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狞的欲望」
男主致读者
1987年，我在省城江浒市公安局第二分局刑警队任副队长。那年9月，我侦破了一起十分复杂、而且后来还影响了我一生生活的案件。虽然现在的社会状况、犯罪形式、警察的侦查手段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这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仍然像电影一样地时常在我面前闪现。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喜欢写作的女大学生。她现在已是一家杂志的编辑。刚认识时，她得知我做过刑警（我现在已经从事别的事业），就要我讲“做刑警时印象最深、案情最复杂曲折的侦破案例”，我就给她讲了这起案件的侦破过程。虽然它不是我从事刑侦工作时“最复杂曲折”的案件，但应该是我最难忘记的案件。
她听了后感慨不已，说：“好复杂、好震撼！人性的善恶、人们之间的爱恨，在案件中表现的真是淋漓尽致！”
没想到，一个月后，她以这个案件为素材写成了小说。
虽说是小说，但实际上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真实的。
她告诉我，她做的杂志是一本商业营销类的杂志，不会刊登这样的东西。“现在网络上可以发小说，我把它拿去发在网上吧，算是对您辉煌岁月的一个纪念，也是我对您这位曾经的英雄的一份致敬。”
于是你便看到了这篇小说。
01
早晨七点五十八分，市公安局二分局刑警队副队长郑诚刚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桌上的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机便清脆地响了起来。
“这里是刑警队。有什么事？”郑诚拿起电话后问道。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焦虑。“市看守所。昨天下午7点多钟你们送来的那个名叫刘善清的人犯，自杀在监号里了。……”
郑诚心晨一惊。今天上午正准备去提审他，没想到他竟自杀了。
“这下可复杂了。”放下电话后，郑诚坐在那儿，稍稍地使自己安静了一下。这意味着什么呢？他问自己。
此刻当然不会有什么答案。
5分钟后，他拿起电话，将此事报告了局长，又通知刑警队的法医一起去看守所。
分局看守所在靠近郊外的一座小山的脚下，是三年前才修建起来的。一条黄色的砂石路把它与出城的公路连在一起。高墙倚山而筑，墙内分为一高一下两个区间。下面的区间里是平行而立的四排三层楼的监号。比监号高五米的那个区间，是看守所的办公室、审讯室和监控室。
看守所内装有全套先进的电子监控系统，坐在监控室内，号子里情况清楚地显示在终端屏幕上。
郑诚和侦查员史久然及法医乘车来到了看守所。
他们进了所长办公室。
“是今天早晨六点半钟发现的。当时正是起床时间，监控员从屏幕上看到4105号监室内有一个人犯尚未起床，便通知看守员。看守员来到4105室，才发现这人已经死亡。现在同室的人犯都已转走。……你们可以先到监控室看看。”身材矮小的所长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便带着郑诚他们三人一起往监控室走去。
屏幕现在显现的是4105室的全景。室内是两排靠墙的双层欣床。北边靠门的那张床的下铺，一床被子盖着一个人，他的头朝后边，脸露在被子外面。
“请把镜头对着他的头部。”郑诚对监控员说。
镜头慢慢地向前推去。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扭曲的脸占住了整个屏幕……
法医的解剖进行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五点多钟，等在办公室的郑诚拿到了法医的检验报告。
他没有去看那对解剖过程、尸体内外特征描述和冗长的分析，而是很快地翻到第三页的结尾处。
“检验结论：氰化钠（山萘）中毒死亡。”
“山萘中毒？”郑诚心里一震。他赶紧站起来，转身打开靠墙的铁皮柜，取出一只装有无色晶体的小塑料袋，便朝技术室奔去。
法医正准备下班，看见郑诚急步闯进来，冷淡地问道：“又有什么事？”
“这是什么？”他把小塑料袋伸到法医面前。
法医接过小塑料袋，仔细地看了看。“这就是氰化纳，也就是山萘。”
“刘善清就是它致死的？”
“对。”
“唉！”郑诚沮丧地叫了一声，“这就是昨晚我们从他的身上搜出来的。明明搜得干干净净了，怎么还会有呢？”
“你知道，山萘可是剧毒氰化物，只要些许粉未就可致人于死地。我们检验了刘善清的衣服口袋，在西服上衣的内口袋里面仍残留有山萘粉未。刘善清应该就是服了残存在里面的粉未而中毒身亡的。”
“我明白了。”
回到办公室刚坐下，侦查员史久然走了进来。“结果出来了吗？”
“在这里呢。”郑诚把检验报告扔给史久然，自己点着一支烟抽了起来。“他服了残留在自己口袋里的山萘，就是从他口袋里搜出的那塑料袋里的玩意儿。”
“这下又有你的事了。”史久然说，“殴打被告人的事儿没了结，又来了个工作玩忽职守，有人可不会让你好过。”
郑诚坐在那儿抽着烟，目光茫然地望着前面，仿佛没有听见史久然的话。
史久然看了郑诚一眼，见他不出声，就说：“已经六点了，快去食堂吧，没准又什么东西都没吃的了。”
“鸿达饭店有电话来没有？”郑诚突然问道。
