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外面都在传,说华连成当家的许老板在大喜之日撂下新娘没去拜堂,反倒从外面抱了个叫花子回来,好好的婚礼算是彻底乱了套。有好事者就蹲在华连成所在的宅子门口,想探个究竟,可只见大门紧闭,也鲜见有人走动,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那传言八成就是真的了。
“你可还记得前天是什么日子?”
含杏站在屋子门口,房门半掩着,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含杏看着许稚柳的背影,突然开了口。
屋内的背影只是微微一顿,并没有回头。
“嘎吱——”含杏推开房门径直走了进去。床边本来坐着的身影突然站了起来,带着生气的口吻小声说:“轻点!二爷他刚睡下。”
含杏死死盯着许稚柳的脸,看着这个名义上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他下巴上的胡渣清晰可见,嘴唇干裂,眼睛里的血丝仿佛在诉说这几天的彻夜未眠,含杏硬是把一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
“嗯…”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呻吟。
许稚柳捞起床头盆里的白毛巾,拧得半干,换下了之前额上那块,随即又帮他掖了掖被角。
含杏低头看向床上之人,本来只是随意一瞥,但等真正看到之后却还是吃了一惊。
“惊艳”。这是含杏看到容嫣之后的第一个反应。
含杏从小闯荡江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后来跟了许稚柳入了华连成,大大小小的场子也跑过,别的戏曲班子的人也见过,可真没哪一个能比得上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位“二爷”。
含杏偏头看了一眼许稚柳,发现他没有让自己走的意思,便更加仔细打量起容嫣来。
容嫣睡得并不踏实,睫毛还在随着呼吸微微颤抖,由于发烧,颧骨两处的肌肤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右边的眉毛掉了半截,右眼下面还横卧着一条暗红色的疤痕,脖子上也有不少细细碎碎的伤口,即便如此,含杏也能想象出当年的二爷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许稚柳拽了拽含杏的衣袖,指了指门外,做着口型对她说:“出来吧。”
含杏跟着许稚柳走到院子里。
“含杏,我————”
“别说了”,含杏摆摆手,抬起头看着许稚柳的眼睛,“柳叔,不管你怎么看我,在我心里你都是我的恩人,酒也摆了,婚也办了,含杏这辈子都是跟定你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含杏再次打断许稚柳的话,“你想照顾他你想怎么做都行。”说完这句话,含杏哭着跑走了。
许稚柳看着含杏跑远的身影,长叹一口气,转身又进了屋子。
*************
“二爷。” 许稚柳一进院子,就看到容嫣穿着一身长衫站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拐杖也随意丢在了一旁。
“柳儿回来啦。”容嫣闻声回头,想弯下腰拾起拐杖,但估计站得太久,一个趔趄摔坐在地上。
“二爷!”许稚柳惊得赶紧几步冲上前扶起容嫣,让他靠着树根儿,“摔哪儿了?疼不疼?要紧不?”
容嫣抬起手拍了拍许稚柳的肩,“瞧把你吓得,摔一下而已,有什么打紧的。”
许稚柳抿了抿嘴唇,看着容嫣,分辨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柳儿?柳儿?想什么呐?快扶我起来。”容嫣拿手在许稚柳面前晃了晃。
许稚柳突然伸出右手穿过容嫣半曲的双腿,左手扶着容嫣的后背,把容嫣横抱起,往房内走去。
许稚柳明显感受到容嫣的身子一硬,可随即又软了下来,他微咳一声:“二爷,我抱您回屋吧,外面凉了。”
“……嗯。”
许稚柳把容嫣放在床上,帮容嫣褪去了鞋。又转身去了院子把地上的拐杖拾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回到房内,看到容嫣已经钻进了被子里,身子半靠着床头,眼睛微微闭着。
