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游记

【清】袁江 · 《瞻园图卷》

秦淮随想

清明将至，三月的晴天丽日如墙上的贴画儿般，骤然被风刮走了。

自汉往东，一路上都是细雨连绵。春寒料峭，我就在这缱绻烟雨中走入了金粉秦淮的幻梦。

从宾馆往南，穿过一条喧闹的仿古商业街，便是灯火辉煌的夫子庙。再往前走是泛舟夜游秦淮的渡口。因为游人太多，只好放弃乘船，信步往东走去。站在文源桥上往西望去，水道并不宽，幽静的镜面上迤迤然滑过华灯明艳的画舫。朱自清先生说，秦淮河的船好，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依我看，是秦淮河的水好，好得宽窄合度。若是太窄了，便成了污浊的沟渠；太宽又容易让人四顾茫然，面对着滔滔逝水生出怅然若失之感。而这一带的两岸，既不远得相思迢递，又不近得狎亵无礼。这是可脉脉传情又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是歌吹动人又宛在水中沚的距离。

游秦淮是不宜饮酒的，小酌也不行。它的倒影涟漪已经足以醉人了。那波心里柔媚的华光，随着船桨的欸乃声碎如焰火星辰，随即又众鸟归巢般聚拢，一遍遍聚散，在黯淡的水面荡漾出迷离的幻境。而此刻，雾霭般的微雨在碧沉沉的腻波上铺展开来，两岸流光溢彩的楼阁也氤氲成朦胧的光团。

再往前行便是古桃叶渡了。当年的唤渡人大约也是个娇俏小巧的女子。秦淮河的魅力少不了这些女子。旧院珠市的艳名为秦淮河增添了细腻的肌肤和婉转的风度。

古人总喜欢为严肃的君主与文人编排些风流韵事、多情艳史，又往往把风尘中人写得兰心蕙质、忠贞不渝。仔细想来，无论是长安的平康坊还是金陵的秦淮河，这些可怜可敬的女子都只不过是贵族门阀和世家弟子的附庸，以青春声色、欢歌曼舞换取夹缝里的生存机会。弯曲沉静的秦淮河既流淌着她们的丝竹轻歌、香粉金屑，也承载着她们的苦难与伤痛、隐忍与凄楚。有趣的是，当贡院的诗书漫漶，王谢的风流散尽，唯有她们的袅娜身姿还在人们的想象中一遍遍浮现，在民间的传说里一遍遍被讲述，在文人的笔下一遍遍被书写，进而越来越神秘美好，也越来越缥缈模糊。

寻踪白娘子

此次出行，对瞻园和古鸡鸣寺是早有属意。除了久闻令名，更是因为二十六年前那部《新白娘子传奇》曾在这两处取景。

瞻园在夫子庙西北方向，有“金陵第一园”的美誉，又是江南四大名园之一。园区可分东西两部分，东面是建筑群，西面主要是花园。

瞻园南大门

从园西小门入，右转绕过一方小小的雕花影壁，沿回廊过环碧山房，便是碧荷池狭长的池沼。池北是两层高的逐月楼、筑在石台上的抱石轩、倚水的春波亭和邻着荦荦一块太湖石、几株牡丹簇拥下的秭生亭。池南是有花窗墙的曲折廊庑，中间一个伸入池中的画舫。池岸高于池水，廊庑又高于池岸，再加上花窗透出的墙外景色，组成了多层次的审美空间。画舫的梁柱雕花精美，挂着“盈盈一水间”的匾额，与春波亭隔水相对。舫畔一株杂色茶花嫣红粉白侬艳多姿。

“盈盈一水间”的画舫

自画舫旁的小门往南，进枣苑与牡丹苑。我不认识枣树，牡丹苑里的牡丹尚是蓓蕾，倒是一株白芍开得正好。此处有一块落款为“邵道人”的“虎”字碑，因其形象肖虎且一笔写成而闻名，号称是“天下第一虎”。我向来对这类钻奇逐巧之物不太以为然。只是，当年落笔人可曾想到，许多年后这个“虎”字竟会成了看官眼中的祥瑞。

“虎”字碑

穿月门进花园，迎面是嶙峋嵯峨的北假山。山石顶上碧树成荫，石间一条窄径盘旋穿插，游人上下攀爬不亦乐乎。山下一湾绿水环绕，潺湲汇入山南偌大一片清池中。缘池西的小坡，过岁寒亭，下到池南的空地上，柳丝随风轻摆，几只鸳鸯在波心戏水，若是人靠得太近，就姗姗凫入菰蒲岸石深处。池南是静妙堂，堂前紫藤葳蕤生光；绕到南面，隔水便是南假山，一道白练从山石上泻下，泠泠有声。此处水气丰沛，石楚流滋，花木葱茏，腻绿欲滴。鸟鸣嘤嘤，自密叶深处流出，泉石回响。正合韦应物“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的诗意。

绿丝低拂鸳鸯浦 南假山

东面的回廊自北假山一带延绵到南假山，隔出一片池馆花厅。隔廊望去，曲折深远，错落有致。有一株百年木香，锈红色的主干树皮蓬松、木质温润。站在木香架下只看到细碎阳光，绕到一旁才能看到向阳枝叶间星星点点的白花。花厅一带被回廊花墙隔得层层叠叠，往往在一角一隅布置些精巧的奇石盆景，颇有雅趣；又有一尊名为“仙人峰”的太湖石，号称是宋徽宗“花石纲”中遗物。

木香架 池馆苍苔一片青 仙人峰

再往东走，便是屋舍。1960年古建筑学家刘敦桢先生主持修缮整建瞻园，历时六年，将东西两园合一，形成如今建筑与园林东西环抱的格局。主要的三个大殿现为太平天国历史陈列馆。殿北殿东环抱着一片连缀的四方玲珑小院，庭中遍植花木，如女贞、含笑，不一而足；其中的楼馆皆有明目，如“明志楼”、“延安殿”、“景徐堂”等等。东北角的小院中置一块玲珑的太湖石，上勒”雪浪石“三字，号称东坡居士所书，不知真假。甘棠楼前种着几株垂丝海棠，经昨日清明雨水打过，虽然花残，仍泛着琉璃般微微崇光。这些庭院都不是高堂大院，却别有一番安闲恬静的滋味。

雪浪石

与瞻园相比，古鸡鸣寺则令人颇为失望。

还未进山门，便被数十米长的购票队伍吓了一跳；山门内外更是乌压压的人头攒动。

鸡鸣寺依山而建，寺内空间不算敞阔，一下涌进这么多游人便显得更加逼仄。寺中花木不多，灰白的地面被杏黄色的墙面映衬得枯槁乏味。跟着人流行至山顶，进香处放置着一只直径四五米的大鼎，里面香柱林立，烟尘翻滚，火光闪烁，热浪逼人。旁边是药师佛塔，当初《新白娘子传奇》拍摄时西湖的新雷峰塔尚未修好，只好到此处取景。

香鼎后的马墙 药师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