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社

     

乡社

      还记得那句宋词吗？“旧时茅店社林边”，“社”是什么？社是土地庙，村里人祭祀的地方。注意，这里所说不是指行政单位，不是指皇帝祭祀的地方。皇帝祭祀的地方，一个叫天坛，一个叫地坛，还有一个是他的家庙。

      我们是农耕民族，靠土地吃饭。一个村庄，可以没有佛寺，但土地庙是一定要有的。你别看电视《西游记》里把土地公扮演得矮小、猥琐、惟命是从，但在农民眼里，他却是一尊大大的神灵。祭祀好了才能五谷丰登，才能风调雨顺，才能百业兴旺。要有庄稼生出来，要有粮食收上来，人才有饭吃。有了饭吃，一切事情都好办。建房子、修道路、开水渠，工厂里机器轰鸣，学校里书声琅琅，政府机关运转正常，超市里满目琳琅，前提条件就是吃饭，吃好饭。

      我们村的土地庙原来在村北。三间房舍，一圆围墙，两扇门扉，院子里种着几株山楂树。善书画的张先生泥塑了神灵在里面，于是这里就变成了个公共场所。后来，土地改革，庙宇被掀翻，里面的土地老爷被农协会主席用草绳拴了脖子拖到破沟里去丢掉。改革开放，文明演进，宗教政策落实，村人又在山坡上建了一座土地庙，祭祀活动就在这里举行。

     

乡社

      据说农历二月初二是土地神生日。庙宇拆除的日子，到了这一天，祖母早早地起来，生了火，煮米做饭。蒸饭时在甄子里搁一只洗净的鸡蛋。饭熟了，鸡蛋熟了。盛起一碗满满的米饭，拿出鸡蛋，一半埋在米饭里，一半露在外面。找出提篮，装了饭碗，再在篮里放进三柱青香，三张黄钱，带领孙儿，迈开三寸金莲来到地头。歇下篮子，把饭摆放好，青香燃着，给土地老爷磕三个头。双膝就这样跪在地上，说些祈求保福保佑，祈求稻子多打，祈求包谷丰收，祈求蚕豆、黄豆、绿豆、红豆长得旺盛，祈求一家人、一村人清净平安，祈求的语句中加些“啊”“嘎”“呀”之类的垫音。我们小孩子，站一旁，静静地。因为这是求神，这是祖母在和神灵对话，很庄重，不能打扰。

      土地庙重修后，村人就在这里举行“社”的祭祀活动。参加的人并不多，全是爷爷奶奶那一辈。他们老了，不能下地，就代表一家人，一村人来这里，把村人的愿望和祈求，告诉土地神。我从学校回来，走在街巷里，老远就听到鼓声咚咚响，然后是铜钹发出的声音，也能听见经声渺渺茫茫从林子深处传出。忽然记起，这是社日，这里正在举行乡社。

      那一年，遭遇春旱，半年没有落下一滴雨。种在地里的小麦生长不起来，年前有多高的植株，年后还是多高。绿色是有的，但表现出来的是那种严重缺水的干瘪，一点活力也没有，一点生机也没有。人们在街心里担忧说：“麦子是别想再收获了，麦粑粑是吃不成了，这老天要收人了。”过了些日子传来消息，说山区一些村寨，人畜饮水要靠县里组织的支援队，开了拉水的车运去分派。池塘里的水要干了，大人小娃纷纷涌向围塘逮鱼。带一束稻草去，拿一根，把稻草放到泥水里，鱼饿极了，热极了，忙来咬噬稻草，拉着草一拖，鱼就被钓上来。再后来，池塘里的水彻底干涸，太阳仍然明晃晃照耀着，天晴得很好，连片云都见不到。塘底淤泥晒干，龟裂，到处是红色的碎片。八九十岁的老人说，他们活到这个岁数，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大旱。

      人工降雨的大炮打过好几场，气象台发布消息，今天无雨，明天不会下雨，整个四月都是旱天，人们盼雨等雨等得焦操不安。燕山大叔说：“科学靠不着，我们就来求求龙王，靠靠龙王怎么样？有如空等着，不如去求雨。灵不灵验，由老天爷去决定。”一帮人恍然大悟，是呀，燕山大叔说得不错。第二日做准备，第三日我们便看见了求雨的祭祀活动。

      锣敲着，鼓打着、钹声嚓啦啦。老年花灯队的奶奶们，手里舞着竹枝唱神歌。新时代，许多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事，纷纷跑出来观看。只见一条纸裱糊成，进行了粗线条彩化的巨龙，被三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举在空中，一下歪朝这边，一下扭朝那边，一下龙头低下尾巴扬起，一下尾巴低下龙头扬起，仿佛就要冲天而去的样子。十几个年轻人担了水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用瓢舀水洒向空中，一道道水帘划成彩虹，噼噼啪啪落到地上。下雨了，真的像下雨一样。旱灾结束，人们欢呼起来，雀跃起来。求雨过去，天变阴，还真的丢下几滴散雨，只是连黄灰都没能压下去就停了。太阳出来，干旱仍然继续，这不过是偶然的巧合。

      前面写的是集体社日，下面来写写一家一户的社日。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从祖先那里来，祖先活在我们的血脉中。他们曾经参与了这个家庭，这个家族的文化建设，虽然在时光的流逝里，生命之星陨落了，隐到冥冥深处，但这个文化还继续存在着，变成祭祀神坛上的一缕烛光，照亮着我们的征程。

      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山野小径上，丈夫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纸金银，走在前面。妻子走在后面，握着柳枝，鞭炮酒水装在袋子里，跟着的是他们的小儿女。荒草萋萋，山岚徐徐。子孙已经很熟悉了，祖先就住在那个山坳里，在那垄黄土下久久地安息。他们也曾经在这田地里耕耘收获，也曾经在这人世间打拼奋斗，可是……

      一碣石碑前，菜肴摆好，杯里斟了酒，还有饮料。蜡烛点燃，香烟袅袅升腾起来，四面弥漫，弥漫到祖先那个世界，告诉他们，某氏子孙来跪拜你们了，这里有好酒好菜，请享用吧。别忘了周围邻居，互相叫一声，都来入席吃饭菜。你们吃好了，带着子孙的这份感情，这份虔诚，在阴灵那个世界里，帮助我们过好活好，幸福安康，来年清明子孙再来祭拜你们。末了，磕头、作揖、鞭炮燃放，祭祀仪式结束，一家人的乡社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