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灯亮着，室外已经暗下来，我脱掉帽子和围巾让自己暖过来。内蒙古冬季的西北风已经刮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终于停了。
为了这个面试我已经激动了一夜，姐姐的话依然在耳边飘荡“小心啊，傻的洛夫，不要闯到海盗船上去呕吐擦地板，迷失方向后坠入深海，最后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钞票”
整个晚上，这段话数次潜入我半睡半醒的意识，令我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但另一个声音更加铿锵有力，“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一种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才是通向自由之途”为了自由，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拒绝成为“人们”里面的那个“们”。他们看到满地都是六便士，我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纠结中门开了，徐总走进来，文质彬彬，鼻梁上架着一副高级金丝镜。个头小巧玲珑，活脱脱一个袖珍版帅哥，只看肩膀以上绝对是标准的青年才俊。看到不是海盗脸，我松了一口气。我有一个特长，只要肩上扛着使命，我的嘴就会结巴。结巴着问了一个问题，立刻把他搞蒙了。他愣了几秒后说“你是想了解一下公司的运作模式吧？”我点头，谈话中，我始终盯着他肩膀以上的部位，这感觉超好。
他压低了声音开始介绍，声音小到有一半听不清，听清的一半又没听懂。看我一脸困惑，他问道：“你家不是军区的吗？你认识徐丽丽吧？她是我姐。”
“徐丽丽，是二五三医院手术室的那个吗？胖胖的，外号饲养员。”
“对，就是她。”
额滴那个神呐！地球真小，难怪人越长越袖珍。
“看来咱们都是自己人”他高兴的说。“对，左手戴手套。”
我冒出一句少年时常挂在嘴边的行话。暗号对上后，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他愉快地聊起这几年的下海经历，言语中流露出干部子弟特有的骄傲。临走，他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中两个男人西装革履，并肩站在酒店大堂，那个台湾人吴总个头较高，脸上的红鼻头异常醒目，似一个惊叹号笔直插入我的大脑。
告辞出来，晚霞已将城市的天边染成一片绛红，美得稀里哗啦不可理喻。刮了一整天的寒风将大气清理到透明，仿佛到了北极，深吸一口，气管被冻得发痛。
人一旦有了目标，立刻感觉时光也荏苒了，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温莎约她出来聚一下，电话那边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起“你是想畅谈一下我们的未来呢？还是想夯实我们半梦半醒的计划？”
“冰雪聪明啊，二者兼之。”
“好，新华书店，不见不散。”
温莎公爵是面试那天认识的女孩，大专刚毕业，齐耳短发，戴着眼镜，个头很小，脸上的五官也都是又小又圆，看上去是一个黄豆版的知识青年，最近真是见了鬼了，遇到的都是小人国的精英。
自从那天我发现她也有两个红脸蛋后，就开始对她心生好感了。这一特征也迅速拉近了我俩的距离。在西北，红脸蛋不仅称为“高原红”也是淳厚老实的LOGO！
本来说好了，她请我吃饭的，结果她看到了两本介绍广州的书就兴奋得两眼放光，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害的我俩只吃了几个肉夹馍。我们站在街边就着冷风吃着肉夹馍，脸上有几分悲壮，人却处在极度兴奋中，她的眼睛燃烧着，小火苗在跳跃，仿佛已经拿到了广州的工资。
人亢奋时交感神经过度兴奋，两个肉夹馍下肚刚好够塞了牙缝，我咬咬牙摸出几块大洋又买了几个羊肉串，我们狼吞哭咽的吃掉后，我心满意足地说“到了广州，我们就不会再吃街边的羊肉串，我们将要吃粤菜啦！”
那天虽然没有酒，不能举杯邀明月，但是我们已经有了结拜把兄弟的感觉，并对此心照不宣，心领神会。一只小船不再孤单，我们将共同面对广州的江枫渔火和一切艰难。
二
两个月后，终于盼到了出发的日子。那一天晴空万里，柳树吐绿，一些杨絮开始随风荡漾。飞机上正在广播“各位乘客，请系好安全带，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1993年我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总是不由自主地连想到空难发生的惨景。看看另外几个随我一同出发的女生，她们都来自旗县郊区，以前坐过的最大振动运输器仅限于拖拉机。这下可好，大家不约而同地双腿抖得止不住了。
数了一下，108个座位，刚好108个好汉，且个自表情凝重。直到飞机降落，才把心脏由嗓子眼放回原处。最后下来的菊儿，悄悄挤过来告诉我，“刚才飞机起飞时，我尿在座位上了，不会被罚款吧？”
“我怎么知道？你可真有两下子！”看她的关公脸写着秦桧要被杀的表情，只好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说
“如果有人问，就说是我刚才坐在那”。她松了一口气，仿佛得到了一块免死牌。用单肩包遮住后面洇湿了的裤子，随我一起往门口移动。
耳朵嗡嗡作响，脑袋疼痛欲裂，我们的双脚终于再次落回人间。只见出口处一个女孩举着牌子“接内蒙古的谢先生，远东公司”。我走过去对那女孩说“对不起，我就是谢先生”。女孩“腾”一下红了脸，“哦，只看名字我以为是男的，对吾举!”她一紧张后面的母语脱口而出，不懂她说的话，反正不是英语，看她的长相颇像越南人，暂且当成越语吧!