许稚楼把拐杖放好,再回头只见容嫣已经睁开了眼睛,漠然看着前方的窗棱。
“二爷,”许稚柳走上前从壶里倒了杯热茶递给容嫣,“我上月托人给你打造了一个轮椅,这几天就能接回来,等这波春寒过去了,我就推着你出去走走,上海,上海这几年变化还是挺大的。”
容嫣低头喝了一口茶,再抬起头来时面上竟带着浅浅的笑意,“好,谢谢柳儿。”把茶杯放回许稚柳手里,又低下了头。
“二爷……”许稚柳欲言又止。
“柳儿,我困了。”
“那我先出去了,二爷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喊张妈,她一直在院子里。”
打去年深秋许稚柳大婚之日抱回容嫣已过去了小半年。整个上海那么大,许稚柳当时几乎跑遍了大街小巷,最后在静安的一间寺庙的墙根处,找到了容嫣。
刚回来的容嫣的状态很不好,除了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整条左腿都肿得紫青,还在流着脓水。许稚柳请来了上海好几位大夫,来华连成给容嫣看病。
人是被这几位大夫从鬼门关硬生生给拉了回来,但是对于容嫣的左腿却无力回天。大夫们说这腿是被打折的,骨头断了,拖得太久,接不回去了。
这半年来许稚柳从戏班子回来就去容嫣住的院子里呆着,陪着容嫣说话。
一开始许稚柳只拣好的说,什么大爷生前还跟着别人学会了小提琴啦,什么之前跟着老爷容修的下人有了个好归宿啦。容嫣也就在一旁静静听着,不怎么开口。
就这样过了了冬天。
春节过后,戏班子又逐渐忙碌起来,许稚柳能来陪容嫣的时间也变得少了。为此许稚柳还特意把华连成上上下下的一拨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容嫣就是他许老板的救命恩人,就是他的天。谁要是敢不尊重容嫣,那就是和他许稚柳过不去,让大家掂量清楚。
清明那天难得没有下雨,许稚柳带着容嫣一人去了葬着容家二位的墓地,容嫣在许稚柳的搀扶下给父亲和大哥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父亲,大哥,青函回来了。”
许稚柳从身边的竹篮里拿出两副碗筷,还有几盘家常小菜,在墓前端端正正摆好。又倒了两小盅酒,也一并摆在碗筷边上,“老爷,大爷,柳儿也来看你们了。”
许稚柳以为容嫣会对着二位说些什么,谁知容嫣磕完头之后就坐在墓边,一言不发,仿佛入了定,一坐就是半天。
“起风了,二爷”。许稚柳抬头看了看逐渐西去的太阳,生怕容嫣又落了风寒,忍不住出声提醒。
“……柳儿,我们回去吧”。容嫣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许稚柳从地上抱起容嫣放在马车里安顿好,又转身收拾好碗筷,伴着夕阳的余晖回去了。
*************
当了老板难免少不了应酬,谷雨那天,许稚柳在饭桌上被多灌了几杯,回到宅子还是照例往容嫣的院子里走,等真正站到了门口,却又停住了,怕自己这一身酒气惹得容嫣不悦。
正在许稚柳愣神儿之际,门里响起一声:“是柳儿在外面吗?”
许稚柳收了心神应道:“是我,二爷。”
“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吧,我没睡呢。”
“柳儿今晚有应酬,现在身上都是酒气,只是怕-----”
“怕什么,进来,我想和你说说话。”
许稚柳听到此言,也管不了那么多,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没开灯,到是在床头的柜子上烧着一只蜡烛。容嫣依旧是半靠在床头,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刚才推门带进来的风让火苗跳了几跳,火光摇曳中让容嫣右眼下的疤痕更加触目惊心。
这小半年的光景里,自然是许稚柳讲的多,容嫣说的少。但是许稚柳也能从容嫣的身体状况里知道他肯定遭受了不少罪,他只恨自己为何没能早点去找容嫣,又感慨幸好还是找到了,要不然以容嫣当时的身体,很可能挨不过去年冬天。
“又愣神儿了,过来,坐我边上。”容嫣往床里挪了挪身体,掀开被子,拍了拍床,让许稚柳过来。
“二爷,这……”许稚柳脸上的惊讶之色显露无疑。
“怎么?敢不听二爷的话了?”
