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站

作者: 向西行 | 来源:发表于2017-09-17 08:12 被阅读25次

            我很小的时候,姑父就很老了。在我印象中,姑父很高大,但是我却无法从记忆深处回忆起姑父具体的样子,好像他永遠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就像姑父说我们这些人都长了半張脸一样。

            姑父和大姑一共生了包括大表哥和小表妹在内的七个儿女,八十年代中,,姑父一家的日常生活就是躲避计划生育。姑父和大姑率领着他们庞大的家庭在整个大西北过着迁迁徙流放的生活。他们先从宁南老家出发,一路向北到达包头,然后西行到了甘肃,从甘肃再到青海,然后新疆,最后又从新疆折返回宁夏南部老家。表哥和表姐表妹们的名字记录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轨迹:安宁,会宁,山丹,昌吉,塔克,门源,海南,等等以地名命名的名字預言了這個家庭日後的結局,也預示著另一個時代的生存特徵。也许是因为姑父一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我眼里他们一家就是中国的吉普赛人,也可能更因为如此,和我同班的小表妹的地理学的特别好,当我还不知道天圆地方的时候,她就已经向我灌输,在我们老家的地底下的另一面,有一个神奇的国家叫美国,那里的人不用活的很辛苦就可以天天吃上白面馍。我把这件事给父亲说了,父亲说你马家姑父一辈子就是这山看着那山高,啥事也想,啥事也没干成。有一年过节,父亲又和姑父在我们家喝酒,父亲对姑夫说‘你这人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姑父闭眼饮下一大杯酒,睁眼瞅了一眼父亲,耷拉下眼皮说“老天爷造人可不是为了两条腿顶一张嘴。”在我们看来,姑父的确是个很奇怪、很不合群、很矛盾的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活的那麽純粹,那么嗜酒如命。小时候有一回我问他:“姑父,酒那么苦,您为什么还要花钱买难受”?姑父笑了笑神秘的说“等你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你就知道,糖果不是世上最甜的东西,”

            我一直不明白姑夫那句话的深意,我以为他是说最甜的东西也许不是最好的,或者说人生的本质并不是甜蜜美满的。我所知道的是姑父后来的酒瘾越来越大了,以至于每天酒壶不离手,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或者也许是因为其他,大姑和姑父的关系说不上有多坏,但是绝不能说有多好。

            记忆中,大姑是一个外表冷冰冰的人,让人望而生畏,记得一年正月,她领着表妹回娘家,一大家人跪在祖父祖母的牌位前上香,小表妹不小心碰倒了供桌上的蜡烛,大姑忽然脸色大变,厉声呵斥小表妹,伯父从旁打圆场说,没关系,小孩子都毛手毛脚的,没啥大不了的。大姑阴沉着脸说小时看老时,小时没涵养,到六七十岁也就只能是个混日子的料。这话说的旁边的姑父脸色发绀。但是这种难堪也仅限于在家里,在外人面前,大姑无疑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在逃难的年月,无论姑父到哪里,她就跟随到哪里,无论日子过的多么艰难,在出门时,她总能想法使姑父穿戴的整整齐齐,尤其是她给姑父做的千层底布鞋是整个村庄人所艳羡的。但是也仅仅限于此,除此之外,我觉得他们的生活过的总让我觉得很沉重,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小时候去他们家,我总觉得有一种我所看不见,但是能很明显地觉察到的气氛,那是一种谨小慎微,或者说你要努力装出一副笑脸和镇定来应付埋藏在生活灰烬下随时可以发生的火灾或者内心的泣苦和眼泪。我觉得姑父和大姑随时都在惊恐于一个突如其来的灾难。后来,讀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他说,我们人类的婚姻不像是文艺家所说的那样,是因为爱情或其他相类似的东西,它实在是现实社会社会生活的需要,因为要生存,要适应外在自然,要求的得社会的运行发展,婚姻制度是一种应运而生的必然模式,而不是主动选择的结果……这虽然也给我泼了一盆凉水,但是想想,也不过如此,个体的激情或者冷漠,在社会历史洪流之中根本算不了什么,生于偶然,死于必然,爱与不爱,无可逃避的挣扎而已。但是就是在这一瞬间,犹如一场意外,我邂逅了姑父和他的生活,我不得不以一个情感动物的方式去思考面对。就像是酒之于姑父,也许在酒精的麻醉里,他才能求得情感和现实的平衡。但是无论如何,生命都在刻不容缓地流逝,姑父在逐日老去。

