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在作品的开头，张爱玲就已经为振保定了性，说他是“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这句话，就已经为他后来放弃玫瑰、娇蕊，娶孟烟郦为妻埋下伏笔。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留学，一般都是中产阶级的潮流。但出身寒微的振保，不想去学做生意、做伙计、一辈子困在一个愚昧的小圈子里。所以，他也去留学。留学归来后，对待事业非常认真:“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这说明，振保是一个把前途视为存在意义的人，符合主流价值观。
但偏偏他是一个留过学、具有现代性的人物，于是，他的人生，不会绝对主流，但也不会绝对现代。而他的婚恋，必然也不会单纯得如同中国传统婚姻：前半生只一心奔事业，事业有成之后找个身家清白的妻子结婚、白头到老。振保的现代性，是巴黎给他的。“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个黑衣妇人倒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她在黑蕾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他喜欢红色的内衣。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馆。”
振保到巴黎念书，由于自己出生贫穷，歌剧、舞会等有钱人的娱乐活动，他都没有，不免有些遗憾。为了不白来巴黎一趟，在一次晚饭之后，他为这座城市献出了处子之身：“到巴黎之前还是个童男子呢！该去凭吊一番。”巴黎之所以现代化不仅体现在性的开放，还体现在女权的进步。就算是这里的妓女，也不受男人的控制，她有自己的思想和好恶。兼具现代性和传统性的振保，既喜欢女性的现代性又鄙视着，因为这样的女人不受他控制，于是，他发誓以后娶的女人要受他控制，把他当做绝对的主人。
振保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叫玫瑰。玫瑰的父亲是体面的商人，母亲是失宠的广东人，在家里似有似无。遇到振保时，玫瑰也是一个学生，振保被她迷住了，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也是玫瑰这个女孩，让振保黑暗的留学生涯有了一丝阳光。然而，他觉得玫瑰太随便了：“她是个没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她和振保随随便便，振保认为她是天真。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觉得她有点疯疯傻傻的。”在振保的眼里，这样随随便便的女孩不符合中国大家闺秀的标准，不安分，不把他当唯一的主人，不受他的控制，谈恋爱可以，但不适合做妻子。
于是，在和玫瑰告别的那个晚上，就算是玫瑰的身体已经贴到他的身上，他也用自己钢铁般的意志克制住了欲念，对方是正经人家的女孩，他不能事后不负责。毕业之后，振保由于成绩非常优秀，接到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他就去就职了。没有找到住处，他就先住在了熟人王士洪的家里。王士洪也是一个传统的现代中国人，对待朋友非常仗义，毫不犹豫地接待了他。由此，他遇到了王娇蕊。因为娇蕊的风情万种，振保初次见到她时就对她产生了情欲。 振保虽说喜欢上了她，但对她来了客人也穿着睡衣上桌吃饭的随便举动持否定态度。别忘了，他和初恋玫瑰分手，就是因为对方太随便。在这里，作者为娇蕊和振保的结局已经定下了悲剧基调。娇蕊和玫瑰其实是同一种女孩，这种女孩没有受到中国文化的侵染，是西式的、现代的、开放的，玫瑰是这种女孩的少女时期，娇蕊是妇女时期。都说一个人终其一生，喜欢的都是同一类型的异性，这句话用在振保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一直喜欢的是具有现代性的女孩。
