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黑,一轮苍白的明月在街道尽头升上来。阿杰坐在大街的一条长凳上,已经坐了一个半钟头。
乌黑的人影陆续从面前经过,阿杰紧张地端详。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空中有菩提树和干草的香气。阿杰真想热烈地拥抱丽雅,吻她的脸、胳膊、肩膀,哭一场,在她脚跟前跪下,讲他等了她多么久。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丽雅关切地问起尼娜。当初尼娜健康丰满,脸色红润,爱大笑,小镇人都管她叫作京城人。但两个月以前尼娜切除肿瘤,一天天地弱下去,即将油干灯草尽。
丽雅家里堆着一捆捆旧文件,桌子底下躺着一条肮脏而有病的卷毛狗。客厅里很暗。谢医生红脸膛,胖,腿短,灰白胡子乱蓬蓬,头发也没有梳。阿杰没话找话,问:“我姐姐太瘦了,要不要请一位内科专家来?”
医生两手一摊,生气了。他性情多疑,老是觉得人家不相信他、不尊敬他。丽雅在长沙发上坐下,手放在膝头上想心事。有他在场,丽雅照例不开口。
阿杰知道自己不漂亮,这时候觉得自己更丑了:矮,精瘦,头发很稀,一脸呆相。此刻客厅里一片尴尬的沉默,应当讲点话才好。可是讲什么呢?
只好沮丧地回家。尼娜惨白的脸色活像个死人,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那十岁的大女儿小霞坐在旁边念书念给她听。
尼娜和两个弟弟出生在京城,童年漫长而乏味,父亲严厉,经常用树条打她。母亲很早病死。两个弟弟还算幸运,进了学校,尼娜却一直没上过学。二十二岁的时候,爱上了罗先生,不顾父亲反对,偷偷结了婚。
罗先生相貌漂亮,举止放肆,没有出息,甚至写信给岳父要陪嫁,老人给了三万块钱,后来又寄去两万。两笔钱统统被他花光,祖上的田产也卖掉,随后,罗先生搬进这个小城,谋了个差事,安了另一个家,这件事每天都引起许多议论,因为他那不合法的家庭是公开存在的。
尼娜听着历史小说,暗想着自己的经历和痛苦,如果有人把她的一生写下来,那会是一本很凄凉的书。肿瘤生在胸脯里,她相信是因为爱情,因为家庭生活才得了病,妒忌和眼泪使她躺倒在床上了。
尼娜生过五个孩子,死了三个。不止一次,她正要生孩子,丈夫却在别人家里坐着,她找个接生婆都找不到。客厅里却有些店铺老板、放高利贷的,在等丈夫回家好讨账。家里乱糟糟。镜子打碎了,鞋里跳出一只老鼠来。孩子们满脸哀伤。
尼娜说:“他不爱我,就是没有说出口。现在呢,我看开了,心头也轻松了,而从前,我年轻的时候,可真难过。……丽雅的伞忘在我这儿了,明天你给她送去吧。”
阿杰走下楼,罗先生坐在客厅里看报,说:“这个小城乏味得很!像谢医生那样卑鄙、无能的老畜生,城里有二十八个,都给自己挣下家业,而居民却跟从前一样,缺医少药。尼娜需要手术,不得不从京城请一个外科医生来,这儿没有一个医生能做这种手术。他们什么也不会。”
阿杰沉默地听着。然后两个人一起吃晚饭。罗先生喜欢吃精致的菜,喜欢上等的餐具和一切华而不实的装饰品,每天都花掉数不尽的钱。
吃晚饭的时候,他叹气说:“世界上样样事情都会了结的。落入情网,受苦,然后不再爱;女人也会负心。受苦,心灰意懒。不过,总有一天这些事都会变成回忆,认为这都是十足的小事。”
阿杰有了几分酒意,瞧着姐夫娇生惯养、自以为是的漂亮脸蛋,似乎明白了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了。
吃完饭罗先生到另一个家去,阿杰送他出门,然后走回自己的房间,拿起丽雅忘记的阳伞吻着,撑开来举在头上。阳很旧,伞柄是用价钱便宜的、普通的白木头做的,阿杰却感觉自己被幸福笼罩。
他承认自己在恋爱方面一向不走运,在女人方面从没成功过,现在三十四岁,才头一次真正地恋爱。尼娜不算美人,宽脸膛,很瘦,可是她那善良的表情多么美,笑起来多么好看啊!不过,京城里有“某女士”,嗯,当然事情会妥善解决……
第二天是个欢畅的节日早晨,尼娜梳好头发,由人搀到客厅。不断有外人来,探问她的病情。她在这个小城是慈善家,施舍起来随随便便,大家都喜爱她。各式各样的穷人在杂货铺里赊购货物,昨天商人把这些字条送到她这儿来,要求她付八十二块钱。
她费力地辨认字条上难看的字迹,说:“瞧,他们拿走多少东西,这些没良心的!这是闹着玩的吗?八十二块钱哪!我就是不给!”
