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结束后我开始投入工作,非常不情愿地,我对于药店这份工作越来越吃力,因为我才发现原来就算是在医药行业当营业员也需要销售。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药品都会有很多个厂家,公司的要求就是尽量买那些有提成的厂家,而这一类多数时候是一个新品牌,客人通常只会选择常见的大牌子,需要我们极力推销,这些提成也是组成工资的一大部分。我对于销售实在是不在行,不是没有专业知识,而是不擅长应对拒绝,每天和大量陌生人交流也让我感到痛苦。在药店里面其实利润最高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保健品,我明知道那些只是为了骗中老年人的钱还要硬着头皮去说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大多数时候我都拗不过自己的心,轻轻地放过那些机会。长此以往我的工资经常处于低下水平,也因为此我没少受到店长的冷眼。
我的痛苦他看在眼里,他知道我生性本不该被绑定在这种无聊枯燥的社会体系里,但是我们都暂时只能忍受。我们决定攒钱在杭州那边买一个小房子,不用再租房,然后我就可以跟着他做他的助理,四处边工作边旅游。因为他的业务范围逐渐扩大,有时需要跑到别的城市出差,他想再累积多点作品之后出一本摄影书,他的第一本摄影书。这样一来,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就变少了,一个月有时只能见到他两个星期。我一个人在家里流了不少眼泪,尽管每天下班后都能和他打电话,但是我不愿意这点宝贵的时间用来哭诉我工作的不顺。等挂了他的电话我就该睡觉了,只是常常要等很久才能睡着,躺在双人床上抱着沾有一丝他香水味的衣服默默流泪。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开始学会自己做饭,虽然味道没有他做得好。每个月我最期盼的就是他出差回家那一天,我会先做好一桌菜,把家里打扫干净等他开门,有他在我便没有那么痛苦了。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忽然醒来,黑暗中看到他还睁着眼睛看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看到你现在睡觉的样子都眉头紧促,从前你不这样的,我真想快点攒够钱带你走……辛苦你了。”我如鲠在喉,整颗心好像被泡在酸里。明明是我拖累了他,他却从来没有怪过我。
过了几个月,我在上班时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说,我一个远房表叔要过来上海玩几天,让我请假带他到处逛逛。我对这位表叔没什么印象,只记得6岁之后他搬了家去更远的乡下住,我们便很少来往了。我淡淡回了母亲一句哦便挂掉电话,不想和她有多一点交流,我和她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其实鉴于我的业绩在这个店里每次都是垫底,我平常在别的地方都做得很小心翼翼,不敢随便请假,不敢迟到,怕再稍微出错就会被抓住小辫子炒鱿鱼。现在要突然向店长开口请假几天,我在内心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向她提出这个请求,我本可以拒绝母亲的,但我就是这么拧巴,不把自己逼到死角不罢休。我的店长是一个四十好几的女人,一头乌黑整齐的超短发,上班永远是白衬衫黑长裤黑皮鞋,做事干练果断,下班后还要照顾两个在上小学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在我眼里跟行走的警报器没什么区别,吵得人心烦。她跟我这种拖泥带水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极端,我其实是敬佩她的。当我带着略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跟店长提出请假和理由时,她正好在电脑前计算着我们当月的业绩,我一看到屏幕就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她盯着电脑屏幕听我说完,抬头看了我好几秒,我不敢和她对视,时间好像过去了几个小时那么漫长,最终她点点头,只说了句“嗯。”我如获大赦,向她道了谢,继续工作去了。
第二天中午我去上海火车站,等了两个小时才见到表叔,他看起来应该得有六十岁的样子,身材发福,剃着个平头,头发已经斑驳花白了,脸黑黝黝的,有着长年在田间耕耘出来的一道道沟壑。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米色格纹衬衫,把衣摆塞在黑色长裤里用皮带勒住,黑黝黝的手上提着一个饱满的行李袋,一看到我眼睛便被笑容挤成一条缝朝我走过来,整个脸远远看去就像一片蚊香。表叔有着我老家揭阳那边典型的热情,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噼里啪啦先自顾说了一堆,我都反应不过来要接什么话,最后只能勉强笑着说,嗯嗯,是啊。我并不打算把表叔带到我和他的家里去,第一因为我至今没有告诉过妈关于我们的事,把表叔带过去就露馅了;第二我看到表叔内心总觉得刺刺的不大舒服,但说不上来是哪里让我不舒服,或许是他就算站在我身边说话都能闻到的口臭。接着我便带他去火车站附近一家看起来还算得体干净的旅馆,替他付了几天的房费。叫我一个人带亲戚玩真是件苦差事,吃力不讨好不说,还要从本就不多的工资里拿出钱请吃饭。老家那边家族观念深重,讲的就是一家人一条心,有忙必帮有求必应,我从来不吃这套,那帮亲戚对我来说与死人无异。
