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待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二十二）待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眼前的小人儿叽叽喳喳，打打闹闹，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弟弟妹妹。

其实妹妹比弟弟大一岁，但当年计划生育查得紧，又得给他俩上户口，所以就报了龙凤胎。上学那会儿，班里人都羡慕我，因为我的弟弟妹妹是龙凤胎。那时班里还有个月亮般的女孩，她说她小叔家有一对双胞胎，杲杲和昊昊。班里人更羡慕她了，两个性别相同，长相相似到难辨长幼的男孩更吸引人。

若干年后，我为人妻，在娘家帮妈妈准备饭菜招待爸爸的朋友，她的叔叔就是座上宾。我想到还有双胞胎一说，就提了一句。她叔叔爽朗一笑，那俩小子差了几岁呢，都是为了上户口。我们都被大人欺骗了，直到我们成为大人，才被告知了真相。

妹妹比弟弟大一岁，我比妹妹大六岁。妹妹出生的时候，我还有印象。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大人们不许我找妈妈，也不允许我进屋。直到堂姐兴奋地给我说，你妈妈给你生了个妹妹，你怎么不去看看呢？我如一阵风似的嗖一声就窜到了妈妈身旁。妈妈只是微笑着说，佳佳，别跑，有风。那时候不理解，大夏天的怕什么风呀。直至我生了胖胖，才知道有一种病，叫做月子病。

但妹妹生下来刚满月就被送走了，送到了隔壁村的二姨家。二姨总是让我妹妹喊她妈妈。到了二姨家，妹妹就开始吃奶粉了。这也许就是十八岁之前，妹妹比炭还黑的原因吧。不过现在，妹妹比我白，比我高。以前我们娘仨走在路上，村里人都夸我漂亮。现在都夸我妹妹，直接忽视我这个土肥圆。

妹妹在我家时，妈妈温柔地唤她冰冰，希望她纯真无邪，冰雪聪明。到了二姨家，二姨取名的方法简单粗暴，她要我的妹妹赛过男生，就喊她赛男。后来妹妹被接了回来，妈妈怎么看都不喜欢这个名字，又挑灯夜读，《中华小字典》从头翻到尾，决定用“楠”代替“男”。

二姨父想念妹妹的时候，常来我家把妹妹接走。我记得有回姨父来的时候，碰巧我爸妈不在家。他表明来意后遭到我强烈的反对，我就是不允许他把我的妹妹抱走。姨父不管我的哭闹，强行把妹妹放到了自行车上。我立马如发怒的野兽扑到他身上又抓又咬。姨父的脸被我抓得鲜血淋漓，一道道的血印子触目惊心。姨父看我情绪不对就把妹妹放下来了，安慰了我好久，我的情绪依然很强烈。最后，姨父抱着妹妹拉着我，围着屋后的小树林走了一圈，落寞地推着自行车回去了。

不允许旁人把妹妹带走，我却使劲欺负她。妈妈说，我们俩就是猫见了狗，不是乱吠就是扭成一团。我和妹妹说话好不过三句，就开启互怼模式，她说我一句，我回她三句。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在怼得火冒三丈后，直接撩起袖子干起来。我踢她一下，她追着跺我一脚。两人总是打着打着就一起高声喊妈妈告状。妈妈总是斜倚在沙发上，一个拖鞋飞过来，让我俩别影响她看电视。气呼呼地分开坐后，一不小心眼神一对，我们俩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特别感激妈妈，她用自己的智慧和执着赐予了我们这么美丽的名字。我的名字里有土，妹妹的有木，弟弟的有石。想来妈妈希望我们三个脚踏实地堂堂正正地行走人世间吧，做人如黄土般厚实，挺起胸膛似树一样顶天立地，遇到挫折像石头一样刚毅顽强。

妹妹是位幼儿教师，她有一双爱笑的眼睛和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每次自拍都要笑眯眯地咧着嘴笑，既要露出虎牙，还要拍上迷人的小梨涡。她会弹钢琴也爱跳舞，班里的小朋友都喊她楠楠姐姐。放学后，妹妹经常被家长拉着要把自己认识的帅小伙介绍给她当男朋友。妹妹总是一脸腼腆，婉言拒绝。

看着妹妹小时候的照片，我不厚道地笑出声了。

她有个属于自己的大水缸，里面装满了她过家家的宝贝，比如妈妈做饭的铲子，弟弟的勺子，各种石头和废弃的碗。夕阳下，妹妹端着比脸盘还要大的饭碗和爸爸紧挨着蹲在石头上，爸爸笑得像花儿一样。我和妹妹站在小轿车前面，穿着那种可以两面穿的衣服，我的手拘谨地放在她的胸前，妹妹的眼神是那么呆萌。我们去柿槟走亲戚，妹妹的鞋子破了，照相的时候哄着弟弟和她换了鞋，就这样，女孩穿黑鞋，男孩穿红鞋，再加上姐姐我的三七分小平头，我们照了相。

因为上学，农活我就干的少了，但有一幕是我记忆里定格的风景。收玉米，我们家那年种了别人家很大一块地，妈妈砍秸秆，我们姐妹俩抱到地头。那天天气很好，已是黄昏了，我看着妹妹娇小的身影抱着比她长那么多的秸秆，愣得走不动了。妹妹的头发是自来卷，一出汗，风一刮就更卷了，柔软的小卷毛伴着汗水粘在脸颊上，小脸累得红扑扑的。妹妹是那么倔强，那么一大捆秸秆，她硬是连抱带拉拖到了地头。就是落日余晖下那个小小的背影，让我每次想起都无法原谅自己。别人家的妹妹可以过好生活，我这个当姐姐的一定要让我的妹妹过上好生活。那天我流了很多汗，也流了很多泪。我应该做她最亲近的人，我应该是她最知心的朋友，可我没有。在她依恋我的怀抱时，我任性自私地高飞。

