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气泡带回给Mach!-- 凭着这意念,李叶茴三下五除二地翻身上高崖,追着那狗玩命地跑。脚上的水泡一个个被顶破,手臂的刮伤也没了直觉。李叶茴路标也不找了、困意也没了,眼前只有那只小花狗。
“气泡啊!是我啊!”
那小花狗被吓得不轻,小小的身躯像条鱼一样在草丛里嗖嗖地游来游去。
李叶茴灵机一动,大喊道。“Mach!Mach!”
气泡果真停下来了。它歪着头望着李叶茴,脆脆地叫了两声。
“过来...”,她弓着背、猫着腰,双手向它伸去。可是气泡又飞快地跑走了。看到小花狗健康有力地蹬地,李叶茴又喜又气。
夕阳西下,对面的山头被染红了。李叶茴就这样追着、追着,不知不觉中那夕阳红消散、星星又主宰了黑夜。中途,她路过一片山野,头灯扫过去,一片绿莹莹的眼睛望着她。李叶茴的心脏瞬间漏跳很多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被吵醒的羊。
小花狗的体力惊人得好,看来还有很多年活头。
突然间,那小狗钻入一户人家的栏杆,开始对天长叫。李叶茴无可奈何,只得眼巴巴地站在外面望着。
那户人家的灯亮起来了,一个老人扶着腰、颤颤巍巍地迈出房门:“你回来了...”老人捞起小狗,用脸蹭着它沾满露水的皮毛。
老人注意到望眼欲穿的李叶茴:“你是?”
“你好,这...这狗是你们捡来的吗?”,李叶茴赶紧问。
老人听了这问题,迷迷糊糊地回答:“这个嘛,好像是的。”
“是不是两三周前捡来的,从...从德国那个方向,”,李叶茴掰掰手指,胡乱指着一个方向:“东南方跑过来的。”
“是啊是啊,小姑娘,你说得很有道理。”,老人宠爱地骚挠着小花狗的肚皮。
“那是我朋友的狗,请问你可以还给我们吗?”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揉着眼睛走出门来,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李叶茴又问:“你好,这只捡来的狗可以还给我们吗?”
“捡来的?”中年女人一脸懵懂,“这是我几年前就养着的狗。”
“可是这位老人说...”
“哦,我妈妈她有点阿兹海默症。你知道阿兹海默吧,就是记性不太好。”,女人走过来、凑近李叶茴,压低声音说。
李叶茴一下子没了斗志,她乞求对方帮她和小狗合个影,便病怏怏地离开了。
银河美极了,她却永久地丢失了自己的路标。李叶茴已经连续奔跑二十个小时了,路程显示六十五公里。她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要赶,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
小花狗不是Mach的。李叶茴没了信念,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十分钟便不想再动了。她在地上垮成一滩肉,挣扎着把合影发给Mach:气泡被捡走了,他们治好了它的病。-- 李叶茴太累了,都忘记气泡是个独眼狗了!
她还来不及多看几眼那绝美的银河,便伴着牛铃瞬间入睡了。
不知昏睡多久,她被一股子惊人的噪音和狂风折腾醒。一睁眼,一架直升机正在不远处悬在空中轰鸣。搅起来的野泥土和枯草扬了她一脸。不知哪里来的两个军官不由分说地把她抬上担架,李叶茴一张嘴便有沙粒往嘴里喷,她便乖乖闭嘴。
原来是她的失踪惊动了搜山队。
她本老老实实地躺在座椅上,突然一个猛子扎起来,一脸惊恐地正要开口,对面的军官先发制人:“别担心,免费。”
李叶茴这才安心坐下,结束了自己第二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越野赛事。
再次回到慕尼黑,Melissa已经搬走,新的房客是一对美国老夫妻。
“不好意思...”,老人看起来有些愧疚,“我带来了我的妻子。我会把双人份的房费补给你的。”
“没事,随便住。”,李叶茴像个残疾人一样扶墙进门。从高海拔下来后,她的双脚双手肿得像猪蹄,每次脱鞋都要经历一场令人抓耳挠腮的磨难。为了不把地板弄脏,她坐在门口,把脚放在门外,急不可耐地摆脱了沉重的背包,靠着包喘粗气。
“可怜的孩子。”美国老夫妻帮助她把包摆正,把鞋子卸下。望着她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双脚、还有纱布上的泥土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李叶茴连爬带滚地站起来。她脱下帽子,在门外抖抖:“我是一个跑者。越野跑者。”
这对老夫妻是来德国庆祝金婚的。
“可是美国不像中国,我们没有退休金,年轻时候也太挥霍...”,老爷爷用拐杖杵杵地,“看你的小别墅环境好,价格合适。本想提前跟你说是两个人的,只是后来忘了。”,他又一脸愧疚。
“没关系的。”,李叶茴劝这老人不知道多少次了。她正忙活着把一书包的草渣子倒出去,再放进去“淑女”些的衣服,还有平日攒下来的小手饰。这点小活儿对此时的她而言像是愚公移山。
老奶奶热情地在楼下给两人煎牛排:“我喜欢德国。这里的肉比美国还便宜,又好吃。”,可是上了餐桌她却不动刀叉,“年纪大了,不能胡吃海塞,要保持身材。”
李叶茴在山野中呆久了,行为举止也野起来。虽不至于溅得一身汤汁,但是老爷爷还没剔除干净牛排上的肥肉,她就囫囵吞枣地吃完了。
“我晚上就离开。你们好好利用这房子。”,说着,她就要走。
两个老人被她得一惊一乍搞得晕头转向:“去...去哪里?”