等表叔安顿好行李之后我带他去一家餐厅吃饭,整个过程我都没怎么说话,光听他在那扯家长里短了,我真恨不得拿两团棉花把耳朵塞住,边吃饭边心里盘算着俊霖什么时候回来,表叔还有几天走,等会要带他去哪里,时不时要假装听得很认真应付他两句。傍晚我带表叔去了著名的外滩,说实在在上海工作了几年,我也是第一次来,对这些刻意营造出来的景点没有兴趣,努力讨好你欢心似的。我记得黄浦江能坐船夜游,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不喜欢的都是别人喜欢的,就带表叔上去了。
在游船上我心不在焉,别人的目光都流连在夜景上,而我看着那些人的表情,看游客眼里的这座城市。我对于生活了4年的城市如此陌生,尽管它张灯结彩不断叫我看它一眼,我总是把头偏过去。表叔站在我身后,也跟那些人一样,头转来转去,只恨不能把头360度旋转,把景色收进眼底。突然间我感到屁股被什么顶住了,还在轻轻地不断磨蹭,我不用转头看都知道那是什么,我的身体瞬间僵住,游客吵闹的声音消失了,只转变为长长的一阵耳鸣。我闻到表叔的口臭就在我耳后,像腐烂多日的尸体,低声对我说我在月光的照耀下真美,这么久不见我,比小时候还更漂亮了。那50分钟的夜游比一个世纪还漫长,我后面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我下船的时候整个大脑像是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身体在走路,我却感觉不到我的神经;我的嘴巴在动,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是居然听见了我自己的声音:“表叔我帮你叫的士回旅馆吧。”表叔的嘴一咧开,一排烟牙参差不齐,还沾着菜叶。他拍拍我的肩膀,挨过来摸着我的后背说今天辛苦了。我低着头不看他,眼睛盯着地面,机械地点点头。
我忘记了自己怎么回家的,等到我站在小区楼下时一阵风吹过,右边屁股位置有一处凉凉的,我才好像从睡梦中醒来,脑中闪现过表叔沾着菜叶的黄牙,指甲盖里的黑泥,那短小的生殖器在我后面摩擦的软绵绵的触感,我顿时感觉到胸口有什么在不断涌动,立马发疯似的狂奔到家门口,手控制不住地哆嗦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后把门摔上跑到厕所,马上把裤子脱掉扔进垃圾桶,对着马桶不断呕吐,呕到眼泪一直流,把胃都要呕出来了。吐完之后电话响了,我手软脚软地走到客厅接电话————是俊霖,是他啊!我的理智才恢复了一点,他问我带表叔会不会很累,我沉默了半晌,没有告诉他事实,努力装作轻松的语气把话题往他工作那边带,他没听出来什么异样。挂电话后我看着墙上我们的照片嚎啕大哭,直到喘不过气,我不敢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那晚我洗了三遍澡,把自己从头到脚用沐浴球刷得通红发痛。隔天我忍着恶心打电话给表叔,找借口说我发烧了不能出门,剩下那几天他自己玩吧,说完不等他回答我就挂了电话,把手机关机。
我在家病怏怏躺了三天,我告诉自己要做点什么赶紧摆脱掉这段记忆,不然影响了上班的状态。但是我越努力想忘记,脑子里跳出来的东西就越多,饭吃一顿吐一顿,打开电视毫无目的不停地转换频道,没有一个是我想看的,突然就把遥控器摔在地上,整个人蜷缩在沙发里痛哭。我渐渐想起来了,俊霖不是第一个接触我身体的人,而是表叔,脑子里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那是在我5、6岁时,表叔还在老家跟我外婆一起住,因为外婆身体不大好要跟在身边照顾她。逢年过节妈会带着我回老家看望外婆,在某一次表叔趁我妈出门给外婆买药,把我带上阁楼说要给我糖果,还记得那是一瓣橘子软糖,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然后我在吃着糖果的时候表叔蚊香似的脸凑过来在我身上亲,他嘴里的臭味跟糖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我想吐。他说要检查看看我有没有尿裤子,就把我裙子脱下来用手指摸索检查,还问我有没有感觉很舒服。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觉得很想要逃离,但是表叔一直拉着我不让我走,他的表情看起来扭曲而凶悍,我不敢哭,望向左边一扇窗户想找到妈归来的身影,可是那窗户却被用报纸糊住了,看不到窗外是什么样子。等回到揭阳的家时我才敢跟妈说,然而妈听完后不信,觉得是小孩编出来糊弄人的,只跟我说我们王家人做事从来光明磊落,个个为人正直,一定是我搞错了,让我以后这种话不要乱说。我很生气妈不信我,认认真真跟她争执,最后就是以我被一顿打而收场,我再也没向家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第二年听说表叔娶了媳妇,带着大肚子的老婆搬到乡下耕田去了。
