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狞的欲望」
狰狞的欲望（07）
那时候，他是戴着英雄的光环踏进省公安专科学校的。
在那次深入到越南纵深地带的侦察中，他立下了特等功，成为一级战斗英雄。当他在无数血肉之躯倒下的地方爬出来，成为幸运的凯旋者时，纷至踏来的荣誉包围了他。鲜花、闪光灯、规模巨大的英雄报告团、重要人物的接见……一项接着一项，而他，眼前总是有停地出现那些可亲可见的和他一起浴血奋战的普通士兵，那些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倒在枪口下，粉身碎骨于巨大的爆炸中的情景。这情景在他的眼前赶不走、拂不去，紧紧地与现在包围他的一切纠缠在一起。
组织上准备要培养他，准备送他去军事学院。
“我想转业去地方，上公安学校。”他对组织上的人说。
他们当然不同意，认为他在军队里前途远大。
他坚决要求。“战争结束了，保护人民的任务并没有完成，我想到地方上做公安工作。继续为维护人民群众的安宁尽力。”他反过来做组织的工作。
几经反复，他终于戴着英雄的桂冠来到了这所公安学校。
学校为有这个英雄学生的到来而骄傲，全校集会欢迎他的入校。会上，自然又是请他作报告。
“我不是英雄，那些死在战场上的普通战士才是真正的英雄。”他一开始就这样说道，神情严峻。
掌声。
“请不要以为我这是谦词，同学们，老师们，这确实是我发自肺腑的话语,真的!”他的眼睛湿润了。
热烈的情绪很快静下来。
一个又一个牺牲于战场的普通士兵悲壮和并不悲壮的故事，在学校的礼堂里萦回。
他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报告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后来她对他说：如果当时你在台上兴高采烈地大谈你的英雄事迹，我决不会对你发生好感。是你那些沉郁的话语，那些对普通士兵的感情，深深地打动了我。你是一个与人们认为的英雄不一样的英雄。但我认为，这更像一个真正的英雄。
他的心顿时一震，两眼深深地盯住她，充满着惊奇、感激等复杂含义的眼光长久停留在她身上。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纯美的女同学竟能如此深刻地理解他，如此准确地把握了他的精神世界。
他顿时就喜欢上了她，或在坦率地说，在那一刻他便爱上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来他宿舍时所发生的事情。他想这是否太过于不合情理，抑或是过于浪漫。的确，感情的产生是一件很难捉摸的事，有时可能就是某一眼光、某一句话。
不断地精神交流，使他俩都感到自己开始深深地依恋对方。
一切都那样自然地发展起来了。
就在那一天，他向她表白了自己的情感。
就在那一刻，她是那样激动而羞怯，充满激情的双眼惊慌地躲蔽着他的人的目光。可是，一会儿她就变得神情暗然了。
“我……也很……爱你。……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对不起，其实我早该对你讲的，可是，每次和你在一起，我总难以说出这件事。”眼泪顺着面颊向下滚落。他第一次见她这样流泪。
“你爱她吗？”他问。
“……不，很难说，或许曾经爱过。但到底是不是爱呢？或许是一种对异性的迷恋？很难说清。”她把头深埋在自己胸前。
“他爱你吗？”他冷静地问道。
“对我挺好。”
“是爱吗？”
“他一定认为是的。”
“是这样……”他变得更加冷静了。几分钟前，他还充满着爱的激情，但此刻，他已经像个不存任何情感因素的观察者了。
她抬眼望着他，痛苦的眼神中流露着一丝祈求。“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已经折磨我好长时间了。郑诚，给我力量，好吗？我需要你，请别撇下我。”
他毫无表情地看她。“不，我不能帮助你。”
“选择应该由你作出。我不能要你来选择我；同样地，我也不能要你去选择他。抛开一切外在的东西，听从心的呼唤。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好。或许，你潜意识中仍把我看成英雄？我是一个普通的人，不要给我罩上神圣的光环，不要让这光环迷感你的眼睛，从而造成你错误的选择。我虽然爱你，但如果你不爱我，我也决不会强求的。”
“你这个人太理性化了，而我，没法像你这样……”
“让我们分离一段时间吧，这可能有助于你正确地处理这事。……走，我送你回宿舍。”
那个晚上，他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地直到天明。
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避而不见她，但她忧郁的面容总在他面前晃动。他知道她在寻求和他见面的机会，可他不能和她见面。
那晚，他正准备去图书馆，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是早就等在那儿的。
“告诉你，我和他之间，至少我对他，不是爱。”她一开口就这样说道。
他看着神情坚定的她，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很纯的少女的心则很容易被一些东西迷住的。他长得很帅，高二时，他开始向我献殷勤。他是那种天生就很懂得怎样讨女孩欢心的人，表面看去很潇洒，有派头。本来很肤浅，却能装得很深沉。还有，他的家庭在县里也不是一般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县委副书记，他自己在物资局工作。这些都曾使我着迷。”