“不……”
“那就过来。”
许稚柳只好脱了外装也上了床铺半躺着,身侧就是容嫣,容嫣偏头看着他,伸手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开,许稚柳突然觉得自己酒气上头,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柳儿,”容嫣把手收回自己身侧,“这些年,苦了你了。”
“二爷……”
“嘘,别打断我。”
“其实我都知道,柳儿你不必瞒着我,我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我知道那些日本人对他的手做了什么……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许稚柳觉得自己酒醒了一半。
容嫣还在一旁说着,说他去了天津之后也没唱成戏,反倒还得陪酒;说沈汉臣把自己送给了日本人手里;说自己染上了毒瘾,还被铁链子拴着变成了“玩物”。容嫣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故事的主人公不是自己。许稚柳却是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滑落。
“二爷……柳儿来的晚了,来的晚了……让你受苦了二爷……”
许稚柳突然转身抱住了容嫣,不再隐藏自己的情绪,把头埋在容嫣的颈窝低声哭泣。
“别哭,都是过去了的。”容嫣好似在安慰许稚柳,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后来,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容嫣此时的语气突然变得轻快起来,身体也坐直了些。许稚柳也恢复了之前和容嫣并肩的姿势,侧过头看向容嫣。
“不对,应该说是重逢了一个人”,容嫣眨眨眼,继续道:“他说他之前就见过我,可我却不记得他,但他对我是打心眼儿里好,柳儿你知道么,要是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他叫朝香宫真彦”,容嫣继续道,可此时许稚柳却有点听不进去,许稚柳曾以为在沈汉臣之后,自己可以在二爷心里有那么一分半点的位置,但是没了那姓沈的,二爷心里居然又有了别人,还是个日本亲王。
“所以他最后为了救我,杀了别人换了我出来。”容嫣摆摆手,“柳儿?柳儿你还在听吗?”
许稚柳当然在听,只不过一时间有些气恼,聪明如二爷怎么会不知自己对他的一番心思,可是他最后还是选了这种方式来劝自己。
“二爷,今日太晚了,您还是早点休息吧,柳儿改日再来看您。”许稚柳掀开了被子穿上外装和鞋,没有再看容嫣,直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唉……”房内还在床上之人一声轻叹。也吹灭了蜡烛,躺了下去。
华连成的人渐渐觉得有些奇怪,以前许老板一回来就往容嫣的院子里钻,近些日子许老板到是花不少时间在戏班,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有时候即便回来,也不怎么去容嫣那边探望。打造的轮椅早就送来了,但一直摆在容嫣的院子里,一次也没用过。
容嫣那边服侍的人都是当时许稚柳亲自挑选的,别的人也不爱去那边的院子。容嫣也从来不出门,要不是每日张妈会提着饭篮进出那个院子,大家都会觉得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就这样渐渐入了夏,上海的夏天是闷热而又潮湿的。某个午后容嫣身着薄衫,坐在院子树下的躺椅里,闭着眼睛小憩,修长的食指在椅背上敲打。耳畔隐隐有人对话的声音传来。
“诶,你听说没,日本给咱们投降了。”
“那可不,现在街上都传遍了,要我说,这些日本人都该死。”
容嫣猛得睁开了眼,夏日午后强烈的阳光有些刺眼,容嫣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刚才对话的二人是不远处的张妈和每日厨房派来帮忙的伙计。
容嫣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身边的拐杖,缓缓走到张妈身边:“张妈,麻烦你,以后每天给我带一份日报来吧。”
说罢也没等张妈回应,又拄着拐杖回了屋子。
许稚柳虽然面上躲着容嫣不去见,但内心怎么可能放的下。容嫣每日的情形都被张妈一五一十告诉给了自己。要报纸的事情当然也不例外。
容嫣依旧每日都不出院子,读过的报纸也不留着,都叫张妈隔日带了出去。
就这样入了秋。
这天张妈照旧来给容嫣送饭,顺便把报纸递给他,“容二爷,饭来了。”
容嫣应了一声,却并没有下床的意思,而是抓过报纸看了起来。
张妈正准备出去,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张妈,厨房可有酒?帮我取一壶来吧。”
很快厨房就把酒送了来,张妈拿进去给容嫣的时候,看到容嫣两只眼睛发红,好像是哭过一般,但是看表情又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张妈只当自己眼睛花了。
过了几个时辰张妈进来收拾碗筷,敲了几下门却无人应。张妈赶紧推开门,发现容嫣伏在桌畔,桌上的饭菜一口都没吃,酒壶却空了。报纸也散落在地上。