这种具有“现代性”的女孩，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浪”和“花心”。玫瑰和振保在一起时，她还和其他异性打打闹闹，娇蕊在嫁给王士洪之后，依然保留了之前的交际花心性，在丈夫外出时，约异性朋友出去玩。都说女孩容易被浪子吸引，振保这样的传统男性，容易被“浪子”类女性吸引。在振保喜欢上娇蕊的同时，娇蕊也对他产生了兴趣，毕竟，她靠的是交际取乐。情欲一旦燃起，就难以熄灭，何况这个女性还天天在她身边。于是，在振保看到娇蕊坐在他穿过的大衣旁，点燃他抽剩的烟时，他破了自己的底线。
振保之所以会同娇蕊在一起，并不是为爱冲昏了头脑，而是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的。在他看来，娇蕊这么爱交际，情夫多他一个也无所谓，这对王士洪的伤害，也可以忽略不计。令他意外的是，娇蕊真的爱上他了：“我真爱上了你，了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不仅如此，娇蕊还要想着和王士洪离婚，然后嫁给振保。这让振保慌了，因为他同娇蕊在一起，正是看上了她的浪荡，之后好摆脱。娇蕊说想要嫁给振保，振保是决然不干的。
他虽然喜欢她，但他不会娶一个水性杨花、不把男人当主人的女性，况且，娇蕊离婚后再嫁给他，他娶的就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了。此时，振保又恢复成了那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男人，当初，他能够放弃得了初恋玫瑰，如今，他就放弃得了娇蕊。很多人在看《红玫瑰与白玫瑰》时，都对振保放弃娇蕊、玫瑰的举动嗤之以鼻，认为他后来在婚恋中的失意，是自作自受。这种态度，不免有站在制高点上评头论足的嫌疑。要是你是振保，恐怕你也会对出轨成性的交际花的转性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她口中的“爱”究竟是不是真的，而她的爱，在真的嫁给他之后，又能持续多久，在做选择时，恐怕也会抛弃她。
和娇蕊分手后，他通过相亲认识了孟烟郦。这个女孩和他相亲时，才刚刚大学毕业，身家清白，把他当绝对的、唯一的主人。在孟烟郦的眼里，她不知道为什么嫁给振保，只是因为长辈给她指定了这个男人，她就要和他结婚，给他生子、养子、听从他。然而，当他和孟烟郦结婚后，他才明白不是任何一个女人，他都能爱上的。于是，他开始不回家，隔三差五就去找小姐，小姐的模样，既不像娇蕊，也不像玫瑰。振保的悲剧，是具有普遍性的。很多既受中国传统文化侵蚀又受西方现代文化影响的中国人，恐怕过的日子和振保没有什么两样。大家把恋爱和婚姻分得非常清楚，红玫瑰适合恋爱，白玫瑰适合结婚。等到和白玫瑰结婚之后，此后的一生，心里都想着红玫瑰。不过，跟随本心，娶了红玫瑰，日子过得也不一定理想和幸福。因为，婚姻始终是需要责任和忠诚的，太现代化的男性和女性，都不适合婚姻，这就是爱情和婚姻的矛盾。
振保生命中最大的悲剧，其实不是他没有选择自己最爱的红玫瑰，而是没有找到存在的意义。前面我们已经说了，振保是一个把前途视为存在意义的人，符合主流价值观。他虽然在大厂里做到了很高的位置，有钱、有权，但这却不是他真正喜欢的工作。没有真正的热爱，就实现不了自我，也成不了大器，就体验不到真正的成就感，就容易在异性中找安慰。
就像刘瑜在《爱情成了庸人的避难所》中说的一样:“如果要以做成一个企业、创造一个艺术品、解决一个科学难题、拯救一个即将灭绝的物种……来证明自己，所需才华、意志、毅力、资源、运气太多，而要制造一场爱情或者说那种看上去像爱情的东西，只需两个人和一点荷尔蒙而已。于是，爱情成了庸人的避难所，于是爱情作为一种劳动密集型产品被大量地生产出来。”没有找到自我存在意义的人，容易把爱情当做避难所。在女性这里，体现为“情执”，在男性这里，体现为“性泛”。振保后来之所以隔三差五就去“嫖娼”，就是因为他没有真正的自我，成就再高，他也只是一个庸人，爱情被自己放弃了，只有靠性爱证明人生值得。
如果振保是一个有自我，有目标，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的人，他也决然不会始终陷在爱情的失意中无法释怀，然后彻底堕落。因为，没有爱情，还有热爱和大爱。然而，心中没有自我，只有名利，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多数中国人，一辈子都在这之中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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