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
我小学的第一个同桌外号渴望,他大名叫何川江,要知道我们那地方可是一片戈壁滩,一年到头雨都下不了几场,更甭说河川江了。吃水用水靠的是涝坝,就是人工挖出的一个大坑,冬天所有人都把雪往里推,夏天就喝涝坝里化的雪水。每家标配一口大水缸,一根扁担,2只桶,冬天化雪水喝,夏天就去涝坝挑水喝。开学的时候正是9月,涝坝都要见底了,打起来一桶水,小半桶都是泥和沙子,得精打细算着用,所有人都渴着呢。
点名看到这么有画面感的名字,连班主任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说:何川江,这名字可真是充满渴望呀!那时候电视剧渴望正火,我的同桌也因名字符合所有人的渴望而火了,以至于没人叫他大名儿了,全都叫他渴望。
渴望的气势全长在名字上,人是又瘦又矮,面黄肌瘦头发疏疏啦啦,却鼓个老大的肚子,把衣服撑的满当当。我那时才刚满6岁,他都8岁了却跟我差不多高,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我还没说完呢就给我妈吓得大惊失色:他有肝包虫!
我妈是教生物的,她当天就跑去找班主任说渴望有肝包虫要给我换个座位。可班主任笑嘻嘻的说:“你怕啥嘛,渴望家那么穷他还能有吃的给你姑娘吃? 班里他最大你娃最小,正好互相照顾。”我妈那时候大学刚毕业来到学校,年龄和资历都嫩着呢,她搞不定班主任,转头就半叮嘱半恐吓的跟我说:别跟他多说话,当心你也得肝包虫!
我可不想得肝包虫,牧区的孩子就好得肝包虫,羊身上的虫进了人的嘴,那玩意儿就在肚子里住下,吃你的肝喝你的血,在肚子里越长越多,人越来越瘦,肚子却越鼓越大,除非有医生来划开肚皮把虫包摘了,否则就怎么吃也不长肉,最后等着虫儿撑破肚皮。营部只有一个卫生员,人们都说他就会2招先开药,不管用的就用高压锅里煮过的大粗注射器给你打针。会开刀子的?听说团部和县里医院都没有几个。
这也太吓人了,我当天下午回班里就在桌上划了条三八线,渴望看见三八线,触电一样挪到凳子那头儿,也摆出一副老死不想往来的样子。哼,这样最好,永远不跟他讲话,我暗暗发誓,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誓言保质期相当之短,一个多月后就让我自己打破了。
那一年,雪下的比往常早一些。才刚进10月,天就来了场大雪,下雪了就有水喝了。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见面说话的声音都敞亮了好多。喜悦的气氛四处弥漫,好像提前过年了一样。不仅下的早,那场雪还连着下了好几天,把戈壁滩变成了美丽的冰雪世界。
雪停之后,所有人都开始走出门去打扫雪,用扫把扫,用铁锹铲,用推雪板推,忙的热火朝天。学校里老师带着高年级的学生们忙着打扫道路和门前。一,二年级的就被发配到操场上,小孩子们还没有半个铁锹高呢,没有什么工具,全靠两只手照样打扫。不知道哪个好事儿的同学,发起了两个年级的扫雪比赛。
我是7月刚从河北老家回来,在这个除了土坷垃就是石头的地方闷了几个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兴奋的不得了,总算发现好玩的了,我很快投入到赛场中去。
