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萱篇
千载母女非姊妹,谁知父子本仇雠。
血脉从来薄如水,江湖各自投林归。
第一篇
冯明君
民间有一句相当暧昧的话,叫做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而每一个女孩子在人生的某一时期,或多或少都怀疑母亲是自己前世的仇敌。
冯明君背起书包,在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正坐在沙发上,露出厌憎一切的不耐烦神情,发黄的侧脸渐渐显出了老态,一头干燥的长发盘成一个髻,紧绷绷的贴着头皮。冯明君几乎肯定的怀疑,这个女人养育自己至今,却从没有爱过自己。
这个令人心灰意冷的结论,是多年来琐琐碎碎的证据拼出的图景。小时候,只要碗里剩了一粒米饭就会换来滚滚不尽的说教,如果从别人那里借了课外书,母亲就会隐隐透出嫉恨的眼神。买一块糖会被说成乱花钱,一边嫌弃她没用一边对她三好学生的奖状不屑一顾。她否定她的一切,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讨她的欢心,她把满满一墙的奖状摘下来,厚厚的一叠,折起来丢进垃圾桶。丢完后,冯明君烦闷的坐在床头,忽然受到惊吓般猛地跃起,把垃圾桶中的奖状掏出来,撕成凌乱的碎片。那满地金灿灿的碎片,照亮了她人生中灰色的十八年。
冯明君从小没有安全感,母亲从不哄她,也不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逗弄她玩。她像是母亲意外生下的肿瘤,是个令人仇恨的对象,却为了自己的健康不得不亲自照料。母亲对她的养育源于某种无法摆脱的义务,母亲低头看她的眼神,仿佛看着自己脚上的一副枷锁。
她依稀记得自己的父亲,记得父亲是爱她的,回忆里有糖果的香甜和宽厚的肩膀,她那时候吃着糖,骑在爸爸的肩上。冯明君童年的光彩,是父亲过世前对她的几年陪伴。
对于尚未脱离家庭的冯明君来说,母亲就是整个世界。她不愿在这个世界中生存,更无法逃离这个世界。她望着这个生育了她的人,她身上流着她的血,她从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相伴一生的夫妻,互相之间是熟悉的陌生人。被迫一起生活的父母儿女,是不得不熟悉的陌生人。
冯明君知道某个物理学家说过这么一句话,人们所爱的只是对方的属性。母亲之所以还没有抛弃她,不将对她的冷漠摆在脸上,只是因为她传承了她的血统,她是她十月怀胎后分离出来的骨肉。如果除却了这一层关系,就算她死在路边,她也不会看她一眼。
这仅存的侥幸也因为一名转学生的到来而被打破。冯明君长得像是母亲异父异母的姐妹,她一直以为自己和父亲想象。但在转学生走进教室的瞬间,她多年来的自以为是瞬间破灭——那个女生虽然还没有生出刻薄的嘴角、突兀的两腮、干枯的头发,但青春张扬的脸庞,昭昭然是母亲的年少。
冯明君的脑袋一片空白。她私自跑去调查,她和转学生是同一天出生在同一个医院,她的猜想由是落实了:她不是母亲的女儿。
捆住母亲的唯一的锁链也断了,冯明君慌了神。她没有想到自己如今已不必夺得她的爱,只明白自己没有被爱的理由了。她是站在她母亲身边的一个还没有死的路人。
她失魂落魄的走在路上,不知正走向何方。然后她嗅到了一股茶香,那股若有似无的味道如同智者的言语,能令醉中人幡然醒悟。冯明君自觉而不觉的寻着香味,周围的景物像是电影中的虚化镜头般尽皆隐去,她的面前是一片古旧的小堂,匾额上题着“幽斋”。她懵懂的走进去,斋主人是一个稚嫩而不失灵秀的女孩子,漆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众生心事。
“姑娘请坐。”
对方如此说,一双手已为她端上了茶。茶烟袅袅,主人声如落珠:“这是今年新出的龙井,我亲手制的,好过狮峰不讲价的3600一斤。”
冯明君恍恍然的看着她。
女孩子微微一笑,并不介怀:“我叫龙湖,但不卖房产。此间名为‘幽斋’,亦是茶社,凡过路烦忧之人即闻见茶香,皆可于此歇脚解渴。”
然后她问:“姑娘可有烦忧之事?”