“去捷克。”
“去捷克做什么呢,孩子?”
“找我妈。”
“妈”字一出口,李叶茴心里就抖三抖。她赶紧摸摸嘴,背上包一溜烟地跑了。
虽说李叶茴对于旅行团的“景点打卡”行为非常不屑,但是由衷地佩服他们的速度之快。王小红报名的这个“十天七国”的欧洲团更是如此。李叶茴本以为坐上廉价的连夜大巴、闻着一车人的体臭马马虎虎睡一觉,就能扑进母亲的怀抱,祈求她的原谅了。
可是她一觉醒来,四周一片荒野。
“原来布拉格这么破败啊。”,她的感慨打断了旁边看书老奶奶的思路。老人家从昨天晚上上车就一直保持着读书姿势、口中念念有词。
老人扶扶眼镜,一脸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还没进城。晚点了。”
李叶茴又望着窗外睡着了。再醒来时,司机正招呼大家去加油站吃饭。李叶茴给妈妈汇报路程。结果王小红尖声怒骂:“你心里还有没有你妈妈了!”
隔壁看书的老奶奶也被着话筒里的尖叫吓到了,开始焦躁不安地使劲把书压平。
结果,吃了饭、又美美地睡了午觉,这大巴才到达布拉格。晚点整整九个小时。王小红的车已经开往下一个城市了:柏林,德国。
李叶茴没办法,她定了大巴回德国,却发现最早的一班车也是晚上出发的夜间大巴。然而这次车坏在了路上。等她到达柏林后,王小红又走了。
“闺女,我来慕尼黑了!”
李叶茴又急赤白脸地跑到慕尼黑。可是,她还在车上半睡半醒时,王小红又一通电话打过来:“导游说,我们是路过慕尼黑,所以在那个喝啤酒的地方、挺有名的...”
“皇家啤酒屋。”
“对对,皇家啤酒屋,吃个饭,四周自由活动一下。马上就要去黑森林和咕咕湖了。”
李叶茴一脑子磕到窗子上:“妈,你的终点在哪里?”
“你不来比利时找我了?”
“妈,我要是再不追上你,我就没钱买车票了。”
“好吧,正好这几天我和团里的几个阿姨晚上要去吃饭。你就在阿姆斯特丹等我吧。”
李叶茴终于在王小红前面到了阿姆斯特丹。还好,这是她计划内的地方:一,是因为她来德国前特意学了一下二战历史,通读了《安妮日记》,这次想亲自去“安妮故居”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那书中的场景。二来,荷兰这个地方的红灯区明目张胆地开放、致幻剂也肆无忌惮地沿街都是,非常符合她骨子里的那股子坏劲。
安妮故居是犹太女孩姑娘安妮·弗兰克当年和家人躲藏纳粹的的密室旧址。那两年,她笔耕不辍,竟把在这只有一扇天窗的房子里发生的故事记录得活色生香。然而,除了父亲外,安妮本人及其全家都在二战中被纳粹杀害。如今这房子成了著名的的反法西斯和种族主义博物馆。
李叶茴从以“荷兰威尼斯”的羊角村千里迢迢赶到阿姆斯特丹的安妮故居,不小心比预约时间晚了几个小时。但工作人员看她的头帘都被汗水死死地贴在脑门,便不忍心再刁难,只是多收了五欧元,便让她跳过了门外那长得像贪吃蛇的队伍。
李叶茴随着安静的队列走进那扇书架后的暗门,手脚并用地爬上那狭窄楼梯,步入六七十年不见阳光的逼仄房间。就在这房间,人们把罐头黄豆精心地分到盘子里,听着窗外炮火连天,心安理得地喝着无糖咖啡、谈着世界格局。
她还记得,那个十五岁的安妮,在这房间最开心的事就是收到父亲从黑市偷买的书,而最烦恼的事就是必须和邻居分享唯一的书桌。在那种生死未卜之下,她竟还为知识所倾倒。
李叶茴回忆起她读完这书的那刻。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是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她的冰箱出现故障,做早餐的法棍被泡了水,牛奶也发了馊。然而那是一个周末,只有火车站的超市开门。她一路走着、一路读着《安妮日记》,握书的小拇指还不安分地测量着:哦,还只剩下薄薄几页,很快就可以读新书了。
她心情愉悦,因为书中的安妮也心情愉悦。安妮正像模像样地介绍着自己的“性格分裂”:“一面是我的先蹦活泼,我的轻率,我的乐在人生的喜悦,最重要的是,我欣赏事物轻松面的能力...这一面的我,通常埋伏着,等着偷袭我的另一面,纯净、深刻、优雅得多的一面”。
李叶茴连连点头,说到性格分裂,她最深有体会。她微笑着翻页:
“安妮的日记在此结束”
就这样,一句惨白的话决绝地结束了这女孩的一生。像是连根拔起一棵树、拧下一个鸡头或那笔尖正流言说着行云流水的诗,却嘣”地一声断了。
李叶茴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那些情啊、爱啊、升学率啊、淘汰制啊...有什么筹码比生命还贵重?人们总惧怕着出局:从职场、家庭、同学会的主席桌上出局,然而如果有一天要从生命的战场出局?谁又能像安妮这样“死而复生”呢?
