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趟上海。我在那里见到了我的远房表哥和一个我从未谋面过的姑姑。我的表哥在上海有份稳定舒适的工作和一个家境优越的女朋友。这让他的父母非常引以为傲。我曾很多次听到他的母亲满脸笑容的向别人宣扬她儿子的出息,我爸也曾一遍一遍的在我面前表达过他的羡慕。因此在去上海之前,我已经对表哥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至于我的姑姑,不仅我一无所知,而且她的出现也出乎了我爸的意料。
我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第二天的凌晨到达上海。我依靠着手机地图和路人的帮助,在上海转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我才在东方明珠下打通了表哥的电话。表哥比我年长五六岁的样子,我们完全不熟,只有儿时记忆里的几次谋面。所以当我爸让我寻求他的照顾的时候,我很犹豫。我不知道如何和一个“陌生人”相处,我更不想麻烦一个不太亲近的人。但是当我站在东方明珠塔下拥挤的人群里,我望着辉映在璀璨灯光里的夜空,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无助和失落。
我联系上了表哥,他让我在那里等一段时间,他下班后就过来接我。虽然我们对于彼此的面孔都是全然陌生的。但当他从人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也一眼认出了我。虽然他已经在上海这个大都市工作了几年,但他的身上还是有着鲜明的农村人的气息。这种气息无法具体描述,但它让我们在人群中找到了彼此。他的穿着,以及背的双肩包挂在他精瘦的身体上,让我感觉有点奇怪。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一点也不显得生疏。而当我也叫了他的时候,我才发现在异地他乡一句家乡土话原来可以把人与人的距离拉的那么近。
他带我走过天桥,在一排快餐店之中挑了很久,几乎所有的快餐店都人满为患。在我们走进其中一家之前,表哥充满期待的跟我说这家不错。我们选择了中间的位置坐定后,表哥让我点菜,他说随便点,然后自顾自的玩起了手机。我在点菜时显得缩手缩脚,无所适从。我真的不知道该点些什么菜。我反反复复的考量菜单上的菜价,不知道点多少价格的菜合适。我又对两个人应该点几个菜迟迟拿不定主意。最后勉勉强强点了三个菜,我想这样既不显得小气,也不会花费太多。在等菜的过程里,表哥问了我一些学业上的事情以及我父母的情况。我尽量用最多的话语去回答他。我想和他熟络亲密起来。
在快要吃完饭的时候,表哥又拿出了手机。我虽然对表哥的做法感到有点奇怪,但他不跟我讲话的时候我却觉得自在了很多。过了一会儿,表哥抬起头来突然跟我说:你自己看看住哪个宾馆。然后把手机递给了我。原来表哥是在美团上给我找住的地方。我在手机上翻来翻去,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心里却有点狐疑:为什么不让我去你家住呢?就在我心里嘀咕的时候,表哥却立刻给了我解释,仿佛他能看穿我的心思似的。“我在这里也是住在亲戚家,所以不方便带你过去。”我点点头,嘴里答应着没事但心里更加感到疑惑。我猜这个情况我爸也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他肯定不会让我联系表哥了。最后表哥帮我选了一家比较便宜的宾馆,虽然说比较便宜,但在我看来也已经很贵了。
我在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按照计划赶去思南公馆,那里有一场陈丹青座谈会。就在我走出地铁站的时候,我接到了姑父的电话——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怎样称呼他。很显然,表哥回家后告诉了姑姑姑父我的到来。姑父解释了一番他是谁,然后问我现在在哪里,他要过来找我。我立刻在脑海里画出一条关系线:我和表哥是关系生疏的亲戚,而他又是表哥的亲戚。我们的关系实在太过遥远,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难道应该麻烦他们吗?但与此同时我又无法拒绝他,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立刻把路牌上的地名告诉他。我站在十字路口四处张望,有点期待他的出现——一个住在上海的人的出现。
他骑着一辆白色电动车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找到彼此着实花了一些时间。他摘下墨镜,露出了一张温和的脸,但他又是那么的不苟言笑。他跟我寒暄时露出的笑容只是嘴角微微的翘起,显得很勉强。唯有他的眼睛不太那么死板僵硬,沉静深邃,散发着一股善意。我多么希望通过凝视着他的眼睛而减轻自己在生人面前的焦虑啊,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又把墨镜戴上了。他载着我去寻找思南公馆的所在,然后又陪着我排队等候。他的话不多,除了一开始询问了一下我的情况之外,就再也没有更多的话讲了,耐心的站在我的身边一起等候。
那时座谈会已经开始很久了,但在外面还是有很多人排队等着入场,里面出来一个人就放一个人进去。姑父问我这是什么人,有名吗。我说是陈丹青,有点名气吧。但显然他对陈丹青一无所知,只是对这么多人等着见他感到非常好奇。每当一个人出来,人群就发生一次混乱。大家你推我挤,争先恐后的向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陈情表白:我等了很久了,让我进去吧!……我真的很喜欢陈丹青,让我进去吧!
