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舅要来了!”母亲一面忙着手里的活计,一面平静地说。
以往,一提起二舅,母亲的声音总要提高几度:年纪轻轻,不学点养家的本事,整天和村里的小年轻东游西逛,有时还打架斗殴,丢人!
围前左右都知道他的底细,哪里还给他介绍对象啊?一晃二十大几了,这下可把你舅姥爷急坏了。他犟起来,一个顶俩。说什么他还不想成家,想自由几年。原来你舅姥爷苦口婆心地劝他,软的,硬的,都用过,就是不上道。现在也想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索性不管了。这回,他更自由了,不仅在村里逛,还逛到村外,一天天的,不知道他脑袋里想啥?
母亲说完这番话时,长长叹了口气,父亲眉头皱得紧紧的,不说什么。
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他是母亲舅舅的孩子,排行老二。父母对他的评价对我似乎没什么影响,毕竟,我还没见过他。
听说他长得挺好。是不是像我的英语老师那样帅气迷人啊?高高的个子,带着一副近视镜,额头上一缕头发掠过眉毛,常常猛然一甩,很酷的样子。一上外语课,孩子们格外精神。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扯开嗓子喊“good morning,teacher!”如果他性格也像老师那么温和,应该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眼前立时浮现一个人:一身整洁的便装,头发剪得不长不短,腋下夹着公文包,走起路来像军队训练过的,干净利落。他来到我家时,正赶上大年三十。见他油光水滑的样子,母亲还以为是政府干部呢。他恳切地说,遇到困难了,没法回家,只能来各家凑凑路费。母亲心善,给了他一点钱。原来是乞丐!我和妹妹们有些瞧不起他,不缺胳膊少腿的,怎么舍脸来乞讨呢?会不会是个骗子?
二舅不会是这样的“骗子”吧?可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等我见到他时,才发现有些传言与真相之间,隔着不止十万八千里。
千真万确,二舅的长相,与我的英文老师比起来毫不逊色。有一样不同,二舅开朗,活泼,与我们小孩子很合得来。
来家第一天,他就笑嘻嘻地和我们打成一片。我们玩的游戏,藏猫猫,打鸭子,老鹰捉小鸡,跳绳他都参与,甚至女生的跳格他也不放过。站在我们中间,活脱脱一个孩子王。有时,他还搞些恶作剧,哄着我们开心。看着我们咯咯笑,他的嘴巴咧得老大。二舅并不像父母说得那样,实际上还很有趣。
我细细打量过他,那双眼睛笑起来,让人感觉世界这般美好,真实,没有一点点虚假。你的心被这美好包围着,温暖着,一切烦恼马上烟消云散了。
他对什么都好奇,而且敢于尝试。那个时代照相机很稀缺,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部旧的。操作很简单,但对于我们村里的孩子来说,那是新鲜玩意。他弄了一条黑色的长绳,将相机栓起来,挂在脖子上。
自从有了相机,我们与他几乎形影不离。他带着我们到处走,田野里,山岗上,小河边,都留下我们的身影。拍摄时,每个人的神态,姿势,角度,他都不厌其烦地指点与纠正。有时,他忍不住给你摆个pose,真帅!他拍出来的照片,不仅图像清晰,而且蕴含更多的美感与韵味。用术语讲,每张照片,都体现他自己独特的审美意识。这一点我尤其佩服,凭直觉他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父母对他的做法不太理解,害怕我们被他带野了,产生厌学心理。于是,背地里没少查问我们的行踪。到底是亲戚,表面上,和和气气,没过多说什么。态度上,能隐约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疏离。二舅是聪明人,显然已看出其中的缘故。没过几天,他和父母说,家里有事得回去了。这些日子,没少打扰姐姐一家。我暗暗想,父母这回算是放心了。
他临走时,说会洗一些照片给我们寄来。在一起呆了这么久,我真有些舍不得。他或许也是同样的心理吧。
这次离开,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母亲回过几次娘家,带来一些他的消息。他在家呆了几年后,便离开了。后来,听说他在城里经营一家摄影工作室,专拍婚纱摄影和婚庆策划,生意做得很好。
他没有食言,照片寄过来了。每一张,都像一幅画。里面的人,或立或坐,或顺光或逆光,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美。这种美,发自内心,纯净无暇。看到它,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蓝蓝的天,清清的湖水,绿得透亮的植被,明亮的眼睛,情不自禁的喜悦……一切触动心灵的东西。他,真的是一个摄影奇才。
我有时想,他这样一个人,小孩子为什么这么喜欢他,而父母这些大人却看不惯呢?原因还在于一颗赤子之心。孩子的心,是最质朴的,没有丝毫伪饰,更不受世俗的影响。而他,恰恰有这样一颗心。
村里人不再对他指指点点,更多的是羡慕。而立之年,他可谓春风得意。他不仅找了对象,还很漂亮。据说,俩人是网恋,二舅啥时候都赶潮流。父母也不再指责他,反而处处拿他做榜样,说你们啥时候像你二舅就好了。
再后来,因为性格不合,他离了婚。他的生意反而越做越大,在几个大城市开起连锁店。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是否还是当初的“孩子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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