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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发生了一件伤心事,大家才记得戴丽。她长得并不好看,额头凸出,眉毛太细,眼睑上戴着假睫毛,下巴尖细,从颧骨开始就削得厉害,看上去有点古怪。
一个女孩子长成这样真是命运不公,所幸的是,照起相来始料不及的好看,眼睛显大,脸显小,像网上的非主流,会一般人看不懂的“火星文”,她和她私底下的网友们聊天用的全是蝌蚪状的文字,若是无意中看到,像我这种普通人,便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于是我开始对她另眼相看,她的“奇怪”吸引着我,但也仅限于这一点,我对她依然如旧,如果不是我的工作需要她所在企划部的支持,她的主管又总是将工作推托给她,恐怕到现在,我都不会对她有什么更深入的了解。
在工作上,一开始我拿一些公司的荣誉证书给她扫描,请她修改项目规划的图片,常常叫她在公司网站上招贴应聘启事,上传公司新闻。除去交接资料必须开口的简短话语,没有涉及个人的话题。她比我小十几岁,我无须对她多作言语以表示格外的尊重,有事直说。
“这个下班前发到网上去。”
她点点头,算是回答。
我将资料放下,离开她的桌子。
如此过了很久,有一天我上去找她,她的主管不在。我见她趴在桌子上,失去光泽的头发像水母搁在桌上。我叫她,她犹豫了一下才坐直身子,头颅依然无力地垂着,有如脖子上的弹簧松掉了。我稍稍低头,注意到她的眼眶发红,粗硬的假睫毛粘在一起,整张脸黯然扭曲着。她哭过,不知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伤心事叫她在上班时就哭了起来?因平时很少沟通,这时若是忽然对其虚寒问暖难免唐突。那时我已经结婚多年,况且又是另一个部门的主管。想一想,只好装作没发现,腔调呆板地交代完工作便走了。
然而这件事却让我于心不安,我没有伸出手去,她趴在桌子上的无助似乎一个人承受着。
我绞着手指,沿着楼梯下到一楼自己的办公室,问起部门里的几个女孩子,觉得戴丽这个人怎么样?她们摇摇头,表示对她一无所知,如我预测的一样,女孩子们均觉得她有点怪,不入群,不爱和她们呆在一起。
“我觉得她人还不错。”我装出很了解她的样子,说得就如常有来往的小表妹一样。
她们瞪大眼睛,互相看了看没说话,脸上的神情表示不可思议。
“其实她还是值得你们交往的,毕竟我们同在公司。”我如是说。她们点点头,表示理解,其实内心并不认同我的看法,会点头,主要还是女孩子们富有同情心,心地善良。
没过多久,我就在公司食堂里,看到戴丽和她们坐到一起,边吃边笑。只是戴丽啊,笑起来同样不好看,脸上的细肉挤出很多小沟壑,眼睛尽管有神,假睫毛却更加突兀,被眼睑撵着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落到米饭里。我看着她时,她好像有那么一会无意中看向我,但眼神很快就回到女孩们当中去,不再四顾,许是发现我的神情专注得奇怪。
想起那些日子,她开始从网上的非主流回到现实的生活中。借着拿文件下来给我,她经常和我部门里的三个女孩子聊天,聊些正当红的明星偶像。每当这会,我从没想过从自己位子上站起来和她们坐到一块。我还是板着脸,假装忙于工作,其实电脑屏幕上什么也没有,我暗着心听她讲些笑话。戴丽的声音提到高处时,属于女人独有的亮嗓音就出来了,清丽,高亢,会在耳朵里逗留一会,否则就一直带着几分童音。
她还没有完全变成一个女人。
叫我难过的是,戴丽的生活没有就此走到正轨。或许不能这样说,她有她的“轨道”。我的意思是,这样貌似其乐融融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我就发现在食堂就餐时,她又选择坐到远离其他人的一只桌子上。她身影单薄,个子只比台面高出些许,样子虽然不显落魄,也让人感觉不出颓废,然而在我的角度看过去,却活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在墙角边恹恹独食。
她不紧不慢地吃完饭,洗了餐具后踽踽离开了食堂,整个过程,形单影只,仿佛周围没有她关心的人和事。我偷眼瞄一下坐在另一个角上,我部门下的三个女孩,她们没有一个业已吃好,均是慢条斯里地用筷子点着盘里面的菜,偶尔会心地露出笑脸。
她们又自成了一个小世界。
我发现她们的关系出现了这样微妙的变化,好奇心又盛了,却不想马上走上前问个究竟,那样显得郑重其事。我埋着头,将饭吃完回了宿舍,打算另外寻个恰当的时间,再好好问问她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将戴丽从她们中间支了开去。
这样过了几天,一直没有好的时机,新的一周开始,公司之前完成的一个项目被省里抽检到了。我是项目申报人,项目的资料及相关细节算我最清楚,公司便也派我前去了结。当天下午我坐上班车到达省城。完成工作后趁机在省城消磨几天。一直以来我都珍惜这样的机会,这次又像模像样地当了回背包客,在城中的名胜古迹中度过几个惬意的日子,见上一些似有恒古气息的物事。