“今天我来付。”阿杰平静地说。
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和喘气声,谢医生来了,照例蓬头散发,衣冠不整。
阿杰如果现在给丽雅送伞去,就能见到她一个人在家,于是,他的心就快活得缩紧了。赶快,赶快!
他拿起阳伞,驾着爱情的翅膀飞出去。街上很热。医生家的大院子里生满杂草,三间又旧又难看的厢房出租给穷工人,工人的孩子们满院乱跑。
阿杰把伞按在胸口上,满心里甜蜜的兴奋,说:“我求你把它送给我,纪念我们的结交。这把伞多么好啊!”
“那你就拿去好了,”尼娜说,脸红了,“不过这把伞说不上有什么好。”
两个人从院子里进了客厅,丽雅准备上楼去,蓝白小花的连衣裙沙沙地响,阿杰跟在她身后,把阳伞按在胸口上,说:“要是你同意做我的妻子,我情愿献出一切。”
她打了个哆嗦,又惊讶又恐惧,脸色变白,说:“你在说什么呀!这是不可能的。请原谅。”
她跑到楼上房间,关上门。
阿杰心中的亮光忽然熄灭了,只剩下羞耻和屈辱。他在炎热中走回家去,挖苦自己,“献出一切,完全是商人做生意的口气。谁稀罕你的一切!”
丽雅心乱如麻。她对阿杰了解不多,不过偶然相识。听说他很有钱,父亲在京城开一家著名的大商店。阿杰很严肃,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过她,可是忽然他在楼梯上求爱,那张可怜的、痴情的脸……
还没有走进房间,干脆就在楼梯上讲出来了,事先也没献过殷勤,就这么古怪地、别扭地讲出来了。因为太突然,她心慌意乱,不得不回绝。她看不中他,丑,性情也不招人喜欢,所以不得不拒绝,然而她仍旧觉得别扭,仿佛她做得不对似的。
在孤身一人的处境里,她的不安每个钟头都在增长。她一个人没有力量应付这种沉重的心境。应当有个人听她讲一讲,说她做得对才成。然而她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她的母亲早已去世,她父亲是个怪人,任性、爱抱怨。
下午喝茶的时候,丽雅红着脸,说:“阿杰今天向我求婚了。”
医生瞧着她,仿佛没有听懂。
他爱女儿。女儿早晚要出嫁,离开他,可是他极力不去想这件事。孤身一人是他所害怕的,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如果他一个人待在这所大房子里,他就会中风,可是这一点他不喜欢照直说出来。
他说:“哦,我很高兴,衷心向你道喜。在你这种年纪,跟你的老父亲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病人住在一起,一定很难受。要是我早一点死,大家倒会很痛快。”
“我回绝他了。”
医生顿时心头轻松了,可是他已经没办法停住口,只得接着说下去:
“我纳闷,为什么人家至今还没把我送进疯人院去?我是个理想主义的傻瓜,这在我们这个时代岂不就是疯癫?对于我的真心实意,人家几乎往我的身上扔石子,骑到我脖子上来。就连我的至亲骨肉也一心要骑到我的脖子上来……”
“跟你简直没法谈话!”丽雅说。
她猛然从桌旁站起来,回房间去,十分气愤。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对父亲抱歉。外面天气不好,门被风吹得发抖,前厅里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几乎把蜡烛吹熄。她从来还没这么烦闷过。
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对象。小城里所有男子,生活空洞乏味,缺乏光彩,不聪明。阿杰呢,不管怎样大学毕了业,是京城人,那儿有许多聪明的、高尚的、出色的人,那儿繁华,有非常好的剧院,有音乐晚会,有一流的女裁缝,有糖果点心店。
莫非缺了爱情就不行?其实,大家都说爱情很快就会过去,剩下来的无非是习惯罢了,家庭生活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爱情,也不在于幸福,而在于责任,例如教养儿女,操持家务,等等。