那天之后我发现我的记忆力好像变差了,煮饭常常忘了时间导致饭糊掉,想洗澡但是走到卫生间又不记得自己要干什么了。这也影响到了工作,我有时需要帮客户煎煮中药,好几次把水烧干了或者时间过久药效下降。这样一来我没少被投诉、扣钱,我上班上得更提心吊胆了,精神时刻都在紧绷,吃饭也没什么胃口,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那个月他出差回家的时候,打开门看到我,我至今还记得他眼神里的震惊和心疼。那天晚上临睡前他褪下我的衣服,我背对着他,看到我只有薄薄一层皮肤覆盖在凸起的脊椎骨,他把蜷缩着的我抱在怀里哭,说:“你辞职吧!不要继续工作了!你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真的不忍心你继续受折磨了,你跟着我吧好不好。”我感觉我的心脏和神经有一半像是发霉了,长出灰白色的毛茸茸的霉菌,堵住我的血液,麻痹我的知觉。他的眼泪流到我的背上,热热的,真庆幸我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我盯着窗外没有回答他,让这沉默更长一点。天空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让我想起《时间回旋》的夜晚也是这样漫无边际的黑,如果不是有他抱着,我恐怕要被这无尽的夜吞噬得一干二净。
“你带我只会拖累了你。我没事的,我……可以坚持。”说着我流泪了,还好我背对着他,没有叫他看见。
他低头,蜻蜓点水一样吻我的背,我的肩膀,把我转过来对着他。他的手缓慢又小心翼翼在我身上游移,所有动作都轻轻的,生怕一不小心我就会碎掉。他闭着眼睛吻我,睫毛在微微颤抖,眼泪挂在上面一闪一闪的,如雨后花瓣上即将滴落的露珠。昏黄的床头灯下,他眉头是皱的,不知道是因为心疼还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我。无论如何我还是感激,感激他愿意收留在大垃圾场漂泊的我,愿意吻我,愿意抚摸我进入我让我开心。结束后我趴在他的胸膛上喘息,看到他脖子和胸口有很多痣,星星点点的,以前没有注意过。忘记在哪听过一个说法,如果你的亲人去世了,记得不要让你流下的眼泪滴落在他身上,那会变成来生身上的痣。他身上那么多的痣,想来应该是前世死亡的时候有人伏在他身上痛哭吧?我私心希望如果我实在受不了先一步离开,他也能为我流泪,让我带着满身的痣重生,我不介意。
最终因为不放心我,他推脱掉了一些出差周期长的业务,基本上一个月只需要出差三四天,大多数时间接的都是上海本地的活,只是没想到他的生意因此更好了。我想是因为他的照片里有一种不服气的态度,是这个浮躁时代最需要的。我们搬到了一个更大的复式房子,我们住在一楼,二楼则作为他的工作室,里头连着暗房。这样他可以更好地照顾我。这个房子比之前的要漂亮很多,墙壁是淡紫色的,给人温馨的感觉。还带有一个小花园,我在那种了一点卡莉娜玫瑰,花茎像他一样没有刺,花瓣是往外卷的,就像他对这个世界敞开的好奇之心,柔嫩中带着傲气。其实一开始我很过意不去,怕他因为我而耽误了工作,我知道他一直很想要出一本自己的摄影书,看到他没有被影响我才稍稍松了口气。有他在我身边我的情绪比之前稳定了,胃口也开始恢复。表叔的事渐渐不再去想起,虽然有时夜里还是会做噩梦。尽管很忙,他还是尽量变着花样做菜,把我的体重喂了回去。和他在一起这么久,我仍然因为他对我的好而感到诚惶诚恐,害怕下一秒他就会收走,把我扔在原地,我承认我是一个需要无尽吸收爱的黑洞。
找他拍照的人越来越多,多数是女生,我总觉得女生更能欣赏他的作品。有时我刚好休息在家遇到来拍照的女生,我会帮她们化妆,做造型,我原本手很笨不知道要怎么做,是他教我的,她们就像各式各样的花,为我2006年的夏末点缀出最绚烂的色彩。
我的工作那边依然毫无起色,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我在整理货架时,“笃笃笃”听到店长那双低跟黑皮鞋朝我走来的声音,她把我叫到店门口,我的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竟隐隐期盼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小颖……你在店里工作多久了?得有一年半了是吧?”“是的。”她点点头,眉头微蹙盯着我沉默了几秒,此时我竟然敢直视她了,内心平和。她继续说道:“是这样的,虽然你平时话不多比较安静,但是你做事勤勤恳恳,也很少出错,有自己的原则,我个人还是挺喜欢你的,和我女儿很像。只不过……”我的心情更加澎湃起来了,慌忙点了点头,“目前公司在进一步扩大,更想要的是业绩,你自从入职以来业绩一直在原地踏步,而且经常垫底,且不说这让我们店一直排不上销售榜,你拿着这么少的工资也不好过呀,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一份更适合你的工作,这样对你对公司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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