那些天,内心深处某种奇妙的宁静一直跟随着我。我无不享受地看了“越王墓”,游了“陈家祠”,在“上下九”临街的咖啡店独自喝着拿铁时想了一些事情,与那些古老悠远的建筑文明相比,新生世界多么浅薄,宛如刚从地表长出不久,犹带尘埃。我心中蓦然冒出追随古物而去的贪念,明知这其实只是自己产生了虚妄的幻想,一种独处时就会出现的没来由的厌世情绪。与往常不同,我没有约上当地的旧友相聚。我把自己完全交给陌生的周遭,感到一股由于过分熟悉而产生的压力在身上土崩瓦解的轻松。这样因陌生而感到的完全自由,是初生的婴儿获得却不能有意识感受到的。我也未知能从其它地方,用其它方式可以获得。然而,就在不久后,我仿佛觉得戴丽其实早已从其自身获得了这种自由,而且不用远离原来生活的地方就轻易地获得了。
回到公司,我比之前更加关心戴丽的境况。我预想按出差前定好的,先了解情况,再确定下一步行动。终于在一天早晨让我逮到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发现我是第二个到办公室的。三个女孩中,只有秀嫒一个人早早在那里擦拭自己的桌子,其她两人分明还没到。我便拉她坐下来聊一聊,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昨晚有去哪里玩?最后兜兜转转,问及戴丽好像最近很少下来呢?
“她呀,脾气太怪,动不动就黑脸走人,谁也捉摸不透。”
“之前好像不这样的呀,让秀嫒你这么一说,倒像是那样一个人。”我喝着茶若无其事地附和。为了得到更多实话,我违心地说上这么一句。我想秀嫒不至于回头就告诉他人我也这么赞同。但我马上后悔了,我根本不该这么说的,我只需伸长耳朵仔细听听就好。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凭你有多少力气都难以挽回。我后悔不及,却也只能暂且不去想它,听听秀嫒还有什么话说。
“人啊,刚开始都挺好,那是还没混熟,熟了就容易无所顾忌。但谁受得了,没人受得了,没人瞅她。虽然过后她总是没那事,主动走过来唤别人,却改不了这怪僻,没来由地受她那气,我们几个都不爱搭理她。不过,客套还是要的,主任,您说是吧。”秀嫒窃窃而笑。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又说:“主任,你不觉得她人很怪吗,涂了指甲油,还粘上一粒粒的彩钻在上面那么的夸张。还有脑袋上的棉花糖发型也是够潮的……主要还是聊不来。”秀嫒抬头观察我有什么反应,她已经深谙一些交际技巧。她没有添油加醋,所以我对她笑笑以示作答。这些基本是戴丽的日常装扮,我见过她十根手指涂成五颜六色,打字时候害怕假钻从指甲上脱落而小心翼翼地失去了往日的麻利。脸上的皮肤因为抹了粉和脖子上皮肤存在着色差,若与她站在光线好一点的地方看上去更加明显。
不过在我的周围不仅她一个人这样,我早就见过好几个女子肤色有别才注意到这点。说到香水,我曾经和她一起搭电梯时闻到过一股类似于奶油与桂花混在一起的甜香,不管当时或过后都没有引起任何不适,反而觉得女孩子身上有点香水味神秘多了。
以上并不是出于对戴丽的偏袒而这么认为,全部是秀嫒说了这些话之前就已经如此评判。我没有先知先觉知道秀嫒有这样的观感,所以就算我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对秀嫒说出来,她也只能相信。只不过秀嫒的话使我对戴丽身上这些特征更加深刻。而犹为深刻的还有她那双戴着假睫毛的眼睛也会在动情时闪过一丝光芒。我就见过她打电话给某人时,眼神明亮地变化着,与喜悦的话语如出一辙,可以想像,她也有心仪之人。
毋庸置疑,戴丽又回到一个人的时候,我忧心地以为,她这次是完全坠入了黑漆漆的深井里。到这我才恍然大悟,当初是自己小题大做,她也许并不孤单,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伤心事,或许只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更可能是身体突然的不适引起。总之我太冒失了,还以为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扪心自问,我当时的第一念头是:她急需得到安慰,至少要得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而放眼周围,没有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鼓动我的部下试着抛出橄榄枝,期许她们彼此都能够收获一份长久的、真挚的友情。现在想来,一切都是由于我一时冲动,急于将她推向众人的怀抱,才导致后来她看起来更加孤单。我没有考虑到她们并非志同道合,相反,可能兴趣迥异,这样做反而切断戴丽的交际,令她真正陷入孤地。
过了好几天,终于有些事情找她,工作谈完,我突然问道:“你喜欢一个人呆着还是有人上来陪你聊聊天。”我脱口问道,小心翼翼地看她脸上的表情。
她的脸突然僵了下来。
“我就随便问问。”我说。
她低下去的头抬上来:“主任怎么像我妈似的,那么爱关心我。”
“像你妈?”我呵呵笑道,心里没底。“怎么说?你是说我婆妈还带点八卦?”