她生平遇到过许多老姑娘,境况贫困,地位卑微。她们沉痛地懊悔,觉得以前不该拒绝那些求婚的男子。她自己会不会也落到这种下场呢?她要不要索性去进修道院,或者去做护士?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副纸牌洗了洗,如果最底下的一张是红色的牌,那意思是“行”,也就是说,应当同意阿杰的求婚,如果是一张黑色的牌,那意思是“不行”。结果那张牌是黑桃十。
这使她心安下来,很快睡着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又是“行”也不成,“不行”也不成。要是她有意,现在倒可以改变生活了。这个想法煎熬得她筋疲力尽。
可是十一点刚敲过,她还是穿好衣服,去探望尼娜。她想跟阿杰见面,也许现在她会觉得他好一些,或许她一向错看了他也未可知。
她逆着风走路很困难,几乎走不动,两只手按住帽子,由于风沙大,她什么也看不见。
阿杰走进他姐姐的房间,出乎意料地看见丽雅,脸色发白,眼睛底下沾着灰尘,悲哀而负疚地瞧着他,于是明白她也在受苦。
丽雅起身告辞,对阿杰说:“请你送我回家吧。”
他们默默地在街上走着,按住帽子,他走在后面,极力给她挡住风。胡同里风势小一点,在这儿他们俩才并排走路。
“要是昨天我态度冷淡,那就请你原谅我,”她开口了,声调发颤,仿佛她要哭出来了,“真是受罪啊!我一夜没睡好。”
阿杰眼睛没看她,说:“最难启齿的话昨天我已经说出口了,今天我跟你在一起就不再觉得别扭,能够痛痛快快地讲话了。我爱你胜过爱我的姐姐,胜过爱我故去的母亲。没有姐姐,没有母亲,我能够生活下去,过去也确实生活下来了,可是缺了你,生活在我就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我没法生活下去。”
可是从她的目光看来,他明白她依旧不爱他,他在她眼里是生疏的。
谢医生在家,说:“欢迎光临,见到你非常高兴。”
早先他没有这样客气过,阿杰推断医生已经知道他求婚的事,他不喜欢这一点。他暗自想象昨天夜里这父女两人商量了很久,也许争论了很久,然后得出一致结论:丽雅拒绝一个有钱人的求婚太轻率。
医生要出门去看病人了。丽雅非常痛苦,想:虽然不喜欢他,可嫁给他以后就有可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改变那忧郁、单调、无聊的小城生活,改变虚度青春岁月而前途看不见一点光明的生活,拒绝他简直是发疯,是任性。
等到父亲的脚步声消失,丽雅在阿杰面前站住,脸色白得吓人,同时用果断的口气说:
“我昨天想了很久,我接受你的求婚。”
他弯下腰去吻她的手,她用冰凉的嘴唇别扭地吻一下他的头。他感到在这个表白爱情的场面中缺乏主要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爱情,而却有许多不必要的东西。他恨不得大叫一声,跑出门外,立刻回到京城去。
可是她站得那么近,显得那么美丽,于是一股热情忽然从他的心里涌起,他暗想现在再考虑也已经迟了,就热烈地搂住她,紧紧地拥抱她,吻她的脖子,然后吻她的脸,吻她的头……
她害怕这种亲热,就走到窗前去了。他俩已经懊悔不该表白爱情,两个人都慌张地问自己: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要是你知道我多么不幸就好了!”她握紧双手,勉强笑一笑,“我答应你,我会做一个忠实的、本分的妻子。”
后来他坐在姐姐身旁,讲起了这一切,觉得委屈,他那美好的、纯洁的感情竟得到这样浅薄的回报,人家并不爱他,却接受了他的求婚,这大概只是因为他有钱,也就是说,人家看重他的地方正是他最看轻的地方。
不过,在这种事情上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成千上万的人都是照这样结婚的,等到两人相处久了,丽雅就会逐渐了解他,也许就会爱他了。
尼娜哭了,说:“太突然了。本来我还以为你会娶一个我们京城的姑娘呢。希望你幸福,这是最主要的。我的丈夫不爱我,这没法隐瞒,你看得出我们在怎样生活。尼娜上过贵族女子中学,年轻,你自己呢,阿杰,可已经不算年轻了,长得也不漂亮。可你心肠好,是个好人……”
她十分激动,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红晕。她兴致勃勃地谈到,她是大姐,可以替代他的母亲。她竭力劝她那沮丧的弟弟,说婚礼要办得体面隆重,免得让人议论。
