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黄皮肤的吉普赛TY”在网易云上评价《山丘》:
“去年夏天买人字拖,老板一直吹嘘人字拖怎么牢靠,让我用力扯。我试了,确实扯不断。老板很得意,说小伙子,不用力怎么行?我扯给你看,要这样!“啪”的一声,人字拖断了。当时风很大,老板说,人生很困难的。”
它的困难是,越苦的时候越敢笑,笑完听不到回响,才搓搓手回过味来。
就像马世芳嘴里的小李:“他很会讲笑话,然后他那个样儿就很逗趣。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童年看到的那个小李,是在用不停地取乐别人,来掩饰自己心里的那种自卑感。”
一晃四十年过去,因为“困难”而自卑的小李,如今61岁了。
一个耳顺之年的音乐人,听多了掌声和嘲笑,溺过水、趟过河,到一个浅滩上;然后喘着气,望着大河弯弯,还要跳下去、要还手,扬言至死方休——
他是从委屈的小李身上跳出来,成个改头换面的新人了。
01.
像小李这样的孩子,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能在社会上存活下去。
“妈妈托了关系,把我弄到一个补习班。这个补习班是只要你进来,就保证你能考上好高中。第二年再考,全班只有两个人没考上,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我认为他有轻微的智力问题。”
中考失败,私利高中和教会学校无不落选;艺专考试,听写和视唱都是零分。
在工专,他花了七年时间还是修不够五年的学分,终究默默退学,学历栏盖上“中专肄业”的戳。
于是回家帮忙,忙忙碌碌,好过对着灰扑扑的前景抓耳挠腮。人家打电话来,他就穿着夹脚拖鞋,骑上摩托车,腾腾地送去两桶20斤的瓦斯。
日复一日,人来人往的西门町、臭水四溢的大夜市,让他彻底熟悉了家乡的模样。多年后,他还是衣着丑陋地上街,心想写歌的也不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想来谁不会一心盯着谁看,在井里熬过的人,哪怕上岸也不敢把黑暗忘掉。
02.
记得有一年,母亲到我滞留的城市过年,拎着一提磕磕碰碰的车厘子——
她下了车见到大学生创业,有心帮衬,就挑了一斤。不想小姑娘不麻利,称重时扯掉了地上。
60块一斤的水果不算便宜。小姑娘昂着头,欲言又止地要重新挑一斤。
母亲摇摇手说:“对我不是大事,你却要亏的。我女儿也老给人添麻烦,就当我替她谢谢人家了。”
听母亲讲这件事,教我想起傅雷先生的话:“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
这个道理在李宗盛身上其实很适用。
办木吉他合唱团的时候,小李是最不受欢迎的吉他手。他心里发怵,教人看见两条西裤缝在那里狂抖;
进入滚石,他好像点石成金了——
西餐厅里灰头土脸的周华健,为他一句“你歌唱得不错,跟我走吧”,就改变了命运;
18岁并不出彩的梁静茹,多亏他一双慧眼,辗转到台湾找到天地。
1997年,还在上大学的阿信往滚石寄去唱片。
因为不知道寄给谁,干脆写上“唱片制作人收”,备注“麻烦听完再扔”。
可收发员不知道交给哪个制作人,毫不在意地把扔进了垃圾桶。
可李宗盛眼尖,一下给包裹上嚣张的备注勾住了。
他照上面的电话打过去,规规矩矩地说:“你好,我是李宗盛。”阿信当是骗子,火气很冲:“你是李宗盛,我还罗大佑呢。”
可李宗盛不气,叮嘱他一定要做自己的音乐,终究把五月天“捡”进了滚石。
眼光好的人,有的踩你一脚,怕你出风头盖他;有的想要拉你,却打定主意拿足姿态,教你多欠情分。
像李宗盛这样赶上门提携别人,是懂得心苦的;是自己的苦与别人的苦勾通了,才涌上眼泪。
03.