“有一点。”她笑了说:“知道吗,我妈老说该‘谈男朋友了,你不觉无聊吗?你看你弟都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很像?”
“嗯,算是吧。你可以随便问我一个问题,多私密我都回答。”我以示公平。
“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戴丽说罢掩着嘴大笑起来。我听出她在嘲笑我,带着善意的讥讽。我接受了,跟着哈哈笑起来。我闻到了一股香水味,甜腻中透着孩子般的味道。想必是从她身上发出来,游丝般若隐若现。她笑得的头发飘动,身体发颤,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脸上满是小肉沟,手指头五颜六色地掩住嘴巴。我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也许她的内心并不孤单,就算不如她的手指甲那么丰满多彩,至少不会是黑漆漆的一片。
是这样吗?我看着她想问,但没问出来。
“主任有过一个人绝不想其他人来打扰,虽熟悉却完全自我的时候吗?”我怀疑我的思维影响到我面部的表情变化而被她精准地捕捉到。
“绝不想其他人来打扰的时候绝对有!”恐怕很经常呢。性格独特的人们不是常说喜欢一个人独处,享受孤独。难道她小小的年纪就已经喜欢这样的生活。
“但是完全自我却无法做到。”
“我已经这样过了好几年了。”
说实在话,听到这句话时我大吃一惊。你想当时的戴丽左不过二十来岁,她读完工专设计就出来找工作,相当于高中毕业吧。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前面说了,对于我自己,只有到了一个完全陌生或近于完全陌生的他乡,才有完全陌生的感觉,是旅人才会有的感受。没人认识你,不知道你的名,你的姓,你是怎样的人,身份是什么,贫穷或富贵,单身与否,他们全都不知道。你可以穿上奇装异服,可以疯狂大笑,甚至发呆扮萌,指天骂地,没人理你。可是在长久囿居的家乡,你的周围有许许多多的“线”牵着你,你动一下,马上引来一些无趣的目光或流言蜚语。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不得不好奇。
“有一段时间我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心里患病,不想和别人呆在一起。所以上回吧,秀嫒她们来找我,我也不讨厌她们。我想我该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和她们一起玩,聊天啊,还有约出去逛街。逛街很少,她们都有男朋友啊,除了上班平时没多少时间。她们在手机上给我看男朋友比剪刀手的照片,说着男朋友做的那些搞笑的事情。我没男朋友,我内心确实不渴望。你知道她们说男朋友时,我无话可说,只有附和的份。附和要用脑筋的呢,说出自己意见并不一定别人也这么认为,就觉得特累。我没男朋友,这一点她们心知肚明,她们觉得很满足。可是我也满足呢,我确实没遇到特别喜欢的人,但我乐得一个人。有很多东西我要去了解,我没时间为此烦恼,我要把很多时间留给自己,时间多了,一个人就会发现别人难以发现或是懒得去发现的事情。主任你可能也没注意到,我们公司的草丛里最近多了许多白色的,细小、细小的蝴蝶,两张翅膀只有衬衫纽扣那么大。不是一只两只哦,是很多,很多,像雪片一样跳跃在草地上。”
我想起我在逛“陈家祠”时就很专注,一发现到自以为新奇的地方就很兴奋。我总是特意要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因为我想,别人能看到的我看了,如果我还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就更有趣了。所以逛得特别慢,没人在旁边催促,没人在我耳边唠叨。虽然最终我难以确定是否比别人多看了些,但那个过程是一种私密的窃喜,我就很满足。
“等一下我就去瞧瞧。”我迫不及待、心领神会地说。
“不,现在还没有,它们不知躲在那里去了,要到近午它们才会出来。你现在去看除了青草就是青草。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兴许你发现点别的东西呢,比如一只大螺沿着草地的边沿慢吞吞地爬着。”
我的思绪被她带到一片生机勃勃的草地上。我看着戴丽,她的脸朝着我,眼睛落在我脸上某一点。我难以判断这一刻她是不是当我是透明的。她好像随时都能构筑起她自己存在的自由空间。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你是怎么做到视他人如同空气的,他(她)们多少都会影响你,比如你的穿着,你的打扮,你总该顾虑别人对你的看法吧。”
“唉,我穿什么,化什么妆会考虑到别人可能对我有怎样的观感而影响到自己的搭配。所有人不都是自以为这样打扮符合自己的审美吗。当然,我自己是穿了就穿了,如果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会当她们是对另一个‘我’的评价。与我内心的自己可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我有两个‘我’,一个是一件‘外衣’,任人涂鸦;另一个就是真真实实的我。有了那件‘外衣’,我可以与世隔绝。”
“怎么说?”