张妈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报纸,准备收拾了碗筷一并带出去。这时原本伏在桌上的人突然动了动,“张妈……报纸,报纸给我留……留下。”
张妈也是犯了愁,自从那天之后,每日让厨房准备的饭菜,怎么端进去,还是怎么端出来,动都没动一下。到是酒,从最开始的一壶,被容嫣要求到三壶,次次都能见底。张妈心想等许老板从外地回来可一定得让他来劝劝容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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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妈,他这样多久了?”一到家就被张妈拦住带到容嫣屋内的许稚柳看着醉倒在床上的容嫣,声音略有些不悦。
“今天都是第四天了”,张妈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我怎么劝都不听,当我不存在似的,我是不识字,也不知道那报纸上到底写了点啥,不是我说,我看容二爷这样子,怕是,怕是-------”张妈顿了顿,还是没敢把话说完。
“好了,张妈你先出去吧。”许稚柳叹了口气,在容嫣床边坐了下来。
床上的容嫣已经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隆起,由于喝了酒,原本白皙的脸上呈现出了粉色,眉头紧蹙,显得异常不安。
许稚柳拿起容嫣枕边的报纸,报纸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还有不少酒渍,但是并不影响阅读。展开报纸发出的“哗”声仿佛打扰到了容嫣,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许稚柳拿着报纸走到窗边。此时的日本早已无条件投降,报纸上刊登的也都是各种捷报和新中国诞生的喜庆。但是许稚柳还是在报纸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对于战败国日本那些旧员的报道。
“朝香宫真彦,召回国内定罪,囚禁。”
许稚柳将报纸放在窗台,看向床上之人,嘴巴在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
许稚柳快步走到床边,听到了一句“想陪你看月落重生灯再红”。
但是许稚柳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你”,说的绝对不是自己。
※※※※※※※※※※※※※
张妈不知道许老板,哦对,现在应该叫许校长了。自从新中国成立,戏班子不能再自己运营,都上交了国家,曾经的华连成变成了学校,许稚柳也理所应当变成了学校的管理者。不知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容嫣不再拒绝吃饭了,虽然酒也没少喝,但也不像以前那样天天醉得不省人事。
又入冬了,这天一大早,容嫣刚醒来还靠着床头有点犯迷糊,门外响起了扣门声:“容二爷,起了吗?”
“进来吧。”
只见张妈抱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被子还有褥子走了进来,看到容嫣还在床上,有点歉意地开了口:“诶,二爷您还没起来啊,我应该下午来的,但是我和许老板,啊不对是许校长告了个假,要回一趟家,今天下午就要走了。所以我这一大早就来了。”张妈一边絮絮叨叨和容嫣说着自己的事,一边把怀里那摊事物放在了容嫣床上。
容嫣起身下了床,刚才开门那一下灌进来的冷风让容嫣不禁打了个哆嗦。张妈见状又说:“光顾着说我自己,我来给二爷换冬天的铺盖,天冷啦,衣服什么的我待会儿再送的来。”
容嫣点点头,又伸手揉了揉左腿,开口道:“劳烦张妈了。”
“二爷,”张妈铺好床铺,“我虽然没读过书,也不识字,没什么文化,但是我觉得,老天爷既然没把这条命收回去,那就好好活着,不为别人,就为自己呗。”
容嫣抬头看向张妈,嘴角扯了个微笑,算是对张妈刚才的话的回应。
“那二爷我就走了,记得多添衣”。
“……好”。
※※※※※※※※※※※※※※※
又是一年立春,许稚柳要出远门。让整个宅子的人惊讶的是,这次容嫣居然出了院子,还走到了大门口送许稚柳。许稚柳上车前再次回头看向容嫣,“二爷,回去吧”。容嫣仿佛没听到一般,目光灼灼盯着许稚柳。许稚柳叹了口气,钻进了车里。
容嫣看着汽车开走消失在自己视线里,才缓缓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回去了。
许稚柳再次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俩人都风尘仆仆的,回了宅子也没去前厅,直奔容嫣的院子。
“许校长回来啦”。张妈拎着竹篮正准备往厨房走。
“张妈”,许稚柳冲她点点头,“二爷可在家?”
“在,刚吃好了饭,院子里歇着呢”。
那人随着许稚柳进了容嫣的院子。梅花树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摇椅上,椅边的地上放着一根拐杖,拐杖旁边还有一个打翻在地的酒壶。
由于是背影,那人看不出容嫣是睡还是醒,但是依然失声叫出:“容……容嫣?!容嫣!!”
