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红”老年人安养院，建在”蓝星星”购物中心的正对面。簇新的一栋白墙绿瓦三层楼建筑，左侧沿停车场延伸出去，有个小花园，后面接着一片林木环绕的绿地，占地面积相当大。
玉翎停好车，沿残雪未消的小径，走向大门。室内室外的温差太大，厚厚的玻璃大门格外沉重，她把整个身子靠上去用力推，才能把门推开。
前台值班的办公室助理艾碧看着这一幕，冲着玉翎咯咯笑：“翎，你再不吃胖一点儿，总有一天被关在门外！”
“早啊，艾碧，周末过得怎么样？”玉翎一边和艾碧寒暄，一边穿过大厅。大厅的硬木地板上铺着米色杂花大地毯，清一色樱桃木家具，配各色绢制插花，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玉翎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中间。她和老护士杰瑞平时两班倒，负责照顾这个楼层的老人。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分别检出老人们当天服用的药物，装进标好姓名的小塑料杯里，推在小车上给他们送去，同时检测他们的血糖和血压。
玉翎刚敲响205号的门，弗兰克的嗓门就从里面响起来：“丫头，进来！”
“你早，上尉，”玉翎笑着走进去，和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打招呼。弗兰克曾经参加过越南战争，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以陆军上尉衔退伍。
“丫头，隔壁那两个女生还没有回来吗？”弗兰克有点儿迫不及待地问。
玉翎摇摇头：“还没呢，她们走了也快一星期了。”
所谓“隔壁那两个女生”，指的是亨特太太和杰纳多太太。她们如今的姓氏虽然不同，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们的丈夫先后亡故，儿女也各自成家立业，老姐妹俩便把自己的房子都卖了，到这里来各租一套公寓，对门而居，相依为命。
“她们这一回是去哪儿？”
“去南边，亨特太太的大儿子不是在佛罗里达州吗？”玉翎把弗兰克的药杯递给他。前天他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过玉翎并不介意再说一次。
弗兰克把药喝下去，拉起玉翎的手，利落地摇动轮椅，到客厅另一边的计算机屏幕前：“过来！给你看我大孙子的照片！”
“啊，他昨天来看过你吧？”玉翎凑过去。昨天，弗兰克的大孙子麦可随高中乐团到新泽西演出，弗兰克已经念叨好久了。
“那当然，他敢不来？！”弗兰克下巴一抬，骄傲地笑。“他和他爹妈、妹妹都来了，接我去看了演出。他们还问起你呢，可惜昨天你不上班，没碰上他们。”
照片看起来是昨晚上的演出结束之后拍的。弗兰克坐在中间，儿子儿媳站在他身后，一对孙儿女依偎在他的膝头。玉翎说：“哎呀，麦可穿上正装真精神！他妹妹也是个小美人。”
“麦可那小子，说话不多，可凡事心里都有数。他是个天才！他妹妹却是个调皮鬼！她四、五岁那会儿，我抱着她说，安妮啊，你是一个甜馅饼！她也不懂好歹，还以为我说她什么坏话，小脚一跺，和我顶嘴，说：爷爷才是甜馅饼！”
这段故事，老弗兰克讲过不止一次了。这位当年驰骋疆场的老人，患有轻微的帕金森综合症，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所以沈玉翎也不从介意听过了多少次，总是笑眯眯地回应他。
“你们聊什么？这么高兴！”约克森夫妇吃完早餐回房间，从走廊上经过，口探头进来向里面张望。
约克森先生高大魁梧，原来是一位钢铁铸造工程师。第二次大战以后，美国钢铁工业整体大幅度萎缩，他提前退休时还不到50岁，至今仍然担任着全美钢铁工业工程师协会的顾问。他太太海伦娇小玲珑，总是紧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见他们进来，弗兰克兴致更高，赶忙重新逐张展示昨夜的照片。三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凑在一起，笑逐颜开。
