字起的很好,将来的资产一定会过亿。
那一次喝酒,我被他俩给整醉了。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与军子和张亿会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慢慢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后来,我被分配到市里如今的工作单位上了班,并把家也从小县城里搬了下来。张亿也因为工程投标和办理相关手续等事情,经常下市里来。我们自然少不了又要在下班后坐到一起喝两杯。
那几年,以煤炭和石油资源开发为主的塞上,刮起了一股全民投资的“风暴”。人们都梦想靠给“中国的科威特” 入股煤矿和油井而在一夜之间摇身变为十万元户、百万元户,甚至是千万富翁!当地人民纷纷把准备买房子、购车和给儿女结婚办喜事积攒下来的钱,更有甚者还向单位的同事借款、向银行贷款,都一股脑儿地投资给了煤老板和油老板们。就连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兄弟们也都干起了入股煤矿的赚钱营生。这股热浪越演越烈,到后来发展成为全民借贷的疯狂局面。
就像一场不可控制的季风,以资源开采为主打经济的投资浪潮也相应带动了当地的房产开发、酒店经营、汽车销售、建材销售、家电销售、服装销售和其他零售业行业的快速发展,更是有“典当行”这样的经济怪胎也迅速在神府煤田的大地上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用当地人当年很神气的话说,我们这里的土地,你行走的每一步都脚踩着下面的“黑金”!
事实是在我的家乡,我们都是行走在钞票上面的人啊!
在煤炭价格高峰期,神府的煤每吨曾经卖过出矿价600元以上!煤老板们在那个时期,一度成为备受全社会抬举、吹捧和追随的红人人!因为他们拥有的财富动辄就是几个亿、十几亿呀!他们是坐豪车、住别墅、穿戴名牌,买东西根本不问价格多少的一类人嘛。当时,有几个煤老板的儿子凑在一块儿想吃火锅,竟然从西安包机飞到了重庆,吃完火锅后又从重庆包机飞回了西安。
北京、海南、西安这些国内的大城市,在最繁华的地段上都有煤老板们购置的房产。有的甚至还把房子买到了加拿大和美国等地。煤老板的子女们顺其自然地享受着留学国外、移民国外的特殊人生,他们是富二代呀,他们的爹手里有的是能把点钞机都能发热烧坏的钞票呀!
塞上的消费水平一直高举不下,小到葱头、蒜苗、白菜和米面粮油等盘中食物,水果就更不用说了,还有衣帽鞋袜和烟酒等,用东北人的话说——哎呀我的妈呀,那价格老高嘞。那些进城打工的父老乡亲们郁说,每年穿烂掉的皮鞋都够过去农村全家人一整年的全部花销了。与衣食住行有关的一切用品就是一个字,贵。简单举一个例子,煤田所在的县城里,我认识张亿的时候一套不足一百平米的楼房也就是四五万块钱撑死了。后来慢慢从每平米一千元起,开始涨价,不到三年时间就从三四千块钱每平米涨到了每平米大几千元钱,甚至是上万元!这是塞上一个很偏远的国家级贫困县城里的房价。就因为这里有着占中国已探明储量的15%,相当于50个大同矿区、100个抚顺矿区,号称世界七大煤田之一的神府煤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房地产业的泡沫已经达到了不能再饱和的顶峰——房地产商疯狂到了不计价格购地的地步。
张亿就是在这种风口浪尖上,把先前买卖楼盘赚下来的几千万元全部投资到了购买某新区的一块地皮上。购地、买机械设备、买建筑材料、办理土地审批手续等,都需花费大量的运作资金,全靠向银行抵押贷款和从民间借贷资金才能得以保障。
武俊祥/万家灯火时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毫不客气地波及到了我国的金融市场。煤炭行业首当其冲倍受其害。原煤价格从顶峰时期的600元以上,一下子就跌落到了每吨只能卖出100元左右的价钱!紧跟着就是房地产业的泡沫破裂和典当行的关门停业。那些挂羊头卖狗肉靠吸纳民间资金一度“摆谱”的“大老板”们纷纷卷款跑路了。一夜之间,连做梦都在数着钞票的人们一下子就跌回到“解放前”的生活状况!