姑父站着陪我等了一会儿,有点无聊,于是走到另一边的遮阳篷下坐着,远远的看着我。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冲出了重围进到了里面。我在里面大约呆了半个小时,然后兴奋不已的排队等候着陈丹青的签名。签名的房间靠近路边,从外面通过玻璃可以对里面的场景一览无余。不知道姑父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等候,总之我等了一会儿,就看到他从外面推门进来,默默的递给我一瓶水,然后站到一边看着我。我们等了很久签名才开始。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时不时朝姑父那里看一看,我怕姑父会等得不耐烦。但当我站在陈丹青面前,等着他在我的书上签名的时候,姑父却很贴心的拿出手机给我拍照,让我和陈丹青同框合影。
离开思南公馆后,姑父带我去吃饭。他载着我穿街过巷,但到了目的地却发现那家店关门了。然后他又往回骑,来来回回的又转了好久,他青睐的小餐馆仿佛合谋好了似的,在这一天通通都关门了。最后没办法,他带我去了一家嘈杂热闹的快餐店。我看着招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却没有多少食欲。在姑父的催促下,我应付性的点了一碗水饺。姑父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我找了一张座位,让我坐在那里等着。而后他给我端来两笼小笼包,用眼神示意我解决它。我心里有点抗拒,害怕自己吃不完,但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强撑硬塞的吃完了一碗水饺和两笼包子,可是当时我真的不太饿。
吃完饭后,姑父又载上我,虽然他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但我猜想应该是去他家。我们穿行在夏日午后寥落慵懒的街道上,两旁粗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形成大大小小圆圆的光斑。电动车忽然拐入一个弄堂,然后又经过两个转角。我看到了两排低矮的房子,都是两三层楼高,非常的破旧。窗户都是那种年代久远的木窗框,糊在玻璃上的报纸发黄而残缺。两排房子之间是一条狭窄的过道,沿着过道零落的停放了很多自行车和电动车。每栋房子前都有一个水池。
姑父带我走入一扇门内,一股陈旧的霉味顿时扑面而来。我们通过一条逼仄阴暗的过道,在过道的尽头住着一户人家,房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狭小的空间和拥挤的摆设。而在这家人的门口右手边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勉强搭建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以至于坡度非常的陡,每个台阶都不足一只脚的长度。所以上楼的时候,我都只有前脚掌着地。
姑父的家就在楼梯的转角处,他们的燃气灶和锅也都放在门外。那是一间30平米左右的房间,从中间用木板隔成了两半。外面的一半非常的阴暗,头顶就是楼梯,所以天花板是倾斜的,非常的低矮。里面的一半因为有窗户采光,所以比较明亮,几乎所有的家具都摆在那里。一张大床几乎就占去了三分之二的位置,床对面紧挨着墙壁摆放了一个柜子和一台电脑桌。柜子上面有一台电视。然后靠着窗户的地方摆了一张小桌子,平时吃饭就是在这张小桌子上。不仅柜子上桌子上堆满了物品,四面墙角地上也摆满了各种杂物:电饭煲,脸盆,一大瓶蛇酒,一只尿桶……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看到这间房子时的感受,我的头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于呆滞状态。然后在某一时刻猛然惊醒:我这是在上海吗?就在十分钟前,我们还走在宽敞明亮的街道上吗?怎么转眼间就仿佛步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拥挤简陋,破败闷热。而就在离这间房子几百米的地方就有一个装修豪华的地铁站,从那里可以快速通往上海任何一个繁华的地方。
下午姑父去上班,我一个人继续在大街上转悠。晚上我回去的时候见到了姑姑。她早已做好了饭菜,碗筷都摆好了,静静的坐在桌边等待着我回来。她听到我进门的声音,转过头来,露出惊喜的表情。她连忙招呼我坐下,然后给我盛饭。边盛饭边解释着:"中午我在上班,没空回来。只好让你在外边随便吃点。晚饭我买了些菜,你看看好吃不。"我注视着姑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姑姑的脸是那么的憔悴,眼角那么多的皱纹,皮肤发黄。她看我不说话,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忙补充到:“随便吃,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我跟你爸关系很好的。你就跟陈杰(表哥)一样叫我姑姑。”直到这时,我才对他们有个称呼。之前和姑父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一直犹疑着该怎么称呼他。
姑姑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我一些问题,我总是回答的磕磕绊绊,显得很紧张的样子。姑姑因为在上海生活了很久,口味也已经与上海人趋近,因此每道菜都有着上海独特的甜,我虽然有点吃不惯。但还是很频繁的夹菜。我边吃饭边从窗户往外眺望,看到对面破败房子里的一户人家也在吃饭。就着昏黄的灯光,他们在阳台上围着一张矮桌,男人打着赤膊,女人抱着小孩。等我吃到第二碗的时候,他们把饭桌收拾了进去。没过一会儿,我看到男人重现出现在阳台上,在那里冲澡。
晚上表哥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姑姑姑父出去跳舞了——他们出门时的亲密快乐的样子让我感到很别扭。表哥进门看到我坐在那里,没向我打招呼,表情显得有点冷淡。我心里猜想着他是不是对我的到来感到不高兴,毕竟昨天他已经跟我说的很清楚了,他不能带我来这里住。直到他吃完饭后他才忽然跟我说话:洗澡吗?我说好的,同时心里又顿生疑惑:在哪里洗澡呢?这个时候我想到傍晚吃饭时看到的那一幕,莫非我要去楼顶平台上冲澡?