这是老人们的好处，玉翎想。到了这般年纪，太阳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没经过没看过？再也不需要去冲锋陷阵，与人争强斗狠了，又经济宽裕，没有后顾之忧，他们的生活态度可以从容到十分，散淡到十分，散播到周围的，全是朗月清风。
所以玉翎喜欢这份工作。若是当初去了大医院，头上有资深护士、护士长压着，工作时间又长，责任又重，即便薪酬更高些也没太大意思。
下午四点，来接班的杰瑞一推开护士办公室，就被眼前的沈玉翎惊到了：“不得了，中国公主殿下来了！”
玉翎已脱下制服，换上了一件暗红纹金线，腰间刺绣春风牡丹的长旗袍。头发在脑后绕成一个扁髻，押着一支金红镶水钻的木兰花发簪。
“今天晚上城里有个活动，比较正式，”玉翎脸红了，解释道。“我怕回家换衣服耽误时间，就带了衣服来，待会儿直接开车进城。”
“真漂亮！还记不记得你去年圣诞节送给凯瑟琳那件旗袍？”杰瑞问。凯瑟琳是她的小孙女儿，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昨天他们学校搞活动，讲中国春节习俗，她穿着那件旗袍就去了。放学回来跟我用中文打招呼，说她是花木兰公主。”
代父从军的中国花木兰被美国迪斯尼的动画大屏幕演绎一下，华丽转身，变成中国公主了。玉翎大乐：“改天我得再找一点儿别的中国东西送给她，给她讲讲‘真的’中国公主们的故事！”
玉翎从“夕阳红”出来，很快上了高速，开往曼哈顿。她今夜应邀参加的活动，是纽约总领馆的春节招待会。
行驶到“荷兰隧道”入口附近，照例堵车。成功的事业女性方若施小姐打电话进来：“你疯到哪儿去了？不在家好好呆着，电话也不接！”
“我今天上早班，没在家啊！你不会打我的手机？——咦，不对，你这么着急忙慌地找我干嘛？火上房了？”
阿施没有立刻回答，只在那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软软地。
“说吧，有什么重要消息要向我汇报？”
“呃——我跟你说，有个人，约我这个周末出去吃饭。”
阿施一向应酬多，和人出去吃顿饭有什么稀奇？她这么矫情，必有猫腻，玉翎追问：“对方是哪一路神仙，说说看。”
“一个新客户，拉夫·劳伦的首席服装设计师……”阿施的语调依然期期艾艾，忸怩着。“你说……我要不要和他出去吃这顿饭啊？”
在万通商业投资银行，方若施是她老板手下的一员猛将，负责以水磨石功夫吸引大客户投资，闲杂人等见不到她的芳容。换言之，与阿施打交道的，必然是很有若干身家，经济状况相当不错的人。
“前几天还说无人可恋，”玉翎取笑她。“说话间就动了凡心了！”
“说得真难听！什么动心不动心！”阿施大声抗议，声音里却没有一丝火气。“这人很有几分艺术家气质。说起服装，滔滔不绝，对别的事情嘛，就有些稀里糊涂，财务账目乱糟糟。”
“少废话！”玉翎直接喝道：“先报上姓名、年龄，已婚未婚，再说其他！”
“孟繁星，三十六岁，未婚，父母都是香港移民，正统华裔。还有，他的中文功底也很不错，不同于一般土生土长的ABC（华裔美国人）孩子。”阿施大概正面对银行存档的此人资料，报得飞快。
玉翎的兴趣来了：“听起来条件不错啊，外形如武大郎？”
阿施赶紧否认：“才不是！外形、谈吐、风度、家世背景，没有一样拿不出手的。所以我才来问你啊，要不要跟他出去吃饭？”
“哎呀，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人家主动约你出去，你爽快一点答应不会死。”
“……这种事最后靠的还是缘份。”
“人海茫茫，见到面不就是有缘份了吗？万事开头难，机会稍纵即逝，你自己也要加把力气，千万不要动不动耍你那点儿自尊。”
阿施没好气：“加什么力气？吃一顿饭，喝一点小酒，把他拉到我屋子来？”
“小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和我假惺惺的了，我开着车呢。回头有什么进展再向我汇报！”玉翎挂上电话，脸上一直笑出来。
那孟氏小子的条件如此优越，居然还“三十六岁，未婚”，可见天底下立定心志先立业后成家的人，远不止方若施一人。阿施的生母早逝，父亲再娶，后娘作主的家庭氛围逼得她早早立志，发誓将来不飞则已，一飞就要冲天。当年在大学里，她那一句“先成名成家，后谈婚论嫁”的宣言，不知粉碎了多少男生的绮丽梦想。
想当年，玉翎把着方向盘，想当年啊……她的思绪渐渐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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