“它替我顶住别人要我走的‘正常路’的压力,你可能不信,这种压力有时压得我快要流泪了。所以它必须拥有和所有人打交道的能力,当它完成它的任务,另一个真实的我就登场。所以别人是透明的,我自己有时也是透明的,大家都透明就好相处了。”戴丽说完笑着。好像她发明了一种不得了的处世道理能将自己解脱。我在想,这会不会完全是一种唯心主义,陶醉在自己的梦境里。我左思右想,一时难以厘定。我不好在她面前长时间陷入沉思,就说下次再来找她聊聊,希望就算是一种滋扰,也不要拒绝我,尽管派上她的“外衣”敷衍我好了。
没问题的,她笑着,使劲地点头称好。
回到办公室,三个女孩子都到齐了,坐在沙发上说笑。她们穿着各异,但都很得体,很好看,至少在我的审美观看来是这样。我不禁多看两眼,这才发现秀嫒穿了一件黑色大领风衣,内衬同样黑色的紧身抹胸,一条束腰灰色窄裙看上去质地很好,钱肯定花了些。其它两个女孩看模样都是今季时兴的穿法。不知为什么,我已经将她们和戴丽区分开来。我很难说谁的生活过得比较深刻,谁的一生会更幸福。但我觉得我要开始考虑我自己该怎样生活了,虽然暂时毫无头绪,不过我深深觉得戴丽有我可以学习的地方。我不知道她那些充满个性的想法是从哪里学来的,还是经过自己长时间的独处,又抑或是从她那件特别的“外衣”上布满的一条条旧痕中捡拾出来的道理。这“外衣”是她的铠甲或是什么,但我想绝不会等同于世故的人所擅长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总之我有了向她靠近的想法。
时间不多啊,我总这么暗地里感叹。公司里的事务日渐繁杂,家里也要分担一半家务。我分出几个“我”,却感觉没有一个是真的“我”。
日子进入冬季,天气还没真正冷下来,早晚的太阳仍旧暖和。秀嫒突然说她要结婚了,男朋友急得像猴子一样上他家提亲呢。
公司上下的女孩子都跑来向她祝福。
戴丽也下来了,高高兴兴说几句应景的话就上楼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我分不清是她的“外衣”还是真正的“她”下来过。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秀嫒便请所有的女孩子到公司附近一家新开的氧吧唱K。听秀嫒说,戴丽也去了。其实像这种泛泛邀请,依戴丽的性格,本可以推托的。我只能猜测这是她喜欢的娱乐。然而女孩子们是很奇怪的,戴丽和我办公室的三个女孩好像因此又有了来往。从她们的言行举止,一点没有秀嫒所说的不合群的嫌隙,大家亲热更胜往昔。女孩们天生所俱有的交际能力至今仍令我惊叹。我怀疑戴丽暂时放弃了自我,也许是一种长远的策略,也许是她一个人处太久了,喜欢群居的原始属性使她喘不过气,还是偶尔需要到人群中来透透气。
那段日子我很忙,公司在谋划上市,外来机构准备进驻,各部门都在加紧招聘员工。她们出去唱K的第二天早上,我拿着一份招聘清单叫戴丽挂到公司网站上。她看了一下,突然神秘地说:“主任,求你个事。”
“什么事情?”我说。
“我有个从小在一起的朋友,就住在我家不远,是我唯一不愿失去的朋友。她最近在家没事,我想求你招来我们公司。”
“好啊,只要她条件符合上面的要求。”
“就是有点不符合。”戴丽瞧着我,怕我一口拒绝。
“哪一个位置?”我问。
“前台,这里说要大专,可她只有中专,和我一样,不过她学的是珠宝鉴定,这个专业不好找事。她一直想进我们公司,说做什么都可以……她人很可爱漂亮的。”戴丽说着还急着想要比划出她的样子来,不过失败了。她笑起来真的不怎么好看,朋友的模样果真如她所说的可爱且漂亮,她又怎么能够扮得出来呢。
我沉吟了一下,觉得前台倒是不一定要大专,这事可以商量,便说:“我要和副总请示一下,既然是公司员工介绍,我想条件可以降低。”
“那就谢谢主任了,我把这个岗位取消再挂上去?”