“没有。要有早告诉你了。”史久然说道。
“嗯。”郑诚又若有所思地大口地抽着烟。
史久然走后，郑诚仍然坐在那儿没有动弹。
刘善清是昨天下午七点多钟被拘留的。
根据鸿达达饭店的服务员当时介绍，刘善清是在九月九日下午四点多钟来饭店的，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登记年龄为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名叫卢建国。登记后，他们住进了二楼的五号房间。
鸿达饭店是一个低档饭店，实际也就是原来的小旅店。里面住着的都是些南来北往的小生意人，客人的层次都很低。由于不少房间长期被一些客人租住，走道、房间里都显得很乱。使劲关门的响声和肆无忌惮的叫喊声不时可以听到。
刘善清和卢建国进了房间后不久，两人就出来了。
锁了门，他们就出了饭店。约五点半钟的时候，两人又回来了。
就在他们俩人走进五号房间后一会儿，二楼的服务员就听到里面有争吵声。由于楼层值班室就在五号房间斜对门，所以断断续续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好象是为了钱的事情，数额还不小，什么你几万他几万的。这位服务员开始并没有在意，因为到这里住的客人经常有为钱物争吵。后来，又听到里面好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便站起来走到五号房间的门口。她本想用钥匙开门进去，警告他们别损坏了房间里的财物。但她站住了。她怕里面的人火气正旺打起来伤着她。
“……我那可是十九万元哪，就那样白白丢了。你他妈说没有一点问题的，现在……去你妈的什么海洛英，老子现在要钱，钱！他娘的，你们至少得平摊给老子几万！……”
这位女服务员经常在家看点录相什么的，从里面知道那海洛英是毒品。她没有想到，在中国大陆也有干这买卖的人。她心里一惊，感到这事儿非同小可，这两人恐怕就是毒犯。想到这里，她赶紧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五号房间的门口，回到了值班室。
不知是害怕还是为发现了犯罪的秘密而激动，这位服务员的心中一阵乱跳。她只得坐到值班室的床上，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当她感到能够重新站起来后，便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去。
她要去报告经理。
她在一楼到处乱叫经理，也没有听到经理的回答。
“经理出去了。”总服务台的服务员对她说。
“有重要情况，”女服务员满脸是神秘和惊慌。
“什么重要情况？看你那慌慌张张的样子。”
“有……”女服务员走近总服务台的服务员，对着她的耳朵嘀咕起来。
总服务台的服务员露出狐疑之神。“你没听错吧，这事儿……不会吧？”
“千真万确。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头儿们都出去了，这事我看还是等他们回来再说吧。再说他们今天刚住下，肯定不会走。”
“也好。”
饭店的经理是在六点半钟左右知道这一情况的。他当即给公安分局挂了电话。
郑诚带着史久然和另外两名侦查员乘一辆警车在二十分钟后来到了鸿达饭店。
“他们没有出去吗？”在经理办公室，郑诚问道。
“没有。我们的人一直在饭店大门口盯着。”经理神情有些紧张地答道。
“那好。”郑诚转身对史久然说，“你守往大门，我和两个人上去。经理也和我们一起，还有二楼的服务员也去。先要服务员以送水的名义把门打开，我们再进去。”吩咐完后，史久然带一人去饭店大门口，郑诚、饭店经理、二楼的服务员和另外两名侦查员，一起往二楼走去。
服务员从二楼值班室提了两开水瓶水，拿起钥匙，来到五号房间门口，郑诚和另两名侦查员及经理各闪在门的两旁。
服务员的钥匙插进锁眼时，手抖个不停。
门开了，她把两个开水瓶提了进去。
“你们的开水。”她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听得出来，那声音有些打颤。
很快她就出来了。就在她刚跨出房门的那一刻，郑诚和两名侦查员猛地闪身冲进了房间。
“不许动。”三支手枪对准了室内的人。
但是，很显然，只有一个人。
郑诚迅速弯下腰朝两张床底扫了一眼。
没有人。
两个侦查员已经扑过去，把坐在床上的那个人按住。手铐很快就将其双手锁住。
“你被拘留了。”他们把拘留证在那个人面前晃了一下。
“还有一个呢？”郑诚逼视着戴着手铐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刘善清。只见刘善清十分镇静地看了郑诚一眼，嘴唇动了动，但并没有开口。郑诚用枪口托住刘善清的下巴，说：“回答问题。”
没有声音，也毫无表情。
“好吧。”郑诚把枪挥了一下，示意侦查员将刘善清带走。
后来，郑诚带着人将整个饭店都搜了一遍，也未发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七点一刻后，他们只得留下两名侦查员在饭店监视，将刘善清带到了看守所。
然而，被抓获的嫌疑犯却自杀了，没有留下哪怕是一句毫无意义的供词，甚至连他的姓名，也是从他身上搜出的身份证上知道的。当然，郑诚还从刘善清的身份证上，知道了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以及他的年龄。