人性总是对亲友缄默,而反容易对陌路之人敞开心扉。一个人能对着野外的树洞说尽心事,因为并不担心树木在枝叶震颤间泄露。冯明君虽然不明所以,但已猜到面前的女孩子并非人类,至少也不是凡人。在如此奇异的遭遇里,一向谨小慎微的冯明君,勇敢的嗫嚅着说出自己的恐慌。
自名为龙湖的茶社主人听完她的叙述,说到:“你担心你的母亲并不爱你吗?”
冯明君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那么亲自去验证一番如何?”对方如此提议,“这间幽斋本是为各路众生消除忧扰的,可解你的心事。你若想知道除却这层血缘,你母亲是否喜爱你,就饮了你面前的这杯茶。”
冯明君呆愣地瞪着她,清清楚楚的明白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狠了狠心,伸手攥住盛茶的瓷杯,将茶水一口饮下,神情之悲壮如同饮下鸩酒。
她感到喉咙底下的茶水悠悠荡出清香,来不及细品,眼前的景象已然大变,仿佛刹那间跌入另一个时空。冯明君惶惶然的站在喧嚣的街头,在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上面印着三十年前的日期。
她来到了三十年前,那个还不曾有她,而母亲尚是少女的时代。
冯明君站在商店的玻璃门前照着镜子。她身上穿着那个年代土气的衣服,肩上背着一只布书包,打开书包,里面是崭新的课本,写着她的名字和班级。一杯龙井,不仅使她穿越了时空,还给了她相应的身份。
冯明君按照多年来做学生的经验,熟门熟路的来到了自己三十年前的学校。她的身份是一名转学生,她初次站在讲台上,立即从下面几十双眼睛里,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十八岁的母亲鲜嫩得像是枝头的水蜜桃,和那个转学生一模一样的面孔,但眉目还要明媚。冯明君没想过母亲还有如此漂亮的年岁,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咚咚咚的擂鼓。
她怯懦而大胆的搭讪,虚伪而自然接近,和三十年前的母亲成为了一同上学的朋友。三十年前的母亲生性冷淡,但出去了天生注定的盔甲,冯明君第一次突破了和母亲之间的距离。这个时候,她还不是她的女儿,她也不是她的母亲,两个平等的人之间,无法造出暴君。
但亲密也意味着危险,就算是最和谐的双子星也需要运转的距离,从未靠近过母亲的冯明君不明白这一点。她感到少年的母亲对她显示出若有若无的厌烦态度,终于有一天,她们爆发了三十年后不曾有过的激烈争吵。
“我讨厌你,”明眸皓齿的母亲说,瞪着一双秀目,“我恨不得你去死!”
这些日子里如在梦中的冯明君被一头冷水浇醒。是了,她不知道我是她三十年后的女儿,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儿,她是恨不得我去死了——然我确实不是她的女儿,她若在三十年后知道这真相,也恨不得我去死了。
三十年前的月亮,白得如泪,大得似灯,照得河水缎子似的银波荡漾,只听得哗啦一阵水声,缎子被剪开一块,月光仍把黑色的水面笼上了。
水声荡破三十年的明月,冯明君溺死的尸体浮在水上,被打捞得早,四肢还未发肿。她的母亲坐在她身旁,直愣愣瞪着她,没有眼泪。
茗香袅袅的幽斋里,龙湖托腮望着茶壶中的烟景,阅尽沧桑的叹了口气。
“我的原意本非如此,原是要冯明君知道除去血缘,她母亲也是爱她的。但她自己认定了母亲不爱她,终落得如此结果。”
青衣的青年提起茶壶,往廊上的两只杯子里添上新烹的茶水:“善念亦可行恶,所以天地不仁。无条件的爱是为大爱,但大爱则天地人我同一,又不再是世间之爱了。冯明君眷恋的是自己女儿的身份,身外之物必得烦忧,如何解脱,不过是悟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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