随她来到街上后，发现所有人都讲着粤语，而不是越语。环顾四周，吃惊感席卷而来。看惯了北方男人的高大魁梧，标准国字脸和浓眉大眼后，感觉广州的男人们长相实在夸张。只见他们清一色的颧骨突出，宛如皇帝下令给每个人脸上扣了两个肉丸。倒也似曾相识，突然想起高中的历史书上，77万年前的“山顶洞人”就这模样：高颧骨，厚嘴唇，背微驼，人精瘦。原以为满大街走着四大天王，这可好，美梦瞬间被现实砸的粉碎。
我双手捂着破碎的小心脏，跟在越南女孩的身后踉跄向前。她的鼻尖一直在冒汗，像刚出锅的熟食。我们也跟着她一起冒，仿佛跌入了一个巨大的桑拿房。偶尔有风吹过，却带来街边垃圾桶的酸腐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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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我在美国再次见到了当年的同事灵露，我俩坐在咖啡厅里，这是她赶往下一站的中转地，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我向四周望去，DC中央车站外的水面上游艇准备离开了，各类肤色的游客兴奋地拍照。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孩搂着她咖色的黑人男友，像是搂着一块巨型巧克力，手里高高举起一个自拍杆，笑容灿烂。有小孩子来回跑动，发出快乐的儿童尖叫。岸边的餐厅霓虹闪烁，吉他伴着优美的歌声不断传来，撩人心扉。“我给你照个相吧？”“不必啦，早就不喜欢照相啦！”“别打击我好不好，你看上去依旧年轻，保养有方，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
“别鼓励我啦，我的照片每次都需要儿子帮我美颜，不然简直没法看了，真不敢相信，我们已经这把岁数了”。
“告诉我你的保养秘诀，依旧是天天煲汤吗？我记得你喜欢有肌肉的男人自己却从不爱锻炼，”
“煲汤只是调理面色，并不能抵抗下垂，我现在是全身皆下垂，唯有血压高。“
“你还是那么幽默，难怪如此年轻!””不瞒你说年初我去了一趟韩国，做了微创。回国时，中国海关不让我进来，幸亏我随身带着医生证明等文件，不然有家都不能回啦，他们说的微创，就是重创，全身麻醉时我差一点英勇就义，现在想起来都后怕，没牺牲在韩国算我命大，不然真要死得轻于鸿毛了。”
“不得不佩服这些韩国医生，你自己不说，我还真的没看出来，手术做得天衣无缝啊！”
活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见到旧时光里的闺蜜，发现我们终于可以放下先前极力端着的种种虚荣，眼前的她，因为放下了很多，眼神更加宁静，还多了几分自嘲的睿智。
她和我谈了儿子的情况，儿子毕业后考取了伯克利大学的研究生，他决定留下来，之所以如此决定，是因为有个女孩在追他。在母亲的眼里，再优秀的女孩也不如自己的儿子帅气，优秀。
她给我看了手机里儿子的照片。阳光，帅气，高高的个子，四肢健硕。五官多数像母亲了，显然身高也随了母亲。
“好帅啊！难怪你觉得别人配不上他。”我说。
越南女孩说，我们大约需要三十分钟的车程。由窗外望去，广州的夜景华灯初放，灯火阑珊。车里放着刘德华的粤语歌，歌词还不能完全听懂，但歌曲的柔软凄迷已经足以让人陶醉，歌声和夜景和谐一致，另一个世界正在向我们打开。想起张爱玲的一段话“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沉浸在满腹心事中突然被越南女孩拍了一下肩头，“我们到啦！”
“这个地方叫三元里，就是三元里抗英的发生地。不过现在人们不用抗英了，政府征地时给了农民很优惠的条件，现在他们都是农转非户口，每家有两三栋小楼，坐地收租，打麻将过日子，公司在这里租了几座小楼给大家当宿舍.”越南女孩的普通话说得咬牙切齿，艰苦卓绝，有人忍不住在偷笑。
"我们当时一起最要好最能干的几个人如今身体都不大好了，不是眼睛出了问题，就是血压不对了。反过来那几个没心没肺的，现在天天跳广场舞却活得个个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想一想，老天爷很公平，给了我很多，但也拿走不少，我很知足了。"她说完，进入了习惯性发呆，捌拾万美金的EB5搅乱了她的一江春水。
那另外几个姐妹，也都身材很好，高挑的个子是最显著的特征，我这种160的身高，和他们一起出去看电影，就是唯一的那个小矮子。
小矮子和她们说话，都需要仰着头，为什么？因为人家本来就高，还喜欢穿高跟鞋，可以把高跟鞋踩出一种特别飘逸的效果，我的妈呀！简直慕刹人也！
我们在水边慢慢走着看那些游轮和快艇来来去去，想起那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有人在楼上看你”。
大家跟着越南女孩在一片麻将声中穿过，楼和楼的间距很窄几乎亲密无缝。看到每家都是三层的小楼，每一层都有三室一厅。很多竹杆从窗口伸出去，上面晾的衣服彩旗飘飘。“内衣裤不要晾出去啊，经常会丢。”她又补充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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