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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维多利亚餐厅的玻璃可以俯瞰雨夜江城,黄鹤楼就在远处灯火闪亮。一如既往地,我们点了不同的牛排,由我负责切好,然后分食,偶尔会交换口味或相互喂食,就像其他桌的恋人或夫妻那样。对于我来说,牛排就一个味,之所以热衷于交换和相互喂食,不过就为那如恋人般的亲密。餐厅老板娘是她的朋友,每次都会过来招呼。
看两个漂亮女人相谈甚欢实在是一种享受,我便是在这享受中突然倒了下去,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她的容颜被最后定格在我的瞳孔里。
随即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不存在,只剩下无尽的虚空。没有画面,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像电影片头故弄玄虚的静默期。然后像有几道闪电样的光亮闪耀,声音和影像倏忽而至,尖锐而模糊,它们快速地短暂地闪现着,断断续续地。女人的尖叫,晃动的人影,急促的脚步,救护车的哀鸣,快速后移的白色天花板,轮子在光滑地面的滚动,还有她几次探近的被散乱头发不断侵袭的脸,她的忧心忡忡写在脸上,望着前方的眼神坚定又执拗,按耐着绝望。
张医生出现了,只是摇着头叹息。我的父母和弟弟来了,母亲无所顾忌的号啕大哭吓哭了年幼的弟弟,父亲默不作声,他一手将弟弟抱起来,用另一只手将母亲拥扶出去了。医生和护士又恢复了进进出出,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我想我正游离在生死之间,将一切看在眼里,尽收心底,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被困在这黑暗里,恍恍惚惚间。天色亮了,保洁员进来了,开始小心翼翼地忙碌,然后是一大群医生,他们大部分我都很熟悉,但我却想不出他们的名字了。护士们开始每隔一段时间进来查看,看看我旁边嘟嘟作响的仪器表盘,做好记录,更换吊瓶……我开始打盹儿,天色暗下来了。便是一天。
时间无声无息,在这明暗之间,悄然而逝。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天。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周围是一堆机器,它们将密密麻麻的触须伸进我的身体,让我求死不能,生不由己。这情形于我并不陌生,十年前我已经历过一次。
她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进来,认真查看我身上的各种管线和床旁的各种仪器,然后坐到我身边,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来探我的额头。她似乎很满意,俯下身凑过来,我感觉到如兰的香气拂面,她的眼里噙着温柔的笑意,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眼里找到某种隐藏的证据,我们四目相对,但中间却像隔着门镜。她似乎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她试图更进一步靠近我,却被插在我嘴巴和鼻子里的两根不识趣的管子阻止了。人总是嫌弃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人或事物,就像我嫌弃那两根管子。
我的父母这几天每天都会被他们喊去谈话,我知道他们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我的事情。
她似乎更忙,我在白天从来没见过她。有一天张医生正在晨查房,她突然进来了,对着张医生耳语了几句,然后他俩就出去了,当天再没回来。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拖过一张椅子来坐在我病床边,抓着我的手,开始和我说起话来。她神情严肃,像是在向我讲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的声音像是从一条长长的七拐八弯的涵洞里传过来,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无法辨识。最后她终于说完了,坐到窗边沙发上,打开了那台休息室的笔记本电脑。她像是在电脑上写着什么,有时她停下来坐着像是在抽泣。她断断续续写了很长时间,偶尔还会侧身看我一会。当她合上笔记本电脑,她又凑到我的面前,她的眼泪落到我的眼里,她开始亲吻我的眼睛、鼻、脸,然后伏在我身侧抱着我,将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后来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哪些是她的眼泪,哪些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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