借出去的钱无法追讨回来,欠债者们无力偿还债务。受损害最大的还不是被人们叫做身外之物的钱财,而是人们用以安身立命的处事信誉。那段时间里,失信已经严重地危害到了人们之间的生活交往,发展到了人人谈钱色变的悲情地步。这种关系的破坏甚至波及到了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之间、兄弟姊妹之间和父母子女之间!朋友就更不用说了——脆弱到一文不值。
张亿也没能逃脱这场“厄运”。他的楼盘在未启动前就惨遭夭折,大量的购地款在楼市泡沫的破灭后几乎等于打了一个水漂。他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负债者,唯有选择跑路。一时间,他的踪迹仿佛在人间蒸发了一般。
酒至半酣,我俩又要了一小瓶半斤装的西凤老酒。张亿向我讲述了他几年来一直远离家乡不敢再回到小县城里抛头露面的故事。
张亿还很年轻,再过十年才是我今天的这个年龄呀!而我现在还信心满满地埋头苦干着,他更应该从头再来——向命运发起新一轮的挑战!因为想干事业什么时候都为时不晚。
张亿说他离家出走时连老婆孩子的招呼都没敢给打,只身一人前往了某大城市,到建筑工地上给人家从他起家前的钢筋工干起,为老板盖楼房。
我问他现在发展的怎么样了?张亿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到年底的时候,他都要把挣到的钱拿出绝大部分来打到妻子的账户上,叫她分别给债主们还一点儿。他说自己现在还不能回家,新的事业才刚刚起步,虽说包工程没有搞房地产挣得钱多,但他必须踏踏实实地重头再来。照现在的样子发展下去,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再次回到家乡的地界上抛头露面了。
是啊,昔日里小县城房地产开发的青年才俊,那一头浓密的短发依然焕发出黢黑的亮光!只是眼角上似乎长出来几道细细的鱼尾纹。这个直爽、刚毅的年轻人与大多数从农村来到城市里打拼的所有青年一样,在经历了人生必不可少的成长磨难与教训后,多么渴望得到哪怕一丝丝家的温暖与温情啊!而他不能,因为当初他的动作搞得实在是太大了——这可能与他的性格有关。
张亿在明亮的玻璃饭桌上蘸水划了一道竖线,力道之大能使厚厚的玻璃板发出来微微的震颤声。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重新来过。
我们举起杯又碰了一下。我问,那些楼房和土地就不管了吗?他说会有人替他经管的,现在是不问过去、只看将来。
将来,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字眼啊,人们只追求它美好与幸福的一面,却忽视了隐藏在事物发展背后的不确定性一面。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褒义词——借鉴。借鉴,这是人类学习和进步最好的老师呀!从前人、前事的经验教训上去学习、借鉴,从而获得人生自我完善的宝贵经验。这样,我们就能以一种淡定的态度脚踏实地的奔向生命的前路!
从小酒馆里走出来,我问张亿怎么回旅馆?他说打出租车回去。我说对着哩,打车回去吧,酒后就不要开车了。
我又问,年怎么过?他说让老婆、孩子下来团聚上两天,过罢年再让他们回去。
那正月里我请你们全家到我家来吃一顿饭?张亿说真的不用了。
出租车顶上的绿色灯箱变成了深红色的,张亿一头钻进了灯火阑珊的城市夜晚,回他临时居住的小旅馆里去了。
我点燃了一支过滤嘴纸烟,准备穿过马路。马路对面就是我居住的小区北门。小区里几十栋高楼呈现出一派万家灯火的迷人景象。我得赶紧回家里去,家里要比这春寒料峭的大街上温暖得多!
武俊祥/万家灯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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