“好吧。”我笑道。
有好长一段时间,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悔恨不已。纵然事情非因我而起,推波助澜的罪责怎也逃脱不了。
戴丽的朋友叫戴红英,名字和本人长相距离甚远,我窃以为红英本应该是僻远山上某种野生野长极其普通的野草。事实却是如同戴丽所说,她可爱,漂亮,比戴丽高点,就是正常女孩的身高了。她来面试时,那张笑脸让人心情愉快。我打心里很感谢她,戴丽承蒙不弃,有她这么漂亮的朋友。看得出来,她的家境应该比戴丽好许多,衣服上档次,身上恰到好处的金饰也有。家里是做批发生意的,父母健康,哥哥在当地派出所上班,弟弟在一家酒吧做事。从谈吐中大概可以窥测人与戴丽一样善良无心机。她们都只是刚刚成熟的小孩,少女身,少女心,一举一动带着青春的活力,能随时随地溅你一脸阳光。在得知面试通过后,两个女孩都高兴地跳起来。戴丽向我和办公室的三个女孩说了拜拜,便乐滋滋地搀着朋友的胳膊上了她三楼的办公室。我对着她们的后影叮嘱,要她们记得两天后,前来办理入职,正式上班。
在这两天里,戴丽反反复复和我纠缠一个问题,要请我出去吃一次午餐。
“在食堂吃不是挺好的嘛。”
“那不一样,我想用我的钱请你一次。”戴丽认真地说。
“没有什么我想吃的。带我看一次像雪片一样的蝴蝶吧,如果你发现它们出来了马上叫我。”
“那还不容易,但饭要吃。”戴丽无比认真,仿佛一个重大的仪式,少了,她无法释怀。
我笑呵呵地不再说话,看她还有什么技巧来说服我。
“那好,等红英来上班我们再一起去。”
这两个诺言,她一个都没有兑现。后来我总会难过地想着,她是不是对我使用了一次“外衣”。
秀嫒已经决定再上班一周就开始请婚假,原来的前台小妹调进来代替她的位置。这时新进的小妹也坐在一起说着话,大致是各个地方结婚的习俗。
最后秀嫒请她们在自己结婚的当晚,到新房做伴娘,并且把戴丽和红英也计划在内,说:“人越多越好,显得新娘姐妹多,人缘好。”
时间到了八点多,距离上班打卡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钟头,仍不见红英来报告。我便叫秀嫒上楼去和戴丽问问,是不是红英反悔不来了。
秀嫒回来说,戴丽还不见人影。她们继续说笑着,我也不当回事,打开了电脑,准备将未完成的项目申请书完善了,等会中高层还有个会议,想一想一天时间很快就没了。
到了九点,她们都散了,各自回到电脑前做着份内的事。副总进来说,路上看到了一起车祸,大家上下班要注意安全。临出门时回过头来笑着问,新来的前台呢,听说很漂亮。我深知副总常爱开这种玩笑,往往把它当成是与下属打成一片的高招。我回说她是新人,害羞,这会知道副总急着要见她,正躲在洗手间里化妆呢。副总便笑着离开了。
现在想起来大雪崩塌之前,画面总是十分凄美。
副总后脚刚走,保安队长进来说公司门口不远处的路口,出了离奇的车祸,一辆泥头车将一辆摩托卷入车底,听说被撞的人渣都没了。听到这里,我的头“嗡”的一声炸了。我快步走去副总办公室,绿着脸叫了声“副总”。
“什么事?”