先是比赛堆雪人,看哪个班堆的雪人高大,然后再比打雪人——每个人都团雪球去砸雪人,看谁能砸中头,直到雪人被砸成了2个结结实实的一米多高的大雪堆,一场比赛才结束。我简直累的精疲力尽,跟着大部分人一起跑去教室烤火暖和。不知道谁喊了“看呀,他们再滑雪!”大家都凑到窗台上,看到二年级的几个孩子开始爬到雪堆上,1个坐在铁锹头上,后面3,5个人像巫婆一样跨坐在铁锹杆上,哧溜一串儿从雪堆上滑下来,还有胆大的,猛跑两步,站着哧溜一下滑出去,能滑特别远,看着特别来劲儿。
不能输啊,班长带着我们班的几个男孩子也去了,可他们却像狗熊一样东倒西歪,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的滚了下来。简直把所有人都给笑疯了。
为了报仇雪恨,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开始练习比试滑雪,看谁滑得最远。我更是乐此不疲的练习,上学放学恨不得都滑着走。看到个下坡都如获珍宝,赶紧跑去滑。
某天放学,我忽发奇想的去了涝坝,冬天的涝坝罕有人来,积雪沿着岸边形成一个较缓的斜坡,像一个大型滑滑梯,这么滑下去肯定超级过瘾。想想就乐开了花,我猛跑两步,哧的一声滑了下去,越滑速度越快,风呼呼地吹,我渐渐害怕起来,想回头看看滑了多远,瞬间就眼前一白,失去平衡砸进了雪里。好冷!我爬起来手忙脚乱的抖掉浮雪,居然发现自己砸进了一个跟我一般高的雪洞。我这才意识到这雪并不结实,朔风只将它的表面吹的结成了一片硬壳,底下的雪却是从高处洒下来堆得酥松。我试着爬出去,却无处着力,几次折腾,只把雪洞扩大了一点,弄出更大一片雪粉,细小的雪花从围巾,手套,裤腿的边缘钻进来,衣服很快湿了,带着零下30多度刺骨的冰冷把我困在这里。
美丽的冰雪世界对我这个远道而来不知深浅的小家伙显露了真实而残忍的一面。我开始大喊大哭,又是扑腾又是喊叫很快耗尽了力气,幸运的是总算有下班的人们发现我了,我安静下来,感觉到手脚冻的刺疼渐渐转化成了麻木,等了一会儿,雪洞顶上的天空都开始暗下来了,还是只能听见纷乱的说话声见不到人影,他们在估计着涝坝口的雪的深度,商量着该怎么办,声音忽近忽远互小忽大。“完了,都害怕也陷进雪里,到底会不会有人冒着危险来救我?”求生的希望似乎又变得渺茫了,我缩成一团,恼恨自己的蠢笨,眼泪结成的冰把脸和围巾粘在了一起,难道我会冻死在这里?我边瑟瑟发抖边开始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纸壳子扑通砸下来。天籁之音在雪洞外响起:“喂,傻瓜,快起来趴在纸箱上,脱了手套来拉住我的手!”我赶紧照做,可冻的冰疙瘩一样的手压根使不上力,那个人只得在往下滑,雪又塌下来一大片,可他也紧紧抓住了我。我看到那是一个小孩,他瘦瘦的身子趴着被绑在滑犁上,抓着我的手不知道是冻的还是使劲儿的变得血红。我在仔细一看,居然是渴望,他从围的严严实实的围巾里冲我挤眼睛,嘴里喊着拉呀,快拉。大人们拉着绑住滑犁的绳子把我们给拽了出来。
幸免于难之后,我结结实实的发了一场烧,在家睡了好几天。烧退睡饱重回学校,我把从老家带回来,一直舍不得吃的巧克力,奶糖一股脑的塞进书包,全都送给了渴望。
渴望看到这些开心极了,毫不客气的拢进自己的破书包,他大嚼着巧克力的时候我问他“你咋敢跑来救我,不害怕也被困住冻死?”渴望裂开吃的黑呼呼的嘴巴满不在乎的说:“不怕,反正不救你,说不定哪天肝包虫破了我也就死了。”说的我瞬间觉得冷飕飕的,可他又挤着眼睛贱兮兮的说:“你知道不?你爸妈给了我家一袋面呢,不过这些好东西我也都拿走了,你就是个面袋子,以后别跟我说话……”这个讨厌鬼!