李宗盛写词,满纸都是大白话。
写人心易变,说“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除了激情褪去后的那一点点倦”;
写草根奋斗,说“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写无可奈何,说“问你何时曾看见,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 。
就像卡耐基说的:“思考时,要像一位智者;但讲话时,要像一位普通人。” 到如此境界,李宗盛花了好许年。
他心里有个做儿童时打下的洞,风呜呜地往里灌,教他很冷;稍微有了力量,他便奋力填洞、奋力填洞。
他说:“所有人都看着你,你不能往下坡走。我好不容易才坐到那个位置,其实很害怕,生怕这一张(专辑)搞砸了,我就又要回去送瓦斯了。”
可洞填满了,甚至填得太高;老天要他清醒一番,就赶紧教他跌下来。
2000年,做妻子的林忆莲凭借《至少还有你》,红遍半边天;同年,李宗盛离开了光复南路288号5楼,结束与滚石17年的合作。
他把山丘翻过,对下坡路上的趔趄丝毫没有准备。
04.
初到上海,李宗盛浑浑噩噩,经不住感慨“彩云易散,人心易变”。
“所有线索显示,上海时期的我是个拥有大量时间却无所事事的人,我跟那些蹲在桂平路上吃西瓜等待工作机会的民工并无二致,我也的确曾经像一碗隔夜面条那样松垮肿胀。”
在北京,他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守着供暖失灵的办公室,带着孩子。法律上他恢复单身了,想到这就从心底里打起寒颤来。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上头掉下来,人生就没趣味吗?他下决心留下来,看看人生能把他怎么办。
2002年,74岁的褚时健出狱三年,二次创业,和妻子承包荒山种橙子。他觉得,人生事很多,不是一条直线,你想心急,就做不成;
2002年,李宗盛创办了李吉他,因为是手工琴,两三年只做了几十把。可罗大佑用了,李宗盛觉得蛮高兴,因为他们分享了同一个梦。
生活里,他把投注在卧房的精力转移到厨房,全神贯注地给孩子做饭。他说:
“做饭这个事情跟做音乐太像了。你的火候、你的时间,哪个先下、哪个后下,这个跟那个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关系,过半个小时就有关系了!所以这对我来讲太有意思了。”
王阳明《传习录》里有一段“格物”方面的比喻:“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
意思是:格物得先打磨心镜。去“我见”,心才能光照万物。
李宗盛把做吉他、做饭和做音乐看成一回事,是从生活里“格”出艺术,又从艺术里“格”出生活了。
05.
王石曾经拿巴顿将军的话评价褚时健:
“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不是看这个人站在顶峰的时候,而是看这个人从顶峰上跌落低谷之后的反弹力。”
借着李宗盛,倒想起罗曼·罗兰笔下的克里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的心就像云雀一样。他知道等会要掉下来的,而且还要掉下无数次。但他也知道永远能够往火焰中飞升,唱出呖呖流转的歌来。”
2011年,李宗盛凭借《给自己的歌》,摘下最佳年度歌曲、最佳作曲、最佳作词三项大奖;
2013年,《山丘》又让他被评为最佳作曲人和最佳作词人。
这两首歌让人觉得, 不是李宗盛给李宗盛的歌,是我给我的歌;
越过“山丘”的是也不是李宗盛,是我在山脚下、我在山坡中间、我在山顶上。
他明白你为什么走、为什么不甘心。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86年唱《寂寞难耐》,他说:“一天又过一天,三十岁就快来。往后的日子,怎么对自己交待。”
10年跟纵贯线乐队的兄弟再唱《寂寞难耐》,反倒说:“一天又过一天,我连五十岁都过去了,往后的日子,不必跟谁交待。”
他不跟谁交待,成了绘本《失落的一角》里的的圆——
有一个圆球缺了一角,它一边唱着歌一边寻找。有的角太大,有的角太小,它飘洋过海,终于找到失落的一角。完整的圆越滚越快、越赶越慌张。蝴蝶不再亲近,花香也不可闻。无法歌唱的圆,终于放下已经寻到的一角,继续踏上寻找的征途······
因为圆满总在彼岸,答案只能在路上寻找。
06.
小男孩谈人生你要笑的。因为他相信的没有破灭过,轻易恨人却没法把敌人变成朋友。
低头爬坡的年纪没空思考;等爬到空气稀薄的山顶,有闲暇描摹万物的波涛,日复一日,根便不在泥土里了。
可李宗盛是从山顶掉下来,回到人世里体味的人;又记得虚无里的滋味,才敢、才有资格谈“越过山丘”。
他一生起伏、抑扬顿挫,归结起来是这样一句话:人生的状态不是“活着”,而是不断死,不断复活,然后从新驱壳里,挣扎出新我来。
他现在,是有胆、也活明白的壮士了。
姜白的树洞,文史哲探险家的聚集地。关注我,如春风拂面,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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