另一名案犯也不知逃往何处。由于他们登记时只用了刘善清的身份证，这名嫌疑犯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
根据分管刑事侦查的副局长江鸿德的指示，九月十二日上午，在刑警队办公室召开了案情分析会。
“这是一次严重的失职行为。”在郑诚介绍了案情后，刑警队队长曹尚峰首先说道。
“人犯进看守所之前，必须进行全面的细致的搜查，这点郑诚同志是应该知道的。如果我们的工作稍微认真点，这样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发生。在郑诚同志严重违纪受组织调查处理期间，又出这么严重的事件，应该说是不能原谅的。”
办公室里一下子变得毫无声息，曹尚峰的话，使室内的空气变得紧张了。
郑诚抽着烟，脸上毫无表情。而坐在一旁的史久然早就知道，这位刑警队的一把手会讲这番话。什么案情分析会，这不变成了“批斗会”吗？
但是，郑诚本人却并不想辩解什么。曹尚峰自有他自己看问题的出发点和分析问题的逻辑，要想他改变观点，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事实的确是，他自己正在受市局纪委的调查，并且在他被调查的期间，这个嫌疑犯又自杀了。
郑诚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那天晚上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十一点多钟，他找一个案件的证人调查完后，在返回局里的途中，经过滨湖公园旁边时，透过自己骑着的摩托车的马达声，他隐约听到一声女子惊恐而短促的呼救声从公园围墙里面传过来。
他很快停住摩托车，走到马路边公园的围墙旁，围墙有四米多高，但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翻过去的。七九年打越南人时，他爬过不知多少险峻的悬崖峭壁，也翻过比这高得多的墙壁。此时，他十分敏捷地攀上了墙头，很轻快地便跳到了公园的地面上。
他看到前面不远的树丛的阴影下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和两个黑色的身影。那团白色的东西正在地上扭动。他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而那两个黑色身影则正按住那女子准备进行强奸。他猛地冲过去，抓走其中一个的头发提溜起来，挥拳朝着他的脸部连连击去。另一个黑影扑过来，拦腰将他抱住，试图把他摔倒在地。在那一刻，他的身体差点失去了平衡，但很快地就稳住了。他猛地扭过身子，一下子就抱住了那家伙的头颈。他狠狠地往前面的地上一摔，那家伙便被扳翻在地。他又飞起几脚，将那家伙踢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就在这时，被他用拳头连击脸部的那个家伙又冲上来，想抱住他的腿拖住他。他稍微往旁边闪了一下，那家伙扑了个空，“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他的右脚扬了起来，向那家伙的颈部踢去，那家伙上半身便飞了起来，朝着公园的围墙根上碰去。
那一声显得特别沉闷，是头结结实实地碰在墙上的声音。于是，那家伙再也没有动弹了。
一个生命就这样很简单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然而，他也就此陷入了一个不清不白的境地。当那个活着的家伙被移送到检察院后，他控告抓他的警察在抓他们后残暴地殴打他们，他的同伙“是被那个当过特种侦察兵的警察抓住后活活被打死的”。
死去的那家伙的亲属也在各级党政和政法部门上访，要求惩处打死其亲人的凶手。
检察院法纪检察部门认为，案犯抓获后，也有其应享有的权利。如果确系在抓获后被打致死，理应追究当事人一定责任。鉴于此事尚不一定有法律性后果，检察院法纪检察部门便将有关材料转给市公安局纪委。
市公安局纪委便开始对郑诚的行为进行调查。
调查结论还未作出，玩忽职守的事儿又出来了。
“我的看法是，郑诚继续办这个案子是不适宜的，建议局领导指派其他人来承办这个案子。”曹尚峰说道，“以免出更大的纰漏。”他加强语气强调了一句。
他知道，这应该是进入八十年代以来，作为省城的本市发生的第一起涉毒案，若破获，肯定要为破案人员记功、嘉奖。他不能让这些再落到郑诚的头上。
仍然是静场。
香烟的烟雾在办公室里缭绕翻滚，空气仿佛变了颜色。史久然透过烟雾看了郑诚一眼，心中不免对那位一把手心生一股忿懑之情。
史久然知道，这位一把手近两年来对郑诚怀着某种越来越强烈的心理：他十分担心的是自己的位置问题。他怕被取而代之。因为近几年来，郑诚连续破获了一批大要案，在省、市公安机关都有相当的影响。这次出了这两起事，曹尚峰当然是不会放过的。
“我看这样吧，”副局长江鸿得罪慢条斯理的话打破了沉寂。这位副局长十分器重他手下的这个刑警队副队长，因为要破案还得依靠他。
“贩毒案在本市这还是第一起，我们已经报告了市局，市局也上报了省厅。上面都很重视。郑诚同志一开始就接手了这个案子，案情熟悉些，还是交给他办好。至于其它的责任问题，我看可以待案子了结后再作甄别。现在关键是破案的问题。下面，我们来仔细地分析一下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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