            2006年阴历5月初2是姑父的八十大寿,这时候大姑已经在十年前过世,,六十岁的大表哥也已于数年前在新疆过世,三表哥一家在国外,,小表妹也出国留学,剩下的虽然都在国内但也都各忙各的,在生日前夕或者打电话,或者打钱,就是人都没能回来,最后还是老姑父发了脾气,住的最近的小表哥才被他从银川召回来,好歹过了一个生日就急忙逃走了。姑父和父亲坐在酒桌上,父亲说“,老马啊,你看看你,一辈子就想着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亮,现在知道了吧,还是中国的好,最起码住的近就离得近,在国外那些,给你再多钱,不但人离你远了,心也就远了。”老姑父眯着醉眼朦胧的眼睛,什么也没说。我知道,父亲满足于我们弟兄三个都守在他身边,但是他不知道,大哥已经有了去国外的打算,而三弟虽然说是去交换学习,但是将来回来待在老家的几率有多大,谁也不知道。父亲见姑父不说话,他又说到“我知道你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你经见过大世面,心大,总想着高处,人常说高处不盛寒啊!”这次,姑父像是有所感触,但只是嘴唇微微颤动几下,并没有说什么。

            说到老姑父的过去,在我们那个村庄,谁都知道,他在宁马马鸿逵的手底下干过事。当年跟随马的亲信去过沙特和南洋,虽然是个文职小差事,,也没干過杀人反动的事情,但是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都被无一例外地接受改造批斗。父亲说姑父是个犟脖子,宁折不弯,就是要跟人不一样。我上高中那几年,寄住在姑父家,他们家门前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据说发源于六盘山,是泾河的支流,河水清澈,枯水期可见河底细沙和石子,河水流的缓慢冗长,一些寸把长的小鱼在河里恣意地游曳。我功课不忙,而姑父这正好有兴致的时候,他就会叫上我去河边钓鱼。说是钓,其实就是瓮中捉鳖的游戏。水太浅,而那些鱼又太笨,不一会,我们就有不小的收获,我生来对吃活物就反胃,姑父看看我,笑着说“你还是个心肠软的孩子。”停了一会他又说“将来你长大了,出了社会,你就什么都能吃,什么也敢吃了,不吃你就得饿肚子”听父亲说,当年姑父有机会跟青马的僚属去台湾,最后不知什么原因又没有跟着逃跑。我向姑父问起这件事,姑父不假思索地说“人这一辈子是命定的,该你走八步,你就走不到一丈,再说,我一辈子厌憎逃跑,也厌憎假惺惺”。姑父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站在子午岭山巅的秦直道上,那时候,他好像已经有七十多了,爬半天山,已经气喘吁吁。望着上下的村社和田地,姑父像是开玩笑的说“将来我死了,这是个好穴地。”我虚伪的说“,姑父,你一定能活的很长久。”姑父指着山下星罗棋布的村庄说“谁活的太久,是上辈子的罪孽太深,我活了一辈子,碰到了两辈子的人和事,也夠了……”末了他又说“我这一辈子碰上的是坎,你们碰上的可能就是崖了,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以为他是不满于我们的没有出息,直到后来经历多了,我才慢慢明白姑父话中的深意,我們所经历的黄金时代也许已经如白驹过隙转瞬逝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漫长的黑铁时代,是人类每个个体都要承受和面对的一個將人非人化的時代,科技悄无声息改变了人类的生活生存方式,也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和情感结构以及伦理纲常,人类掌握了世界,却失去了自我,人性正与我们日益疏离且渐行渐远……

            姑父在八十九岁這一年死于多器官衰竭,在此之前的几年里,一位表哥把他从村里接到银川,住进了据说是最好的养老院,再后又跟随另一位表哥进了北京最好的医院,当然最后姑父还是没能逃过死亡的召唤。那一年我和父亲从老家去北京看他,在医院里,我们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姑父,这时候,他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从始至终处于昏迷当中,人已经瘦的不成样子,我觉得死亡已经进驻他的身体,我疑心病床上的这一堆丑陋肉体正是鬼魂的化身,有血有肉的姑父早已经死去很久了。我想,既然不能自由地活着,那就无所畏惧地死去,肉身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它让人的灵魂不得自由,在最后的的路途上让每个人尊严丧尽。

          姑父最后没能如他所愿埋在老家的土地上,他的骨灰被他的儿女们分别带到各自生活的地方去了,还有一部分被拋洒在了滾滾黄河。父亲说姑父到死了还是魂不守舍,这种事只有马家的人才会做的出来,对于姑父而言,我想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人寄寓于世,本是過客,一切都和那个曾经活过,并且已经死去的人没什么关系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活人的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而已。生,注定死,死,注解生,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生死摆渡之间、在最后一站如何有尊严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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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爱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生死摆渡之间、在最后一站如何有尊严地死去。”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开始关注,面对,接受死亡。
      • 小玩具妈妈:他的骨灰被他的儿女们分别带到各自生活的地方去了,还有一部分被拋洒在了滾滾黄河。表示不解:joy:
        向西行:@声名狼藉的九尾狐 有一些人总是以我们不能理解的行为方式生活,我想说的是我姑父一家在我们那个村子那个镇确实是个异类,他们在有意无意地似乎要像世人证明一些什么,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普通人没有这个勇气,我们中规中矩,所以用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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