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种孤独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4-03-05 11:20 被阅读0次

    当初阅读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没太在意它的译者,我纯然是被书名給吸引住了。其实我的内心一直有着一种可悲的倾向:喜欢人生失败的结局。似乎只有那些失败的人生结局才能让我感动,让我同情人类和我自己。很显然,我被《十一种孤独》所记录的那些小人物的落寞、失意和悲凉况味所吸引。后来我又读了《复活节游行》和《恋爱中的骗子》。我曾被这两本书里的一些段落弄得热泪盈眶。因为不仅是这两本书是关于失败者的杰出著作,更因为他的作者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失败者。为什么大伙不和我一起阅读耶茨的书?一起用颤抖的声音来朗诵某些章节,讨论他的小说?小说中的人物和他的失败的人生?我起身离座,彷徨踟蹰,不停地吸烟、咳嗽。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走到户外,极望,搔首,毫无目的地乱跑。

    他们的译者是谁?竟有如此眼力。此时,我才注意到孙仲旭。进而,我知道他还翻译过《麦田里的守望者》、《看,这个世界》。他好像对失败人生主题的作品情有独钟。他应该是一位对失败人生有着深刻理解并赋予极大同情心的人。我在心里暗暗评价孙仲旭其人。

    他在《复活节游行》一书的出版前言里说:

    《复活节游行》这样一本内容令人唏嘘的小说……展示了作者高超的写作能力,情节上绝不拖泥带水,文字像刀子一样直插人心。……这本书“催人泪下”。但是会有人喜欢读这样一本冷冰冰的书吗?我不知道,只知道耶茨写的是未经粉饰的生活,在压力无处不在、忧郁症盛行的今天,某种程度上说,读这样一本书差不多是找罪受。不过几年来,我一直记着卡夫卡的一句话:“我觉得我们应该阅读那些伤害我们和捅我们一刀的书。”有时候,我们并不是单单为了愉悦才读书。我在读过一些能以文字的力量撕扯人心的作品后,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也就是文学的另一作用,是要记录和剖析生活,尽管是也许不堪忍受的生活,并给读者带来情感体验。读这种书,能帮助我们认识自身及外部的环境,它可能让你流泪,但并不会真正伤害你。让自己的心灵接受艺术的一番洗礼,对读者而言,只会有好处。王尔德的话也许夸张了些,但不无参考作用:“通过艺术,只有通过艺术,我们才能完善自身;通过艺术,只有通过艺术,我们才能让自己避过实际生活中后果不堪的危险。”

    我很喜欢译者的这段话,很少有译者会借助译作敞开心扉,对人的生命本质做如此深情解读。事实上,孙仲旭的翻译同样是质朴、冰冷而准确的。有时我想,唯有品尝过失败人生滋味的人并总是有意无意间以审美者的唇舌反刍这种人生滋味的人,才会找到像耶茨这样一直被冷落的生活惨淡的作家的书并乐于把他介绍给世人。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周末的上午读报,我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读到一则消息:孙仲旭死了。这让我吃惊非小。我把刚点燃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我站起来,把报纸卷成一个像北方人做饺皮的擀面杖那样的小圆筒。我拿着报纸走到户外。我抽了两支烟,在小区走了大半圈。然后我倚在一棵粗大的榉树上。我又展开报纸,就着树荫里斑驳的天光把那则报道孙仲旭死讯的消息重看一遍。他一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我想。

    这一天,我忽又想到了孙仲旭。“他到底怎么死的?或许他根本没有死?”我被这个疑问所驱使,在360综合搜索里输入了“孙仲旭”三个字。我在网上搜到一个标题为“‘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回以凝视’,青年翻译家孙仲旭弃世”的消息:

    青年翻译家孙忠旭先生于2014年8月28日在广州辞世,享年41岁。” 孙仲旭(Luke),1973年生,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曾长期供职于广州某航运公司,业余从事文学翻译。

    另一则消息则说:有出版人称孙仲旭因抑郁症自杀,孙先生的儿子向业内人士证实这一说法,并称“爸爸已经解脱了。”

    孙仲旭确实死于自杀,死于抑郁症。我想,他没能忠实履行自己的话,他在《复活节游行》一书出版者前言里所说的那些漂亮的话。他说,“读耶茨的书读能帮助我们认识自身及外部的环境,它可能让你流泪,但并不会真正伤害你。让自己的心灵接受艺术的一番洗礼,对读者而言,只会有好处。”他显然受到了伤害,但不一定是被他翻译的作品伤害到,他或许是被自己伤害到,被命运伤害到。而且,他也没能实践王尔德的话,“通过艺术,只有通过艺术,我们才能完善自身;通过艺术,只有通过艺术,我们才能让自己避过实际生活中后果不堪的危险。”显然,他也没能通过艺术躲开人生的危机。他终成一个让人流泪的人,并在现实的失败层面上,成为一个人生失败者的真实事件。

    这样的事件可能让我这样的人在今后的很长时间里都变得容易激动,变得单纯、真挚而富于同情心,也更容易感伤。

    一晃十个年头了。十年里我曾反复回味属于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个体的人生的失败。孤独自噬,无以名之。

    刚刚过去的几年曾让我绝望。我以为我们将永远失去自由呼吸和行动的地方和能力。不幸的噩耗总是通过当代快捷而无所不至的网络几乎零时差地传来。借用埃兹拉·庞德的诗句(大意):很多人死了,其中有最优秀的。兔死狐悲的哀伤和危在旦夕的恐惧撕咬着人心。我也由最初的麻木、无动于衷变得敏感、暴躁和易怒。当死亡和病痛还在继续时,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表功旌德。一边是炼狱,一边是狂欢。他们原本属于同一种人类。层出不穷的荒诞事件令我愈发觉得人生虚妄犹如梦幻。而当疫情一夜之间忽如潮水退去,一切却又都停滞不前,静默不语。预想的种种热闹、欣悦、喧阗、繁荣都没出现。没有报复性,只有被报复。任何期待都将落空,唯孤独永恒。

    热情耗尽,希望湮灭。挫败感伴随着肌体老化和精神钝化而加剧。早早过起形式上或者叫文字上的隐居生活。所以这样表述,是因为找不到古典意义上可以隐居的地方。用腐朽的笔墨文字杜撰看似超然冲融实则颓废无聊的人生。哦,原谅我吧。

    起风了:“我曾试图写出天堂/别动/让风说话/那就是天堂。”如此这般,我只好站在退隐的悬崖上等待终极失败的追击。劲风吹来,我放弃抵抗,束手就擒,让失败的滋味浸透我的肉身和精神,覆盖我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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