冷战结束,我们两开始熟悉起来,每天有讲不完的话。
我呢,只能嗖肠刮肚的讲讲疆外的世界,竭尽所能的用各种词汇描述形容他所不曾见过的的大江大河,城市,火车,动物园,儿童乐园等等,以至于语文水平节节攀升;
而渴望呢,他就好比我的百科全书,告诉我的事儿不光新奇还很有用,比如把红薯放在炉灰里比在炉膛里烤的更好吃,还不用翻面;粉丝放在火上烤,会像爆米花一样炸开……到了春天,我跟着他去戈壁滩上捡石头,在他的带领下,我才发现原来戈壁滩上遍地都是宝贝:那些散落一地大大小小半透明的碎片是云母,收集起来卖给推着摇铃铛的车来收的人,一斤可以换1毛钱,足够买一支最高级的奶油冰棒;某个黑色的土坑里的石头是煤,只不过不太好,烧着烧着就容易熄火得跟好煤参合着用;大片的青灰色页岩堆里,可能会找到有贝壳或是小鱼的薄片化石;红的,黄的间杂这层叠花纹的多半儿是玛瑙,放在水盆里更能显出它的美;我最喜欢捡的,是灰黑色圆滚滚的比一般石头稍微轻一些的,迎光照,隐隐会透亮的就是琥珀,用硬东西磨掉皮就能看见蜜一样的颜色……一整个暑假,每天我都跟着渴望去捡石头,渴望是个财迷,他专注于收集云母和煤,捎带手的也教我认识和分辨了不少宝贝。那个夏天,我靠卖云母实现了冰棒自由,同时还收获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玛瑙和琥珀。
我还偷偷去他家看羊,他家住的地窝子,远看像小矮人住的,房子矮墩墩且不方不圆的。一多半是地上挖出的坑,墙就是用挖出来的土随着坑的形状垒的。房顶上搭着好多茅草,捎带做他家羊的粮仓。掀开毛毡做的门帘,屋里倒是干净整洁暖暖和和的,一个土炕一个炉子,一只雪白的羊娃子正跟他的两个弟妹在地上玩耍,炉子上煮着热腾腾的奶茶。渴望妈妈是哈萨克族的,有一双美丽温柔的琥珀色大眼睛。他爸爸有小儿麻痹症,瘸着半边身子半桶半桶的挑水浇地。我也去帮忙,那地干的张着口子,种的东西长得稀稀拉拉,一勺水下去一下就没了。我捡石头的时候就发现,我们那土地是盐碱地,铲子挖下去就能出个白印,想要把小半截埋在地下的石头挖出来,都要花不少力气,真不知道他们家是咋种的地。用他爸的话说“看我这地种的,羊能吃的比人能吃的都多”,他妈妈接着话说“不错啦,一锄头砸出3个大石头的地方都能长出麦子来,你们汉族人实在是太厉害了”,把我逗的哈哈大笑。
我以为还能跟渴望学很多呢,但下学期开学没多久,渴望忽然就不来上学了。几天后,我去他们家找他,发现那地窝子变得空空荡荡的,连顶上的茅草都没有了,显然他们搬走了,我想,也许是去了真正有河有川的地方吧。
我在废弃的地窝子里发现了渴望送我的礼物,装在我送给他的铁皮糖盒子里。一块拳头大小水滴形的琥珀原石——他已经磨掉了一半的黑皮,可以看的见一半是暖黄色的蜜蜡,一半是透明的琥珀。还有5颗差不多大小的血红色琥珀,没有什么花纹,那是女孩子们玩抓石子游戏的顶配了。
接下来的那个漫长的冬天,我用指甲刀上的小锉子慢慢的磨掉琥珀剩下的黑皮,发现它几乎没有杂质,而且琥珀里面还封印了一只小小的蜘蛛,我又花了很长时间用各种不同质地的石头,把它磨的光滑圆润,显露出油油润润的光泽,姥爷帮我用自行车的气门芯钻个孔,做了一个吊坠。可惜后来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不然放在今天得是我最美最值钱的首饰。
生命就是这样,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聚散得失都无法控制,我们碌碌一生赚取的,最终唯一独属于我们的,不过是日后的回忆。
而回忆之所以珍贵,在于它选择了我们,经历的未必记得,想记得的未必不忘。有些画面和片段,可能当时的你不以为意,但它们就是在时间的冲刷下,自然而然的留在脑海里,日久弥新,就像哪些戈壁滩上大大小小的石头,仔细看去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夏日的傍晚,我们背着沉甸甸的石头,在无人的旷野上奔跑,追逐着一点点落下去血红色太阳,橙红色的瑰丽的云彩漫天翻滚,光影交错,炊烟升起,风渐温柔,影子在身后变成长腿巨人,守护着我们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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