“新来的前台还没有来……”
“不是说在厕所吗……你是说?”副总脸色也变了。
“是……可能……”我的下颚已经打颤。
“马上打电话。”副总吩咐道。
我回到办公室,找出入职表中的电话号码,但电话打不通。
副总跟过来急问:“怎么样?”我摇摇头。
“我去确定一下。”保安队长说。他见我急着找红英的电话,又见我和副总神情紧张,不点而明。
“不行,万一家属已经到场,情绪会很激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副总说。
“我找一下戴丽。”我看着副总揣揣说道。
副总看着我也是一脸迷茫。
“她们俩住得不远,也许都还没来…”其实我那会心中已经有了九成的答案,可是心里的害怕叫我不敢往那儿想,电话想打又有点不敢打了。
“听说是两人。”保安队长脱口而出。
“什么!”副总瞪大眼睛:“你说的是谁?”他盯着我问。
“企划部的戴丽。”
办公室一片死寂,三个女孩子这会都不知不觉围了上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现在还不能确定?不知家属到了没有?要先确定一下。或许她们还在家,可能到了,打个电话给家里……不,不要。”副总自问自答,平时稳如泰山的他此刻思绪也乱了。
“我有个同学在交警……”我说。“好,你问问。”副总打断我说。
“你也知道了?那就是了,现场找到一块工牌是你们公司的,另一个人在车轮下没法确定,辨认不清。”电话里同学如是说。
“我正想问问是什么人。”我说。
“不是我出勤,刚才到现场的同事说工牌是XX公司的,还问我有没有你们公司的电话,我曾和他们说起过你。所以他们叫我帮忙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上面写着戴丽,是不是你们公司的人?”
我忘了是怎么答复的,挂了电话,脑中一片空白。
“是不是?”副总急着问。
我点点头。
三个女孩“哇”的一声惊叫,瞬时红了眼,却都忍住不哭。
“打个电话给总经理。”副总毫不犹豫地对保安队长说。
“怎么说?”
“直接说!”副总铁青着脸。
队长马上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要不要通知家人?”我问。
“我看还是暂且不要,让交警通知吧。”副总看着我说。
“那我们能做什么?毕竟是我们的员工。”
副总没有说话。
保安队长走了进来,同时副总的电话响了。
“是林总……”副总看着我说了句,马上接通总经理的电话,听了一会挂了。对保安队长说:“你去吧,和门房的人说务必要注意可能有家属来闹事,人死了,这是常有的事。要及时和我说……一定要好言相劝,不管他们情绪有多激动,态度有多恶劣,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他又转过头对我说:“林总另外要我们了解一下保险公司,他马上就到,等他到了再做打算。”
我整个人都空了。
拨打了保险公司代理人,得到的答复是死亡最高赔付20万,死就赔,比伤者简单,但公司买的是记名险,所以红英不在赔付的范围内,人还没入职。
“等总经理来了再说。”副总听完情况后决定。
“我去门房瞧瞧。”我说。
“也好,有什么事随时告诉我。”
我走出办公大楼,朝门房的方向走去,短短的一段路,突然变得长了起来,如果家属来闹事要怎么处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事情太过突然了,就和泥头车撞上摩托车的瞬间一样,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我看见门房的人多了起来,有好些后勤的员工都在那里站着,显然都知道了,他们好奇地互相探听细节。这时保安队长见到我,主动向我走过来。
“我想去车祸现场看看。”我对他说。
“嗯,我也这么想,家属若是有来恐怕也没这么快。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就在前头,我们步行过去就好。”
我们并肩走出了公司大门,向车祸地点走去。俩人话不多,大约走了四五十步,不,应该更远一些,现在想起来,是距公司有两百多米的地方,远远看到一辆黄色大卡车打斜横在路中,车头已经冲进了绿化道,绿化岛和人行道都站满了人。保安队长低声对我说:“把工牌摘了,不排除家属已经到了,上次有个厂子死了人,被死者家的村民围了两天,一个保安和一个负责人事的员工被打成重伤,后来出动了武警和镇长才摆平——人死大过天。”
我倒不相信戴丽的家人会对我怎么样,不过我还是把工牌摘下来放兜里。保安队长脸膛黝黑,是个四十五岁的人,比副总少两岁,比我大了近一轮生肖,没读什么书,可是经历过的事情多,听过的事更多,和他一起去现场我心里很踏实。不完全是害怕情绪激动的家属,而是可以想象的悲惨场面。
