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不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人,只有一个姓?”孩子常常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告诉他,除了嫁进来的人不同姓,我们村里每一个人都跟他一样,是同一个姓,大家有共同的祖先,都跟着祖先延续这个姓。
清明节那天,我们村里的人按照往年的惯例,集体出发上山拜祭祖先,拜祭完后,全村一起搭伙吃大餐,团结热闹。
今年清明,拜祭活动进行一半时,我婆婆忽然独自下山去了,我原本以为婆婆是因为给太阳晒得不舒服而提前下山的,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个原因,她是心里不舒服的。
我和婆婆摊在沙发上,我慢慢听了婆婆的吐槽,我才知道前因后果。
我家公曾经有个叔叔,我应该叫他七叔公,他出生于进步的民国时代,成了新一代的文化青年,他是那个文盲的山村里的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他学业归来,成了私塾里受欢迎的教师,每天传道授业解惑。
七叔公很聪明,育出不少聪明的学生,只是他正直无私,家道清贫。
一个地主家的女儿看上了一表人才的七叔公,暗生情愫,非七叔公不嫁。地主起始是嫌弃七叔公的家境,颇有怨言,但是,他也看中七叔公的才华,便把他心爱的美丽的女儿许配给七叔公,还赠了不少嫁妆,包括陪嫁丫环。
七叔公喜得娇妻,仿佛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然而,命运之神却跟他开玩笑。
解放前后,全国掀起轰轰烈烈的斗地主打土豪,七叔公的岳父是地主,不能幸免,财产被充公,土地被瓜分,人还要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七叔公遣散家中的陪嫁丫环,散尽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在越穷越光荣的年代里努力保身安命。
家里清贫得如水洗,嫁给七叔公的小姐,原本过着优渥的生活,世道变了,家庭也变了,她父母的生死未卜,她除了以泪洗脸,就是抱恙不起。
七叔公的一个儿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生,不久后便夭折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夭折的事传出来,就给这个愁云密布唉叹连连的家,添了霜,从此以后,村里大部分人都远离着这个倒霉的家庭。
几年之后,几乎被人遗忘的七叔公家喜添了儿子,小家伙机灵活泼,人见人爱。七叔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可掬,七叔公家乌云渐散,欢乐的阳光逐渐往七叔公家挪。
又过三两年,七叔公家又添了千金,儿女双全,七叔公喜上眉梢,笑不拢嘴。村里人似乎遗忘了过去的事,往来于七叔公家的家,和谐共处。
此时,老天似乎看不得七叔公的幸福,命运之神再一次跟七叔公开玩笑。
这天,七叔公下班归来,他拎着在镇上顺路买回来的菠萝糖,准备哄孩子吃的,却听孱弱的妻子说半天不见孩子了。
七叔公慌里慌张找遍了整个村子,离草萋萋,夜雾茫茫,鸟已归巢,儿不见踪影。可怜的七叔公,最终在全村人的帮助下,在鱼塘里捞上他的孩子的遗体。
连连痛失两个儿子的七叔公,家里再一次乌云密布。
村里迷信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七叔公,说他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养不了小孩。有些家庭不让孩子往他家跑,甚至不能往他家门口经过。有些人避着七叔公夫妻俩,不再跟他们交往,也不说话,仿佛一说上话,就会传染上倒霉。
曾经的热闹,在各种倒霉的悲伤的事情和各种舆论的覆盖之下,不见踪迹,七叔公家再一次乌云密布。
六十年代,村里发生饥荒,七叔公家更是捉襟见肘,没米下锅,七叔公可怜的工资不够付病央央的七叔婶的药费,家里的米缸干干净净,无米度日,也无借处。
饥饿难熬,七叔婆又病着,小女儿嗷嗷待哺,一向爱面子的正直的七叔公,为了妻女,咬着牙做着违心的事,把手伸向别人家的地里一一偷番薯。
因为偷番薯不是七叔公熟练的行当,他笨拙地被人发现了。在那个大字报天天贴街的年代,偷番薯是非常重的罪,七叔公害怕被批斗,连病带吓,一股血喷口而出,气绝而亡。
我家公的爸爸,唯一一个帮忙把这个可怜的七叔公下葬的人,他怜惜这一家子,其他的兄弟族人却不敢靠近,怕沾染了霉气。
七叔公下葬之后,七叔婆还年轻,便带着女儿改嫁了。
从此之后,每年的清明,我家公的爸爸给祖先拜祭的时候,也给他这个可怜的弟弟上上香,烧烧纸钱。
我家公的爸爸寿终正寝之后,我家公把他爸爸的习惯延续了下来,给祖先供食品上香的时候,也少不了七叔公的一份……今年,家公的一个堂兄有异议,他说他问过卦,算命先生说七叔公的坟拜不得,要我家公不要再拜祭。
我家公没有听信邻居的话,依旧如故地拜祭他的叔叔,婆婆怕邻居说闲语,她就不开心了。
我婆婆真正不开心的原因是,她的大儿子一直没有子嗣。
我跟婆婆说:“现在的社会,男女都一样,大伯的女儿又聪明伶俐,说不定比儿子还有用,我们家庭和睦,日子开心就好。”
婆婆轻轻笑了一笑。
家庭和睦比子嗣或别的什么都重要。活着,现在的环境不为难我们,我们也不必为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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