我能发了疯似的护着妹妹，也能着了魔似的撵弟弟走。

弟弟是满四十五天被送走的。妈妈说，人家来接弟弟的时候，是午夜时分。她想喊醒熟睡的我，让我再看一眼弟弟。可不论她怎么喊，我就是不睁眼，扯着呼噜翻个身继续睡了。所以当弟弟被妈妈抱回来的时候，他用浓重的山西口音喊着妈妈，我就特别排斥他，非要撵他走，总觉得他不是我们家的人。

我结婚前夕，十七岁的弟弟如大男人一般，拍着胸脯安慰我说，姐姐，你想好了就嫁吧，家里都放心地交给我。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家人那么确定我结婚后就不能顾及到娘家人了。现在才知道，不是自己顾及不到，而是嫁人后，我已失去为他们担忧的资格，他们根本不会给我这个记会，这是他们一致的决定。从我决定远走高飞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让我后顾无忧的心理准备。这就是家人，这就是爸爸所说的后盾。

弟弟也会在酒后对我说，姐姐，我多想你晚点嫁。你给我两年时间，我把咱家装修装修，不能让人家看扁了咱家，到时候给你气受。我无法形容内心的震撼。这是我从小要撵出家门的弟弟，在我真的要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像孩子一样哭泣，又像男人一样为我考虑。弟弟，我从来不会因为家里贫穷抬不起头。即使家徒四壁，我也觉得温暖。

结婚前直至订婚结束，我都对结婚没有感觉。当弟弟妹妹在婚礼的前一天送我离开娘家的时候，我哭了将近二百里地。第二天举行婚礼，先生半跪在地上，把新娘的胸针卡在了我的右襟上。把我接到婚车上，先生打趣说，日后你得给我跪回来。坐在前排的弟弟转过头便问，你刚刚说什么？先生连忙解释，开玩笑呢弟弟。这就是我的弟弟，用自己的方法捍卫着他姐姐的尊严。

弟弟叫小磊，没少挨爸爸的骂。每次弟弟犯错，爸爸刚骂了一句，我就泪流满面。爸爸总是放下筷子，厉声斥责，我都没说他呢，你就哭，哭什么哭！我就是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弟弟妹妹，即使是我的爸爸妈妈也不行。我是他们的大姐，他们犯了错，是大姐没照顾好他们，没教他们，是我的不足，是我的过错。我应该替他们挨训受罚。

弟弟特别调皮，闯过不少祸。过年的时候，有家未完工的房子没安装门窗。弟弟路过了，顺手往厕所里扔了一枚双响炮。我们在大姨家大快朵颐的时候，人家捂着屁股找上门来了，说正在拉屎的时候，厕所忽然发出剧烈的声响，把人家吓得不轻，问了好多人才知道是我弟弟扔的炮。爸爸询问了弟弟，在得到确切答复后，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自己管教不周。把人送走后，爸爸忍不住放声大笑，警告弟弟再不许这样做。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吧。

我大一的时候，弟弟上初中。他最不喜欢英语，最差的也是英语。有回我给家里打电话，弟弟说他再也不想作弊了。我好奇，问其详因。弟弟说，上次考试，作弊了才考三十六分，这次全靠自己，考了三十八分。我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弟弟，英语满分可是一百二十分呢。

关于弟弟的英语成绩，一来我当初确实是没找对方法来教他，二来可能弟弟真的不开窍，就像我对数学不开窍一样。记得那时，弟弟在我的严加看管下背单词背得泪流满面，背了一早上还是没记住几个。我失望地转身离开了，弟弟立马用被子蒙住头，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后悔地掀开了被子，眼窝红红地问弟弟，是不是真的学不会？弟弟忽然放声大哭，仿佛一肚子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他哭着说，姐姐我真的背不会。我忽然就讨厌那个逼迫弟弟的自己了，因为她让我的弟弟如此委屈。

现在弟弟在南方打工，长得又高又壮，今年还升职了。每次视频，妈妈都要询问他的体重，弟弟总是羞赧一笑，离二百斤远着呢。妹妹总是关注弟弟的发型，提醒他，该剪了，剪的短一点，你的羊毛毡头发要勤修剪。

真怀念小时候，真想时光倒流，回到弟弟妹妹小的时候。

那样我就可以骑车载着他们两个去我同学家玩，炫耀炫耀我的龙凤胎弟弟和妹妹。我喜欢把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想回到那个冬天。大雪过后，我们一家人热火朝天地铲雪。我们姐弟三个堆了一个大雪人，八宝粥的小碗扣在了雪人头上，滑稽极了。弟弟妹妹笑得特别开心。

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少。我七八岁的时候要上学，寄宿在亲戚家。直到弟弟妹妹也需要上学，我们一家才算团聚在一起。过了两三年，我就去镇里上初中了，寄宿制，一周回一次。接着去市里上高中，一个月回一次。大学更甚，也更远，半年回去一次。好不容易毕业了，我却嫁人了。

妹妹想我的时候会抱着我的衣服睡，把我的照片放在枕头底下。当她遇到委屈时，常常抱着我的衣服哭。我不知道妹妹流了多少泪珠儿，一定很多很多。

对于弟弟，我有一万句对不起没说出口。但是弟弟，请你相信，姐姐真的很爱你。我的弟弟妹妹懂事得让人心疼。即使这样，我还是对妹妹的男朋友充满敌意。虽然他很阳光，对妹妹是揉进骨子里的宠爱。妹妹开心就好。

等孩子放假了，我就回娘家看看，住一段时间，帮妈妈洗洗筷子洗洗碗，陪她话话家常，给爸爸烙个煎饼炒盘菜，保证天天有肉吃。待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