我没见过什么骇人听闻的杀人场景,此时车祸现场赫然在目的狰狞画面却让我濒临呕吐。柏油路上零落散着摩托车残片,慑人的血腥味可怕地进入鼻腔,血污从主道的中间一直流到绿化岛的边沿,又被路石挡住方向折而向左流出好长一段。一具尸体平躺在距车头三米开外的左上角,我不敢立刻定睛瞧她,只能小心地,慢慢地朝脸上看去。尸体上的脸被挤成了菱形,一边觀骨突兀凸起,一边完全没了骨头的支撑坍塌下去了,兼且粉尘垢面,眼睛浮肿成缝。尽管如此,以我前几天的记忆,还是能看出是红英没错。她看起来囫囵完整,上衣没有损坏,宽松的绸质裤子被风吹起贴着大腿肉一阵阵地起皱。
一个交警正在红线内对着尸体拍照取证。
我沿着血迹的去路想要寻找戴丽,以为被车挡住,便围着卡车走了半圈,不见踪影。
这时一个好事者告诉我,别找了,另一个在车轮下被碾成了肉酱,太惨了,恐怕扫帚都收不拢。听此一言,我的心倏地一紧,脑中出现戴丽娇弱的身体刹那间被车轮卷入辗压的惨状,轮子一定是从她身体中间压过,导致她失去知觉,被挡泥板卡住后强行拖走,直到车子不动,最后变成……我不敢想下去,难以想像的那种痛叫我直打颤。我甚至不敢蹲下身往车轮底下看,我怕看到的是一坨肉饼或类似血肉模糊的东西。我只觉心里堵得慌,胸口上有一团气,在那里死死地顶着胃。我站在那里,看着那辆粘满罪恶的卡车,它的四只轮子张牙舞爪地刚刚辗去了两条鲜活的生命。我看到后轮上血迹斑斑,红的红,灰的灰。突然,在接近轮子的地上,一块小东西闯进眼帘。我走近细看,竟然是一个弯弯的假睫毛触目惊心的躺在路面上。我无语凝噎,伤心处似有千根针。这个世界已经和戴丽无关了,纵横的道路,美丽的山峦,那些绿树,河流,一呼一吸,所有的所有都与她无关了。我仿佛失去了什么,站在那里再也难移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我和保安队长往回走时,阳光已经猛烈地炙烤着地面。
副总打来电话要我们到他办公室集中。我庆幸自己是活着的人,还能走,还能看,我朝前看得很远,觉得人生可以继续走下去。我还有时间,还能做点对得起生命的事情。这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至于具体要做什么,我隐隐约约似有所感。可是眼前事情还有很多,我必须先为戴丽做些什么。
办公室坐满了人,总经理到了,副总,企划部李部长,总经办秘书,财务部部长,车队队长都在。大家神情肃穆,一言不发。总经理示意我和保安队长坐下,开口道:“人都差不多到齐了。我想说这是一件意外,也是公司面临的一件大事。交警那边的王队长打电话给我,说司机抓不到,车是江西的。他要我们派一个人去交警部门协助处理。刚才已经决定由车队的李队长去,他比较有经验。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家属,不知什么时候会过来,过来后会出现什么状况。保安组要特别注意,不要起冲突。”总经理交代的话大致和副总说的差不离。他让我先负责第一波接待,办公室三个女孩负责女家属,柔性一点。另外要财务部长准备一点现金以备不时之需。整件事暂由副总全权负责,先和律师沟通一下,有备无患。他的话刚说完,门房就打来电话,戴丽的家属到了。
总经理赶紧示意我和秀嫒她们马上出去接洽。
我带着秀嫒三步并两地冲了出去,见到戴丽的爸爸搀扶着她的妈妈站在门房,戴妈妈已经哭成泪人,双腿无力。我还没开口,秀嫒倒哇的一声先哭出来。她一哭,戴妈妈立马像见到自家亲人一样,哭得更厉害,声音从喉咙深处凄厉发出,混着唾沫星子不时干呕,露出猩红的大口,直看得人眼睛发酸。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戴妈妈长得与戴丽就跟两个乒乓球拍一样。此时眼睛鼻子嘴里无不又湿又红,一边哭一边大声喊道:怎么会这样!早上还高高兴兴地说要和红英一起来的,怎么会这样!哭着、哭着突然一溜坐倒在地上。戴爸爸赶紧吃力地去搀她,却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气,只有眼泪横流,人拉不起来,秀嫒跨上一步抢出,扶起戴妈妈另一只胳膊。这时保安从门内拿出一条凳子,劝着他俩坐下,我和秀嫒便站在旁边。我只能说事情已经发生,求两位老人不要过度悲伤,这些安慰的话都是从书上学来的。我深知,此时不管多高妙的话语,对两位老人都无济于事。我们只能表示出同样的痛心,从精神上分担一点悲伤。而实际也是,我想秀嫒早已把戴丽当成自己人了,虽则平时不是那么要好,但毕竟是同事。在戴爸爸和戴妈妈身上,我感受得到,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在过去的日子,在戴丽围着他们的时候,疼爱女儿的他们一定在饭桌上、客厅里,从她口中听过许许多多关于公司的事情。戴丽,他们的女儿已经在公司生活三年了,谁都不会否认,这里也是她的家。戴丽的死,与其共事多年的同事岂有不伤心的。所以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我向公司领导请求帮忙处理这件事,因为他们没有能力,也无心处理这样的“大事”。