摇椅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椅上的人斜过身子想要捡起地上的拐杖站起来,却因为手在颤抖,拐杖再次掉落到地上。
那人再也忍不住,快步跑到树下,一把抱住椅子上的容嫣,用力把容嫣按在自己怀里。
“……真的……是你吗……”容嫣好像在梦呓般,“我是不是又再做梦了……”
“没有,没有啊容嫣你看看我,”那人半跪在地上,双手捧起容嫣的脸,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一旁的许稚柳见到此情此景,默默转身出了院子。
恋恋不舍结束了这个吻,容嫣盯着对面男人的脸,突然哭出了声。
那人惊愕,赶紧再次搂住容嫣,一下一下抚着容嫣的后背,“怎么啦?见到我不开心么?”
“这叫喜极而泣你懂不懂……”容嫣把头埋在那人颈窝,慢吞吞吐出一句。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呀,真是性子不改。”
又拍了拍容嫣的头,“走吧,回屋了。”也不管容嫣答应没答应,一把将容嫣从摇椅上抱起,往屋内走去。
“等等,我的拐杖……”
“有我在了,你还要什么拐杖。”
许稚柳这次出远门,为的就是去找朝香宫真彦。因为容嫣自从那日看了报纸就再次变得心灰意冷整日借酒消愁。
但在除夕那天,容嫣难得没有喝酒。许稚柳忙完来容嫣院子里的时候已是深夜。许稚柳本以为容嫣早已睡下,却在踏进院子那时,愣住了。
容嫣并没有在屋内,而是坐在树下,定定地看着许稚柳,仿佛在特意等他。
“二爷,外面这么凉,你怎么不回屋里。”
“柳儿,容嫣想求你一件事。”
许稚柳心头一颤,这么多年来,容嫣第一次对着自己说话时自称“容嫣”,而非“二爷”。
“让我走吧,我想去找他。”
许稚柳顿时觉得胸口闷得慌。他大步走向容嫣,“你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形势!你现在一句话就要去找他,你怎么去,你又上哪里去找!”许稚柳这次是真的动了怒。“柳儿把你找回来,可不是让你像现在这样作践自己的!”
容嫣仿佛已经料到许稚柳会生气一般,只见他拍了拍早就没了知觉的左腿,轻轻地说道:“可我现在这样活着,还不如当初死在那破庙里。”
“你!”许稚柳只觉得所有血气都冲进了自己脑内。
“柳儿”,容嫣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可是……我爱他……”
容嫣这句话虽然说得极轻,但是每个字都仿佛铁锤敲打在许稚柳的心上。
“他爱他……”是啊,许稚柳苦笑了一下,“二爷爱的人始终不是自己,我又在自欺欺人些什么呢……”
“二爷,我不许你去找他。”沉默许久的许稚柳突然对着容嫣说道。
“……柳儿……”容嫣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许稚柳,两行清泪从眼眶滑落。
许稚柳并没看向容嫣,而是直接转身向外走,出院子前突然停住,“你不许去,我去,我去替二爷您寻他。”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柳儿……谢谢你……柳儿……对不起……”
※※※※※※※※※※※
“今天怎么自己画眉?不要我帮忙了?”
“你还好意思说”,容嫣对着镜子补着右边那条掉了半截儿的眉毛,“哪次你给我画眉是好好画的,最后,最后不都还是……”容嫣想起每次真彦闹着要给他画眉,画着画着就吻上来,吻着吻着就到了床榻上,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最后都是哪样了?”真彦走到容嫣背后,从后面环住容嫣,在容嫣耳垂上轻啄一口。
“别闹”,容嫣收起了妆台上的盒子。“车也该来了,你快穿戴好”。
自打许稚柳将朝香宫真彦带回上海,他就在容嫣的院子里住下了。容嫣从前不在乎外人看法,现在的他更是不去管旁人会说些什么。
“父亲,大哥,青函又来看你们了。” 容嫣这次在真彦的搀扶下,缓缓跪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
朝香宫真彦在容嫣磕好头之后,扶着容嫣坐好,也跪下来学着容嫣刚才的样子磕了三次头。
“父亲,大哥,”容嫣望了望在一旁的真彦,“这次我带了一个人来,青函打算和此人共度一生。”
容嫣挪了一下身子,靠在真彦怀中,低头拨弄着地里钻出的几根小草,好像在等父亲和容雅消化自己刚才的那几句话。
“青函从小就不听劝,性子傲,离了家出去处处碰壁到处吃亏,还连你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容嫣又开了口,“但是真彦不一样,真彦他尊重我,保护我,爱我。”
“所以父亲,大哥,你们放心”,容嫣拍拍腿上沾的泥土,“我现在,很快乐”。
朝香宫真彦把容嫣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开口道:“我会一直陪在容嫣身边,不会再让他受伤害了,二位……二位放心。”
二人回到府中已是傍晚,回到院子里,发现许稚柳坐在院中,正等他们回来。
“你们……都打算好了?什么时候走?”
