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落

它来了，它终究是来了。

1

鬼熊睁眼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呼出的气息化为雾，喷吐在寒冷的冰房内。

他知道今天太阳不会升起，北极村已进入极夜，仍是裹上厚实的熊皮袄，戴上鹿皮手套和围巾，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再踏出门。

黑暗的苍穹高悬，抬手触摸不到任何实体。极地冰川，悄无声息。

他向前迈出一小步，便听见冰面碎裂的声音。冷汗顺着眉角直流而下，双眼通红地布满血丝。于是缓缓抽身，慢慢挪回冰房。

合衣躺回床上，鬼熊睁大了眼睛，无神地凝视着惨白的天花板。第一次来这时，这种纯白曾让他喜爱痴迷，如今只想逃离。

最后的储备粮顺着仓库底下冰面的碎裂沉入冰湖。已经一周了，他没有找到吃的东西，就着冰水缓燃眉之急，意识已经饿得逐渐游离。

几乎染上冰霜堆在废弃杂物上的手机叮铃一声脆响，鬼熊睁大了眼睛，平静无波的心海惊起一阵龙卷飓风。

不明白自己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大，可能是太久没用手机了。

熟悉的屏保，清秀少女的侧脸凝望窗外春色。解开后跳出一条信息。

熊，你还卖熊皮手套吗？

2

刚来到极地那会儿，他还不叫鬼熊，只是为了生存，抢占栖息地，成为了猎熊的第一把手，熊遇他如遇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把死去的熊剥下皮，做成地毯，手套，大袄，卖往世界各地。而订单，靠网络下达，买熊皮的交换物，不是货币，而是储备粮和一切必备品。说实话，生意并不好。

因为人类社会，要完了。

一场瘟疫，席卷了全球，不知道是怎么发起的，也找不到源头，只是传染性极强，不出一个月，就已经消弭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世界人口。

那些感染病毒最怕低温，所以全人类向地球两级挪移，渴望寻一方清净之地，又不敢真正去到北极，忍受天寒地冻，存一丝侥幸，在高纬度区域抱团。

鬼熊和另一些勇敢的人，第一批来到北极村定居。他觉得，他们是全人类的希望，是勇士，来开拓。

他的爱人阿沅则留在了中纬度的白峰城，一场吻别，一场思念，一场等待。

手机聊天，成了他们这群人和外界联系的唯一渠道。这是一场属于整个世界的隔离。

阿沅，等我们的栖息地安置好，就来接你。

嗯，我等你。

3

熊，我要订购你们的熊皮手套。

几双？

十双。

不好意思，美丽的小姐，我们缺货。请您下次光顾。

几周过去，阿沅和鬼熊，渐渐地在聊天里减少了海誓山盟和感时伤世，反而玩起买卖东西的过家家来。每日改造栖息地，在冰冻的世界里拖着身体艰难行动，夜晚躺在冰屋里能和阿沅远程聊聊，放松心情，鬼熊似乎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对于他来说，这末世的日子，未免有些平静。

手机里爆满的新闻都是地球各处瘟疫侵袭的告急，他的伙伴们还在外界的亲人，一个个再也没有了音讯，守护着一部手机，颓靡着不愿前去建设栖息地的人也渐渐增多，毕竟建造栖息地所为之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阿沅，你那里...没什么问题吧。

我很好，别担心，这里的隔离很充分。

要不，你马上来这...

不行啊，熊，出门的话，才更有可能感染，要是我来了，你们都被感染了，可怎么办。

我不放心你。

我很想你。

...今天多做了十对熊皮手套，我让他们送去白峰城了，送给你，就当我在身边。

...谢谢你。

4

熊拿着很久都没开启的手机，看着那条突兀的信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宝贵的东西被自己搁置了那么久。

想起来了，他以为阿沅已经...

难道...她还活着？

颤抖着手指打错了几个字，又删去。熊的眼角突然冒出几滴泪水，重新把手机拿开，是啊，阿沅早就死了啊。

他又在自欺欺人地做什么呢？

5

建立栖息地的过程要释放大量的热，本是个很容易就能看出的错误，但大家的思想一直被瘟疫紧紧操控着，被触不可及的外界操控着。

于是上升的气温加上剧烈的全球变暖，冰川开始急剧融化。

许多人，淹死在碎裂了冰面的湖里。

北极村也看不到熊了。

去外界送熊皮制品的人，去到还有人在的地方，悉数染上病毒，再也回不来了。

去白峰城送货的那一波人，回来了。他们很平安，因为去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已是座死城，无人生还，破败的街道，乱飞的纸屑，一片萧索。回来的人眼中都是泪水，他们的亲人也有的住在白峰城。

最大的都市，都这样了吗。

鬼熊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是什么勇士，是把自己藏起来的懦夫罢了。阴郁的气息弥漫在整座栖息地，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

鬼熊回到冰屋，在同一个时间点，收到同样一条讯息。

熊，你还卖熊皮手套吗？

是啊，一个真正的人，怎么可能把时间把控地分秒不差？

他想起和阿沅在白峰城度过的时光。那时他做法务工作，她是人工智能的科研人员。

阿沅曾自豪地对他说：“熊，你知道吗，我们一定能研制出拟人化的智能聊天系统！到时候，能做出真正像人的人工智能，指日可待！”

是吗，你们成功了啊。

是因为你已经染病，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只是不想让我绝望难过，才故意设置智能回复欺骗我吗？

盯着那个完全拟人化的智能回复，用阿沅的口气，和他玩着阿沅设定的游戏。

鬼熊不想哭，只是生气。

于是关闭了手机，就此扔进杂物堆，再也不去管了。

冰川仍在融化。鬼熊心里出奇地平静。

阿沅，别怕，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6

大家都死了，或是意外，或是受不了自杀。

只剩下鬼熊一人在栖息地，无所畏惧地等待死亡。自从仓库沉湖，他再没有吃过东西。也许，他已经是全世界最后一个仅存的人了。

这样，还不如死了好。

冰屋外发出咔嚓咔嚓之声。

鬼熊能感觉到身体下面的冰面在碎裂。最后一处栖息地的小屋，在永恒的极夜里，即将沉没。

鬼熊睁眼，一串泪珠流下来，捡起被他扔到一旁的手机，终是打开。

每一天固定的时刻，都是那一句话。

熊，你还卖熊皮手套吗？

移动手指打字，发送。

不好意思，美丽的小姐，我们缺货。请您下次光顾。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响，最后一片冰川，碎裂了。连人带屋，瞬间倾倒，缓缓沉没。鬼熊闭上了眼睛，没有挣扎。冰凉的海水涌入他的耳鼻，无法呼吸。恍若看到前方一缕光明，穿破绝望中极夜的无边黑暗。

7

手机顺着鬼熊身前滑向无边海底。

突然一闪一闪地亮起，一条条信息发疯般溢出屏幕。

太好了太好了熊你还活着啊

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不回我

信息有延迟吗说好来接我的骗人吗

熊！我...

消息的提示音被暗流吞没，亮着的荧屏浸入海水，瞬时沉寂，化为一团暗影和鬼熊的已无生命体征的躯壳，向着最沉最暗的海底，零落而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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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你那里能看到极光吗？

能啊，可美了。等你来一起看。

一言为定！

北极熊和极光

熊落一诗（回赠友人）
梦中崖上看极光，难归家，黯神伤。
熊皮手套，从来无人赏。
鲸落一曲赠故人，晓梦雨，静无殇。
道说司法纠纷事，推应酬，遇狗粮。
步款行街，随口轻声唱。
熊掌十里鼓春风，不如你，杯盏荡。

岁月已逝，无需再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