我没有猜对,洗澡的地方不在楼上,而在楼下。我在楼上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然后站在楼下水池边冲澡。冲完澡后再上楼换衣服。
除了洗澡不方便之外,上厕所也是一件难事。临睡前姑姑特意带我去上了一趟厕所。我们下楼,走到弄堂尽头,转弯,然后又走到尽头,才看到一间小屋子。那里只能小便,不能大便。直到第二天早上姑父才带我去了能上大便的厕所。那里简直远的不可想象。你需要穿过一条街,再穿过一条弄堂,然后走到另一条街上。顺着这条街再走上五十米。才看到公共厕所四个大字。还好我当时不急,要不然肯定撒裤子上了。
我在姑姑家住了两晚。姑姑为了中午能够回来给我做饭特意和同事调了班。我来的那天姑父正好放假,而在之后的两天里姑父一直早出晚归。表哥每天比姑父回来还要晚,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人自顾自的躺在床上玩手机,从来不跟我说话,仿佛我第一天到达上海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能和我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在那两天里,我跟姑姑相处的时间最长,说的话也最多。她总是笑容满面,非常亲切和蔼。她经常跟我谈起我爸的事情。有一次,我告诉她我爸的现状后,她忽然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非常深沉的说:你爸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从我来到姑姑家的第一天我就一直有两个疑问,一是姑姑姑父是干什么工作的,二是他们的儿子或者女儿在哪里。第二个疑问要到我回家后我爸给我解答。而第一个疑问我从姑姑姑父的对话中拼出了模糊的答案。就在我住在他们家的第二天中午,姑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回来了。他走进门来,一言不发,一脸的闷闷不乐。姑姑问他吃饭了没,他也不回答,连往这边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床边的衣橱,在那里翻来翻去。
姑姑看他不高兴,也没有再说话,沉默的吃着饭。姑父忽然转过头来,皱着眉头:我那件灰色的外套呢?姑姑停了一会儿才说:我哪里知道你的外套放哪里了,我又没有洗你的外套。姑父气冲冲的走到另一间房间里,然后没一会儿又气冲冲的走出来。噼里啪啦的对姑姑一阵责骂,这次没有提衣服的事情,而是因为其他的事。我听得稀里糊涂,应该是姑父在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然后不知怎的怪罪到了姑姑的身上。
姑姑被骂的快要哭了:"你以为我工作轻松吗,你不知道我今天多难受。"我看着姑姑痛苦的样子,非常的揪心,但只能呆呆的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姑父摔门离开后,姑姑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忽然缓过劲来似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水一般。
“你没有想到过,我们在上海竟然是住在这样的地方吧?”
我挑着碗里的米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姑父做保安,我在医院工作。在上海几十年了,还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真不如你爸在老家种田好。”姑姑还是笑着。但那种笑分明透露着凄苦。
我很想问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呆在上海呢,为什么不回老家生活呢。但我看着姑姑充满无奈的表情,说不出任何话来。
回到家后,爸爸告诉了我更多姑姑的事情。原来姑姑并没有孩子,所以他们一直把表哥当做自己的儿子对待。他们在发现无法怀上孩子之后就去了上海,在那里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但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远去上海呢,我没有问,爸爸也没有说。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也许是为了逃避无法生育所带来的家庭压力和必然引来的非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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