“月底吧”,朝香宫真彦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想先带容嫣在江南转转,然后再作打算”。
“……”许稚柳没有说话。
容嫣见状对真彦说:“真彦,你先回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柳儿说”。
真彦点点头,把背在身上的拐杖交给容嫣,转身朝屋内走去。
“为什么……”许稚柳轻轻地问。
“柳儿”,容嫣缓缓走到树下,“我这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许稚柳突然觉得好笑,“为了我好?为了我好二爷您就不要走。”
“你现在已经是许校长了”,容嫣又开口道:“我是什么人,真彦又是什么人,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但是我不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
“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可我在乎!”容嫣突然提高声音,“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的前途”,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你不要……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二爷……不想害了你……”
容嫣这些话说得没错。许稚柳现在的压力确实不小。之前他动用了人脉去寻朝香宫真彦,上海本地已经传言不断。现在人就在这府上住着,若再有好事者反应到上面去,许稚柳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许稚柳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容嫣:“二爷,再让柳儿抱抱你,好吗?”
容嫣放下拐杖,张开双臂,环住许稚柳的身体,“柳儿----”
“二爷,不要说话。”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许稚柳低声说:“柳儿听二爷的,柳儿一直都听二爷的话。”而后便向院外走去。
“柳儿”,容嫣的声音又从后方传来,“含杏,含杏是个好姑娘,你善待她。”
“……是。”
容嫣和真彦从上海离开时,许稚柳并未去送行,倒是含杏给包了一袋子点心交到容嫣手里,祝他们一路平安。
※※※※※※※※※※※※※
“爸爸!爸爸你快点儿呀!” 清脆的童声回荡在空气中。
“爱民,下着雨路滑,你慢点跑,当心摔倒。”
又逢一年清明时,许稚柳带着自己四岁的儿子和含杏,来给容家二位扫墓。
“爸爸!墓上有东西!你快来看!”爱民跑得快,先到了墓碑旁。
“什么?”许稚柳心下生疑,但含杏还有着身孕,此刻也不敢加贸然加快步伐。
此时的墓地已经被改造成了公墓园,路比之前好走了不少,许稚柳和含杏走到了墓碑前。
容修的墓碑边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戏袍,而一边容雅的墓前,放着一把小提琴。
“爸爸,我没说错吧!”爱民转过身子抱着许稚柳的大腿晃来晃去。
许稚柳摸摸自己儿子的脑袋,轻声说:“是啊,看来是有人先来过了。”
爱民四下张望,可园内只有风吹的沙沙声,并无他人迹。
“那是谁来过了呀?”小孩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是……是爸爸的一位故人”,许稚柳顿了顿,“没有他,也就没有爸爸的今天。”
“哦-----”爱民拖长了声音,表示对这个答案并不怎么满意。
然而爱民毕竟小孩子心性,一会儿就跑去一边的台阶上去抓蚂蚁玩了。
“老爷,大爷,柳儿带着含杏来看你们了。”许稚柳拉住含杏的手,继续道:“柳儿现在过得很幸福”,低头又看了一眼那戏袍和小提琴,“我想,二爷现在也一定过得很幸福。”
雨逐渐停了,阳光穿透园内的树叶,在墓碑上形成斑驳的倒影。
“爸爸!妈妈!快看,出彩虹了!”
许稚柳抬头,看到天上挂着一条细细的彩虹,甚是好看。
“回去吧”,许稚柳怕含杏站太久累着身子。
“好”,含杏点点头,“爱民,我们回家。”
许稚柳离开前再次看了一眼墓碑,“二爷,我们现在,终于都为自己而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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