学习。救世。为人类而奋斗。
这十五岁的女孩的文字超脱时间的禁锢,用青春的呐喊打动了李叶茴。这三个关键词深深地、深深地烙入李叶茴未知的人生。从此,她将不会再为儿女情长你死我活、不会再为利益纠葛而奋不顾身。
不会再有什么能停止她做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了。
自从在美国黄石尝试大麻后,李叶茴便十分好奇致幻剂“蘑菇”的功效。
“世界变成点和线,不同的色块拔地而起。” -- 这是她在慕尼黑的邻居的用户体验。
特地去了阿姆斯特丹水坝广场的一家“神奇蘑菇”店去探寻。店主见她来自中国,便指指冰箱:“大麻雪糕、大麻蛋糕、大麻棒棒糖,都打折。”
李叶茴有些不服:“我要蘑菇。”
店主眼睛亮了,他拿出一个宣传板,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蘑菇,分五个阶层。一星蘑菇,让世界更明亮。二星,让世界变形状。三星,又亮又变形。四星,裸眼3D。五星,美梦成真。”
李叶茴一听美梦成真,二话不说地指着五。对方得知她从未尝试过致幻剂,连连劝阻,最后她只好买了四星蘑菇。
临走前,店主冲她大喊:“如果受不了,就服用糖来减缓药效!”
原先,曾有人因为服用新鲜蘑菇致死,现如今只有切成丁的干蘑菇。李叶茴望着手掌那几粒“兔子屎”,不明白这玩意怎么能致幻,她对着蘑菇自言自语:“哼,希望你带来的体验配得上你的昂贵。”
当晚,李叶茴坐了火车、大巴,还开启了徒步模式,终于在一个郊区密道里找到了母亲入住的酒店。
王小红和邻居小风阿姨正在房间等待。
距离上次和母亲相聚已经小一年了。
这期间,李叶茴受尽了各种山野的锤炼,形象已离离“窈窕淑女”相差甚远:在山上狂塞补给时,她习惯了大口吃饭,身材越发地宽厚、皮肤被紫外线晒得透黑,久违的青春痘一颗颗连着串跑上脸来。除此之外,在希腊时手臂上被跳骚啃出来的大包此时体积虽小了,但颜色依旧可怖。
这一切都让王小红心急又心痛。可是因为之前的一路追随浪费了时间,他们只有这一天能好好叙旧了。明天晚上,王小红就要飞回北京了。
那天刚好是李叶茴的生日。王小红买了蛋糕,小风阿姨偷着送了她一套“越野急救包”:“别告诉你妈妈,她反对你跑山...我看你朋友圈,漫山遍野地玩,要是十年前,我也想跟你一样。”
这是四年来,李叶茴第一次和亲人过生日。
李叶茴经过坚持锻炼,变得力大无穷,轻轻松松地将王小红背在背上:母亲真轻啊。妈妈的头发一缕缕垂下来,已经不乏有一些银丝了。
回想过去,每次自己的穷途末路都是母亲的鼎力支持。而十七岁远离家乡,不仅母亲缺席了自己的成长,自己也缺席了母亲的陪伴。王小红虽脾气暴躁,但无疑是个好母亲。相反,这些年一直追求个人幸福、探索本我的自己,倒不算个好女儿。
李叶茴发现自己变了。她不想做过客了,只想和家人长相思守。
母亲一直说她是自己永远的后盾,此刻将她背在背上,就没什么怕的了。
王小红被颠得咯咯直笑:“快放我下来。”
她从李叶茴背上蹦跶着下来,从包里掏出几个蜡笔小新人偶:“喏,你在美国时,我在日本买的。”,她又拿出来瑞士买的钢笔、意大利买的挂坠、奥地利买的小提琴模型,全部送给李叶茴。
“你妈妈什么都想着你,真的。”,小风阿姨补充。
“是啊,”李叶茴望着母亲眼角渗出的鱼尾纹,发现王小红老了,也更美丽动人了。
“那你下辈子还要不要跟我做母女。”,母亲亲昵地搭着她的肩。
“不要。”李叶茴回答得斩钉截铁,“下辈子我要做你老公,好好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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