阿杰开始以未婚夫的身份到丽雅家里去,每天去三四次。丽雅在她自己的房间接待他,她的床和梳妆台由一道围屏遮住,书橱的小门里面挂着绿色帘子,地上铺着地毯,因此走起路来完全听不到脚步声。
丽雅手头一向没有钱,出去散步的时候往往因为身边连一块钱也没有而发窘。她父亲行医收入不少,却也几乎没有钱,因为打牌老输。
现在阿杰像是在雾里生活,仿佛活着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化身,这人做了许多他以前下不了决心做的事。他跟医生一块儿打牌,主动送钱给他。
他甚至去过罗先生的外家。迎接他的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又高又瘦,头发已经有点斑白,甜蜜地微笑,握起手来很用劲,两个小姑娘,一个五岁,一个三岁,长得很像小霞。
那段时期,阿杰觉得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他的爱情每天在增长,越来越强烈,他觉得丽雅富有诗情,高尚,可相互间的爱情仍旧没有,实际上是他在买她,而她在卖自己。有的时候他思前想后,简直陷于绝望,就问自己:要不要索性跑掉?
他已经一连许多夜没有睡好,老是在想婚后到京城去,怎样跟 “某女士”见面,他父亲和他哥哥这两个难以相处的人会怎样对待他的婚事,怎样对待丽雅。他担心他父亲一见到丽雅就说出一些不客气的话。
婚礼是在九月。当天新婚夫妇动身到京城去。告别的时候,尼娜干枯的眼睛没有流出一滴眼泪,说:“如果我死了,请你们把我那两个小女孩接去。”
“哦,一定照你的话做!”丽雅说,她的嘴唇和睫毛颤抖。
火车包厢里,新婚夫妻两个人都感到忧伤和别扭。她坐在角落里,没有脱帽子,假装打盹。阿杰瞧着这个不爱他的妻子,沮丧地暗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阿杰家的商店在京城经营服饰用品的批发生意,买卖花边、针织品、纽扣等。每年进款总额达到两百万,纯收入有多少,除了老人以外谁也不知道。
儿子们和店员们断定将近三十万,如果老人“不乱扔钱”,也就是说不胡乱放债的话,他本来还可以多得十万,近十年来单是没有希望偿还的债款已经几乎积累到一百万。
大门看上去很不起眼,包着一层铁皮,房间墙壁潮得变成褐色,窗子很窄,安着铁栅栏。石砌楼梯也很窄,通到楼上仓库,长年阴暗,房顶很低,货箱拥挤,到处乱堆。
看一下那些揉皱的纸盒,人简直不能相信这一类小玩意能卖几百万,而且这个仓库里每天都有五十个伙计在忙着做买卖。
阿杰到达京城,第二天中午来到这个仓库,头一个迎接他的是他的哥哥阿多,他们两个人长得像极了:矮小,头发稀疏,模样不招人喜欢。
哥哥紧紧握住弟弟手,说:“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啊!你的妻子呢?大概是个美人儿吧?我已经喜欢她了,现在她是我的小妹妹了。我们大家都会喜爱她的。”
父亲老雷个子高,肩膀宽,八十岁,满脸皱纹,健康强壮,说话声音像是从大桶里发出来似的,深沉,浑厚,有力。他说:“怎么样,要我给你的合法婚姻道喜吗?好吧,遵命,大喜大喜。你把你那位小姐也带来了吗?……现在我通知你,爸爸,我要跟某某姑娘结婚了………对。至于请求爸爸祝福,听取他的意见,这种老规矩已经没有了。现在年轻人自作主张。当初我结婚的时候,已经过四十岁,可是我还是在我父亲跟前跪下,请他老人家指点。现在可不兴这一套了。”
老人见到儿子很高兴,可是又认为跟儿子亲热,露出高兴的样子是不成体统的。他的声调、他说话的口气,都让阿杰心情变坏。
何况这儿使他回想起过去挨过的打,他知道现在学徒们也挨打,鼻子被打出血,等到这些学徒长大,他们自己也会打人。他只要在仓库里待上五分钟,就会觉得马上要有人来骂他,或者打他了。
伙计们装束入时,外貌十分正派,彬彬有礼。他们陆续走过来,庆贺少东家的婚姻,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说一句好听的话。然而阿杰相信这都不是出于真心,仅仅是奉承。
伙计们其实生活得很糟,阿杰父亲对待他们的态度一直野蛮专横,伙计们甚至不敢结婚,生怕结了婚会惹得老板生气,丢掉饭碗。每天早晨老板总是怀疑地打量所有的伙计,考察他们嘴里有没有酒气:“喂,吐一口气!”
