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走于清晨，悄无声息，连一个背影都不肯让我窥得，甚至连一缕叹息都未曾让我拾得。
阳台上的吊兰随盛夏的暖风摇曳着，厨房里的酱醋油盐摆放得井然有序，冰箱里还储着切半的西瓜，洗衣机里传来的阵阵喧哗衬得我分外孤独——偌大的房间里除我之外再无他人——我恨我在深夜放纵，在清晨如死去一般。
起身，穿鞋，打开冰箱拿出那半颗西瓜，以拙劣的刀法分割它，吃掉它。一口口甘甜在舌床上绽开，寒凉的汁水在后知后觉的牙身裹挟。“凉啊，快别吃了，吃坏肚子了怎么得了？你那脆弱的肠胃呦！”我大口啃着红艳艳的瓜瓤，“知道了，烦不烦！”僵立半晌，无人回响，又一口西瓜，凉得让我龇牙咧嘴。“她已经走了，嘴里却还下意识的回应她的规限，我真是无可救药啊！”
我扔下最后一片薄薄的瓜皮，残留两手赤红的瓜汁。走进洗手间，打湿手，压出洗手液，开始搓洗，指尖，指缝——她最要紧这些小事，洗碗筷必须放洗洁精，掉在地上的东西不能捡起来吃，丢个包装袋拉着我满大街找垃圾桶！这女人呀，真是没救！冲掉手上最后一圈泡沫，习惯性伸出双手，却无人再天衣无缝地递上干燥的毛巾。收回手，扯下一段纸巾，擦干手，把纸摔向垃圾桶，连贯地踩上床。回头，未中？悻悻然光脚下床，把纸扔进桶，才敢安躺床上。
我要习惯了——她，已经走了。对我没有任何影响的离开。真的毫无影响吗？我蜷在床头，眼前水雾迷蒙……
她为什么要离开？大抵是我的错吧，毕竟那个让她失望最多的人，是我啊。
“听说孩子期末成绩挺好的啊？”邻居家大妈笑得好不欢脱，截住了从超市回来的我和她。“还可以吧，还是要努力的。”她笑得那么苍白，随即拉着我的手逃也似的离开了。但终究是逃不脱的，流言蜚语自生翅翼——“你不知道吧，她家孩子呀在全校退了七十几个名次呢！”邻居大妈扯住邻里们像开微型讲座一样，“孩子成绩都那样了，她还笑得出来呢，真不知道想的些啥！”她拉我的手更紧了，像是要把我捏碎。身后，炸开一片欢笑……
“你松手！”我甩开她的手，“你想干吗？”“我想干吗？”，她转过身，“你考那么个名次，你问我想干吗？”她压低声音。“都是你期中的时候说我考了前十，不然她们能乱说吗！”我吼声如雷，像底气十足的勇士据理力争。她哑口无言，一双眼睛在我面前灌满了酒，她提起两个沉甸甸的购物袋，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此时再想，当时的“理”怕是倚着少年初长成的气力胡搅蛮缠的无赖，当时的“勇”怕是仗着她对我的爱肆无忌惮的猖狂。望着窗外绚烂的红霞，歉疚如云如雾萦绕我心。
“晚上加班，冰箱里有面包。”爸爸的信息，向来简洁，总离不开“加班”和“冰箱”。我摇下了窗帘，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独自坐在大大的餐桌上。嚼着冷冰冰的面包，和着凉水，唇齿无味。今晚苍白的煎熬衬得昨晚的饭菜直追满汉全席。调侃之余，一股酸涩趁虚而入……“吃饭了！”她端上最后两个菜——小炒牛肉和糖醋排骨。她解下围裙，细细折叠，搭在椅背上。“你爸晚上加班，晚点回。快吃饭吧！”我从房间出来，声势浩大地落座，面对她的温柔竟能毫无愧怍地大快朵颐——排骨，牛肉，她都极少下筷，碗里的米饭被她搅得互不搭理，我迅捷而又沉默地离开，不曾搭理她一句，甚至一眼都不曾看她。我的错误，却死不肯认，还愈闹欲气，最后把我的恶果一股脑推给她，任由她一个人咀嚼沉默，逼迫她一个人吞咽孤独。
她的离开，是对我的惩罚吗？
我出走于昨夜，出走至与她一墙之隔的卧室；
她出走于今晨，出走至所有没有我的地方。
由着性子不去补习班的，是我；学校里调皮捣蛋的，是我；书山题海里不堪一击的是我。给老师赔礼道歉的，却是她；与家长协商调解的，却是她；与焦虑不安周旋苦战的，却是她。母亲的身份，让她一边接住了我所有的负能量，还一边为我释放温暖。而我，又怎能无止境地挥霍她的爱呢？
拿起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出我对她的记忆，拨通那串号码显示屏上的“她”字格外晕目。“喂？”“妈，我错了，您回来吧……”语罢，泪涕纵横。“小傻瓜，快开门吧，你爸和我都在门外呢。”
开门，扑到妈妈怀里，险些推倒了她，“怎么了？今天你生日，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把宝宝吓着了。”母亲看我哭得惨烈，心疼起来。“母亲，再也别离开我了，好不好？”“好！再也不离开我的小宝贝了！”提着蛋糕的爸爸看不下去了，“都多大了？”说着也抱上来。终究是一家人，有幸得一生暖。今夜，星河不滚烫，但蝉琴蛙鼓在，人间真情在。
原来，她没走，一直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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