“是吗？”他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当然。可是现在……初恋，不管怎样，总是刻骨铭心的，否定它，肯定痛苦。再者，他对我确实很好，这使我又开始怀疑是否因为自己到了这里，就对未能升学的他变了心。所有这些都使我陷入一种矛盾的境地。……但现在，我决心结束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不要太轻率了，或许我也是那种令你一时着迷的人。”
“不，你不是。对你，我是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哦，请你原谅，当你刚进校时，沸沸扬扬的舆论宣传使我对你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到对你有了正确的理性认识之后，才慢慢地……嗯……喜欢上你的。这，与他的过程完全不同。……郑诚，难道这么长时间交往，你还不相信我是一个逐渐成熟的、有主见的女性吗？”她乞求似地望着他。
他紧紧地盯着她，盯着她幽黑的双眼。他完全被她感动了。他用双手抚着她的双肩，颤声说道：“维维，我爱你，真的。尽管这三个字说得很俗气，但这是发自内心的。”
感情潮水般在她的身上沸腾起来，她感到难以自制，身子轻轻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轻轻地搂住她，在温柔的夜晚，在那棵巨大的雪松下，他们就这样紧紧地默默地长时相依……
“到我家了。……哎，还在想什么？怎么半天不说话？”鲁维维站在一栋楼房前，对郑诚说。
“哦，……到了？也不远嘛。”
“上去坐一下再走吧，已经来到家门口了。楼层不高，就住在四楼。”鲁维维声音不大。
“这么晚了，怕不太好。”郑诚很犹豫。
鲁维维好像没听到郑诚的话，说道：“上楼吧。”转身走进了门栋。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就在那一时间，郑诚随着鲁维维向门栋里走去。他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此时理智的力量太弱太弱了。倘若他知道此举会给未来的自己造成什么影响的话，他也决不会跨出走向门栋的那一步的。
这是一个富丽而又雅致的家，所有高档家庭用具设施一应俱全。他注意到，这是个三室一厅的房子，除了门厅和这间客厅外，另外还有间卧室。
“给你冲杯咖啡吧？”
“不，我马上就走，别客气了。”
“这里有烟，你自己拿。”鲁维维把茶几上的一盒“三五”和一盒“红塔山”推到郑诚的面前后，就到厨房里去了。
郑诚拿起“红塔山”，抽出一支点燃。
……他们的关系自然很快就成了学校流传的新闻。但是，学生中有人知道鲁维维是有男朋友的。随之而来的议论有针对鲁维维的，也有针对他的。“英雄有什么了不起？英雄难道就能破坏别人的恋爱关系？把别人的女朋友‘挖’到手也算是一种英雄行为？”有人给校党委写信，指责郑诚的不道德行为。
校党委书记来找他谈话。
他如实相告。
他说，鲁维维确实有男朋友，但她不爱他。
书记说，他们两人的关系在此之前是很好的，你在里面起了不好的作用。一个被党和人民给予很高荣誉的英雄，不应该做有损自己形象的事。形象，对你来说，是生命，没有了形象就没有了生命。
他说，形象是重要的，但感情也并非不重要。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都珍视这种感情。至于说到另一个人，他可能爱她，但她现在并不爱他，既然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应该结束。因为爱毕竟是双方的，是相爱。
书记说，你是有前途的，我们是为了你好，请你不要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他说，感谢领导对我的关心。但我觉得，这类感情上的事，我们自己是可以处理好的。
书记说，希望如此。
他理解书记。他觉得书记也是个好人。从书记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必然会同意书记的看法。
可他不是书记，他是郑诚。他相信自己在道德上是没有什么值得谴责的。他不会退却。
但是，他没有想到，她，维维，却退却了。
她的那个男朋友很快就得到了讯息。他来到了学校。他认为是郑诚利用自己英雄的名声勾引了他的女朋友。他对鲁维维声称，如果郑诚不退出去，他将闹个鱼死网破，让这位英雄名声扫地。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退却的。
她说，她已经答应她的男朋友与他恢复关系，再也不与郑诚来往。条件是，不准他去学校领导那儿告郑诚。
她说,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的英雄声誉，她必须这样做。何况现在临近毕业分配，若是因此事影响了他的工作分配，她会一辈子不安。
可是，只要我们俩相亲相爱，一切都是次要的。他对她说。
不，不要因为我而毁了你自己，为了我断送你，太不值得。我想，我还是太幼稚，太自信。我并没有考虑到这许多的后果。我想得太简单。离开我吧，只要记住我是真诚的就行。她说。