他们住在仓库旁边侧屋里,一个房间住三四个人,如果在吃饭时候老板家里有人到他们这儿来,他们就全都站起来。
阿杰知道,伙计们大都把老板看作敌人和剥削者。现在,阿杰出去半年以后回来,没有看出什么好的变化,倒是出现了一种新的、不是什么吉兆的现象:
他哥哥阿多从前文静谦和,现在却现出热心办事的忙人的样子,耳朵后面插着一管铅笔,在仓库里跑来跑去,拍顾客们的肩膀,对伙计们喊叫。阿杰简直认不出哥哥了。
老人那低沉的语声不停地响着。他白内障手术后,就闲得没事做,开始教导别人应当怎样生活,怎样做买卖,同时老是拿自己做榜样。这种夸耀,这种以权威自居盛气凌人的口吻,阿杰在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就已经听熟了。
老人崇拜自己,认为自己给了全家人幸福,是伙计们的恩人。不管他做什么事,总是正确无误,如果别人把事情办坏了,那也只是因为他们不肯跟他商量。如果不要他出主意,那是任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阿杰觉得厌烦,临走时,只跟阿多一个人告别,说:“我明天带着我妻子一同到这里来,可是我预先声明,要是父亲对她哪怕说一句粗鲁的话,我就会立即走掉,连一分钟也不待。”
“你还是老样子,”阿多说,叹了口气,“你结了婚也没改变脾气。弟弟,得迁就老人一点。”
第二天是星期日,上午十一点钟,阿杰夫妻俩坐马车来了。丽雅在丈夫家里待了两夜之后,已经认定自己的婚姻是错误的、不幸的,可是京城吸引她,她很喜欢那些街道、房屋、教堂,如果能够坐着由名贵的骏马拉着的漂亮马车从早到晚兜风,她又觉得幸福。
阿多迎接他们,大厅里歌手们不停唱歌,诵经过程庄严神圣。丽雅很喜欢这一套仪式。伙计们纷纷道喜。公公对丽雅说分开住不好,应当住到一块儿,住在一所房子里,分开和不和睦会弄得破产。
阿杰回到家里,想起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出乎他的预料,不由得很满意。
十一月,阿杰夫妻俩去看音乐会,那位“某女士”,十分意外地走过他面前。他婚后常常担心会遇见她。现在她不加掩饰地公然瞅他一眼,他心有愧,脸红了。
她叫小苏,很瘦,鼻子长,脸容永远疲惫不堪,喜欢打扮,穿的都是便宜货,已经三十岁了。她丈夫是教师,可是早就不住在一起了。她靠教音乐课挣钱维持生活。
接着柱子的遮掩,小苏走到阿杰跟前,严厉地说:“我们从这儿一起出去喝茶。你欠着我很多情,你没有权利拒绝我的要求。”
“好,我们一块儿走。可我必须先和妻子打声招呼。”
丽雅和朋友们坐在前排,压根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小苏盯着丽雅,浑身发抖,满脸憎恶,说:“你娶了个什么样的人啊?你这个疯子,你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傻丫头,你瞧中了她哪一点?要知道,我是看中你的智慧和心灵才爱上你的,这个瓷娃娃,只需要你的钱!”