红英的家属当天并没有来公司,听李队长说,她的家人都去了交警。直到第二天下午,红英那位在派出所上班的哥哥才过来找副总。我想他是经过周详考虑的。
这里先要说明一下,上面提到的肇事司机已经在江西当地交警部门投了案。他所在的公司向交警澄清,车上的货的确是他们公司的,但司机本人不是他们公司的雇员,换言之,他们不会对这起事件负任何责任。这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司机身上,而司机表示自己一穷二白,除了那辆快报废的二手大卡车,别无他物。实际调查说明司机并没说谎,四十二岁仍没娶妻,家中老母给富有人家带孩子赚取生活费,自住平房一间难以变卖。
红英的家人一想,只能把矛头对准公司。事情的点在于红英第一天上班就遇难,入职表还没填,更没打卡。公司部分同事质疑她到底算不算公司的员工。“招聘了就是。”总经理认为,包括副总在内的大部分同事都觉得公司该负起责任,但不是主要的。而红英的哥哥认准全部责任在公司。他在公司坐了很久,坚持公司必须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强调他唯一的妹妹红英,是死在上班的路上。
三天后,红英和戴丽同时出殡。
我和两个男同事带着公司安排的纸钱前去吊唁。
大家一阵唏嘘,都觉得与红英的道场比起来,戴丽家显得寒酸多了。回到公司一说,同事们又凑了一些纸钱托人送去。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唯有打理其身后事。公司人事部门开始向保险公司索赔,保险公司很利索,因为人死了反而容易结案,同意给予戴丽赔付二十万元。红英方面却是一分都没有的,那也没什么好争辩,她根本就没上保。当公司将这个确定的答案反馈给红英家人时,我就见到了红英的弟弟。
我只是想将事情尽量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对涉及到的每一个人,尽我所能地保持中立。如果其中不可避免地掺入个人情感,那也是受到事情的影响或是他人所做出的行为对我的影响,让我在用词遣句上无意识地出现了偏颇。
那天我正在忙着手头的工作,两天前和同事去吊唁戴丽时的沉重心情早已过去。门房打电话时来说有好些人硬闯进来。我电话还没放好,就见到好几个愣头青匆匆掠过门前直冲副总的办公室,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得知副总所在的办公室。我赶紧起身跑去,第一反应是和车祸有关。果不其然,一共有五个人,带头的是红英的弟弟。长得和红英一点也不像,矮矮胖胖,脖子和胳膊一样粗,皮肤略黑,一脸晦气。天气早已入秋,他们却一个个仍穿着短袖,红英的弟弟更是身着一件黑色紧身背心。手肘上纹有动物,乍眼一看,应该是一头老虎或是豹子,想来绝不会是一只猫儿。后来我从别人口中知道,红英弟弟原来是给酒吧做“安保”的。那些在酒吧行业收取费用的人多数看他哥哥的脸面,这次的到来当然还是他哥哥的意思。尽管在副总面前,他表现得毫不客气,一度还掏出了放在裤兜里、就算不露出半截来也不会显得十分碍事的一把小巧双截棍。但我相信,他打从进门开始就没想到要使用它。在他离去后,我看着他仍是大男孩的背影,一想到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完全全是为了死去的姐姐,我就不得不理解他了,究根究底,弟弟能做的事还有多少呢。
事情说到这里仿佛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红英的家人最后拿到社保和公司合共十一万的赔偿金,戴丽的赔偿金是三十万。还是那句话,这钱与红英和戴丽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曾经在公司出现过,然后走了。
戴丽死后,我把很多工作都分了下去。终于让我看到一次像雪片一样的蝴蝶群,它们扇着白色小翅膀如浓雾般粘在一片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上。众多生命的跳动,生机盎然,两只黄色花纹的大螺一前一后慢慢爬着,在它们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水迹;一条闪着金光的四脚蛇看了我一眼快速地钻进石头缝里;远处几只小鸟刚刚落在草丛边。
所有这些,有一个共同之处,它们都活在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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