为了我的所谓形象、前程，你要牺牲自己的感情？他责问道。
爱，确实不能至上。爱要受到很多东西的制约，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或者还有将来，都会有许多爱的悲剧。我曾以为，在今天的社会，只要真正相爱，就决不会出现梁祝的悲剧，但是我错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让我们做永远的朋友吧。她说。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软弱，他说。你的勇气呢？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在乎那些的。
你不在乎也得在上。你是英雄，你必须按照人们要求你的那样出行动。
你就这样离开我了？他问。
为了你，不，为了一个英雄。从今天起，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她说完，把杯中的咖啡全喝完。
那是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咖啡厅里。是她约他出来的。让我们最后一次约会吧，她说道。
为了他的形象，他的前途，她离开了他。在回学校的路上，他感到痛苦阵阵袭来，在这痛苦之中，他真想把她带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然而最终他还是对她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我也退却了。他在心里骂着自己。我是他妈的什么英雄？简直是混蛋。
“喝杯咖啡吧？”鲁维维端着两杯咖啡放在茶几上。
“不……我说过马上说走的。”郑诚显得有些不安。
“怕什么？家里也没有大灰狼。”鲁维维笑着，在郑诚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真的……我……”郑诚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停了一下，他才说道：“你们的家真漂亮。”
鲁维维注意到郑诚有意识地加重了“你们”两字的语气，“这很值得赞扬，是吗？”她问，稍带点掷揄口吻。
“当然，说明你们家庭生活过得很幸福愉快嘛。”
“如果你这样看，我宁愿它乱七八糟。”鲁维维有些愠怒地说。
“别这样，一切都有过去了。如果自己选择什么，就应该承担这种选择的后果。”
“你是要我逆来顺受？”
“我要你好好地生活。”
“你也不理解我。”
“我理解你才这样说。”
“你知道我心痛苦吗？”
“我们都有痛苦。但我们只要从某些偏执的思想中解脱出来，我们就会发现生活的世界仍然是天高地阔的。……你为什么不干点什么呢？拼命地工作，拚命地看书，或者全副身心地去参加社会活动，我们就会忘掉许多应该忘掉的东西。”
“你……不爱我了吗？”鲁维维苍白的脸上挂着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郑诚。
“现在问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郑诚笑了。他端起咖啡杯在手中轻轻地转动了一下，像在观察那杯子似的。
鲁维维伏在沙发边上抽泣起来。
郑诚默默地坐在那儿。
时间在流逝。鲁维维仍在抽泣。郑诚感到自己无论如何应该走了。他站起身，来到她身边，说道：“维维，别哭了，我要走了。”
她没有抬起头来。她感到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她哭得那样从伤心，她要把这几年来埋在心中的愁苦感伤全都哭出来。
他站在那儿，想了一下，把一只颤抖的手轻轻地放到她不停地抽动的肩头。“你说过，我们永远是朋友。维维，勇敢点，不要沉迷于过去的那些，勇敢地投入现在的生活吧，呵？”
“你……还爱我吗？”
“可是……我已经说进，这有什么用呢？”
“不，我需要，真的需要。”
郑诚沉默，好半天他才轻轻地说道：
“好吧，我告诉你，在我的内心深处，你是永远的，维维。”
她扬起头来，一把抱住他的双膝，“真的？真的吗？”
“是真的……可是……维维，你有了家，有了丈夫，将来还有孩子，应该好好生活，切不要因为我而毁了你的生活。我本不该来这里的，来了也不想见你，可鬼使神差似的，我俩还是碰到了一块。我明天就要走了，让我们愉快地说再见吧。”他把她的手臂轻轻地、但很坚决地从膝部拿开。“我走了。”
她站起来，默默地来到门厅。
他站在门旁，微笑着对她说：“再见。”
一瞬间，她搂住了他，紧紧地把头贴在他的胸前。
他没有推开她，就让她那样搂靠着自己。过了一会，他抬起手，在她光洁的头发上抚了抚，又轻轻地拍了她的头——行了，我要走了。
她抬起头来，松开了双臂。
“再见。”他再次扬手，“保重。”他轻声说完，就开了门。
在她听来，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很温暖的地方传来的。直到他的脚步声移到楼下、一直延续到听不到的时候，鲁维维还靠在门框上，呆呆地望着楼道。
郑诚和鲁维维都不知道，就在他俩开门告别的时候，有一个人从门栋处闪身到宿舍楼的背后的暗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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