音乐会结束,丽雅出来了,身后跟着她的随从:几个号称朋友的年轻男人。
阿杰对妻子说:“你先回家,我随后就来。”
小苏每天教那些笨学生弹钢琴,累得半死。她认为自己属于工人阶级,不会被收买,不向无聊的商人借钱,并有权利看不起他们。所以阿杰没有付他俩的马车钱,知道这样做会惹得她生气并滔滔不绝地发议论,那些话他以前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小苏自己付了车钱。
小苏租住一个带家具的小房间,有一把圈椅,有一张铺着夏季白被子的床,没有梳妆台,没有书,就连写字台也没有。没有一样东西能使人联想到这儿住着的是个女人,以前是高等女校的学生。看得出来,她一到家就上床睡觉,早晨起来以后立刻就走出家门,
小苏说:“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垂头丧气,我能把你从我的心里赶出去。只有一件事使我烦恼:你也跟别人一样无聊,你在女人身上所需要的不是智慧,不是学识,而是肉体,美丽,青春。”她说着,哈哈大笑,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等到她笑完,眼睛里含着泪水。
阿杰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有什么办法呢?蠢事已经做下,现在已经没法补救。对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了。她嫁给我不是出于爱情,现在显然感到自己做错事,痛苦了。我看得出来。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可是白天她怕跟我单独待在一起,哪怕五分钟也不行,她总要找点消遣,找外人做伴。她跟我在一块儿觉得羞耻,觉得害怕。”
“不过她照样在你那儿拿钱吧?”
“这是蠢话!”阿杰叫道,“她拿我的钱,是因为她拿不拿我的钱在她是完全无所谓的。她是正直的、纯洁的人。她嫁给我纯粹是因为她想脱离她的父亲,如此而已。”
“那么你相信如果你没有钱,她也会嫁给你?”
“我不知道,可我爱她!”
“在你身上起作用的是兽性的情欲!你陶醉了!你中了这个美丽的肉体的毒!躲开我,你肮脏!到她那儿去吧!”
他默默地穿上皮大衣,可是她追过去,一把抓住他胳臂,号啕大哭,昏了过去。他小心地抱住她,把她放在床上,在她身旁坐了十分钟光景,一直到她清醒过来。她的手冰凉,脉搏微弱。
“你回家去吧,”她说,睁开眼睛,“你走吧,要不然我又要哭起来。我得管住我自己才成。”
他回家去了。一路上,他带着内疚问自己:小苏这样爱他,而且事实上已经是他的妻子和伴侣,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她才是唯一依恋他的人。
结婚三个月,他的心情一直阴暗抑郁。丽雅常给她那些贵族女子中学的同学写信,往往有五页之多,总找得出话来写,可是跟他谈起话来却只谈天气,只谈现在该吃午饭或者晚饭。
夫妻俩他并排坐在剧院里的时候,他常常看到她独自叹息或者由衷地大笑,却不愿意跟他共享她的欢乐,就不由得伤心。
她已经跟他所有的朋友相处得很好,他们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唯独他什么也不知道,这使他郁郁不乐,默默地嫉妒。
第二天小苏派人,把两本借的书、他所有的信、他的照片统统送还他,随着那些东西还附来一封信,信上只有两个字:“完了!”
十月末,尼娜旧病复发,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躺在床上喘气,忽然坐起来了:“我不好过……好像不对头,我透不出气来了!快跑到厨房去,叫他们去找你父亲来。”
小霞知道母亲一定不久就会死掉,就惊慌起来,号啕大哭,叫唤着,跑遍所有的房间,可是整个房子里连一个仆人也没有。跑到街上,奔忙着,央求人去找她爸爸,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央求谁才好,后来她穿上大衣,戴上头巾,两只脚很快就陷在雪地里,身子冻僵了,累得直喘气,一面号啕大哭,总算被一个好心的过路人领到了父亲的外家。
父亲同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姑娘在屋里围着一个茶炉子坐着。小霞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痛哭的份儿了。罗先生明白了,心慌意乱,赶紧去雇马车。(未完待续。改编自契诃夫中篇小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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