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8、1 星期三 晴转雨
陌上已花开很不孝道地说,近一年来一直“盼望”母亲驾鹤。有源自于她身体上的疾病,有源自于她精神上的难受,还有源自于她一直很“劣倔”的个性,颇和她的外孙多多小朋友类似——但是,她是长辈,是母亲,所以我对她这种“劣倔”根本就一筹莫展,在她的面前,我的体重优势在她的身高、年龄面前几乎毫无重量。她比我大,她比我高,她是我妈,我一败涂地。我只能在她以外的所有人面前“咬牙切齿”:太作了。我家这个妈太个性了,个性到如果竹竿有够长,我把月亮捅下来又怎样?其实真的很佩服她,真的常觉得我为什么就没有她的一半的活得恣意与神采,我常畏首畏尾,常被动的接受,常阿Q,常灰溜溜的龟缩在自己的壳里,还深觉很妥当,但不能细细地去分析,一分析,我的怯懦便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在这个世界里,她无所顾忌,她无所畏惧,大约她最大的失败是在晚年,缠绵于病榻时,除此我常怀疑她没有败过,即算败过,又怎样?在她的世界里,失败简直不值一提。
在我的父亲过世49天后,我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妈妈在我面前一点一点沉寂下去,苍白色由指尖一点一点漫上嘴唇脸颊,初吻她的额头还有丝丝暖意,再吻,冰凉的触觉冰凉了我的世界。哥哥抱着她大哭:死了,我就舍不得,这一辈子你咋就这么傻,没过几天好日子……。我也悲不自禁,我设想过无数次妈妈的离世,我一直以为她走我不会有任何悲伤与眼泪——她待我一直太严苛,她一直是个好老师,她一直是个好姐姐,她一直是个好姑妈,她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有毋庸置疑的好品质,她一直有一些重男轻女,她一直想要做好婆婆,至于是不是我的好妈妈无所谓,她一直……
小时候,她最喜欢守着我做作业,作业中上个厕所喝个水都是我要偷懒的标志行为,导致我读高中了,要上厕所,必定会大喊:妈妈,我要上厕所去了!而且得喊应为止——你不告假,她假若看到你不在桌旁,必定会劈头盖脸,不把你骂得天地失色不罢休,直到有一天,爸爸对我说:你上个厕所,要告诉你妈才屙得出吗?才猛然惊醒,这行为太过变态,于是自此不再在上厕所这件事上缠结。当然还有一个到了40多岁,我都没改过来的后遗症,我特别不喜欢守着我的学生、儿子作业。
她不信我。包括品性与成绩。因为她同事的一句暗指我偷钱的话,用她没钱了的缘由,套过我的话,搜过我的书包,搜过我的身,翻过我的每一本书,捏过我的每一个衣角、口袋。通过了考试选拔,全班第一的我有能参加更高一级数学竞赛的资格的我,被她用我脑袋不行的缘由,刷下去过,亏得别人说,谭老师的班数学很好,多给她一个名额,我才得以险险参加。最后获得了个第二,被她选上的其他人全军覆没了。
初高中时,我妈不给我洗衣服,但会给我比我大七岁的哥哥洗,那时会不满,会吵吵。有一天我爸爸说,你要你妈妈给你洗衣服,你就连请和谢谢都不说一句,她怎么愿意呢?我信了,然后有一天,我妈妈去我的学校看我,问我是否要带什么吃的,我客客气气地说:“请您帮我带几只香蕉吧,麻烦您了!”当时寝室的同学都默默了,等我妈走了,有同学问:“你对你妈怎么这么客气,让她带几只香蕉,你还要说,请,麻烦?”,我才发现我养成了哪怕是对一个几岁的孩子都会说“请”、“麻烦”、“谢谢”……
小时候我常常被我妈打,几乎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她在她的同事那里把我说得简直一无是处,于是她的同事口里,哪怕是现在我从不违法犯纪,偷鸡摸狗,也不打牌,也不走家串户,也不抽烟撒酒疯,完全良好公民的情况下,已经40多岁的我常被我妈的熟人批评:“那个时候,你可真不听话,常让你妈淘气……”,想让他们说出一件我干过的坏事,他们也说不出来,我自己也想不起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以至于如此被挨打,于是我常觉内伤,觉得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吞不下去。
和她——我的妈妈不愉快的事很多,我觉得可以写一本厚约等于《呼啸山庄》的《我与妈妈不得不说的不愉快事录》。愉快的事很少,但是也非没有。还记得,极幼小的时候,有时还没起床,她会在被窝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充满喜爱地紧紧抱着我,亲一亲我。等我再年长一点,她给我订阅《幼儿画报》、《小蜜蜂》……再年长一点,她就给我订阅《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给了我一个广阔的世界,我知道了长白山,我认识了天山、昆仑,知道了草甸子,知道了极地狐……我知道了我素不知的世界……我还记得她给我买的第一套书《365夜故事》,黑色硬封皮上有彩色插图,很厚很厚的两本……我想在此处用上省略号,然后我又删了,觉得彼此珍惜与相爱的情况太少,我几乎不记得还有,但我又加上了,因为我觉得应该有,只是被我忽略了,不可能没有的吧!不然看着她离去,我为什么会失声痛哭呢?
我一直与她不亲近,我一直以为我不爱她。她病了,她一天天萎靡,她一天天沉寂,由可以自己吃饭喝水,上厕所到慢慢的连洗脸洗澡吃饭上厕所都要有由人帮忙,由一个人可以服侍她起床,上厕所到需要两个人——我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她每天就在混混沌沌里,不知晨昏。曾经如此肆意张扬的一个人,就成了这样的无知无趣的一团肉体。我觉得退休了,一直以身轻体健,健步如飞的,一直以自由为至高追求的她,张扬充满着我就是王者天性的她该活得更加如鱼得水的她,不成想却活得如此桎梏不得舒。我觉得她如果知道,那肯定不愿意,肯定会觉得不自由,毋宁死——何况要人喂饭,洗澡……她开始因为不自由,所以和丈夫,和儿女,我们每一个人斗智斗勇斗耐性,一次次挑战服侍者们的底线的时候,我绝望的想:你不如归去。等她日渐沉默越来越混沌的时候,看着她,我无端的想起的是人彘(当然人彘是有思想的,而她可能已经没有了多少思想),我绝望的想:你不如归去。然而等她喝牛奶都不能下咽时,我绝望的想:你喝一点儿,多少吞一点儿,那么我们还可以继续活下去,你不能不喝呀!你怎么一辈子都这样的犟,要你干嘛,你偏不干嘛呢?!等她扎针不能供药的时候,一松针头,血管就破裂的时候,我绝望地想:你真的要离去吗?你真的不再流连吗?等她在我面前一寸寸的,一点点失去生命的特征,我绝望地想:你活着,至少我还有妈。等她入殓时,我觉得:我真没妈了……
父亲的离去,悲伤是海啸,劈头盖脸而来,妈妈的离去,是涨潮,一层层的上来,都避无可避……
妈妈,还有的很多的话,我们以后再说,今天我不想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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