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夜航船驶向北方

作者: 毕海林 | 来源:发表于2023-06-24 10:25 被阅读0次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迷瞪。她见到他时,他正枕着一根枯树的末梢,猩红的阳光零星洒在他的脸庞上,他吁出深沉的鼾声。她在嬉笑的空隙谦佩他的豁达和镇定,显然在喧嚣和世俗中,他选择了遵从自我,那么多的人,那样的公域场所,她摇摇头,将眼光闪向波光的汾河。之后,思绪沿着清风上升,旷野的上空飘满各色形态的风筝,眼皮又开始下降,顺着隐秘的细线,孩子们在奔跑,一些人挤挤挨挨地沿着鹅卵石路走过汾河岸边。她觉得眼睛有些失焦,模糊感侵袭大脑,迷瞪让她不由自主走向他仰躺的位置,身躯的困乏致使她趋同他的行为。终于,她也躺了下来。不同之处,她裹紧了上衣;而他,袒露着圆润的啤酒肚,丝质的T恤被风卷至胸脯。一只鸟从头顶飞过,啪嗒一声。他醒了。

    么油烂水。如果对那一坨鸟屎进行归类的话,事件本身不足以划到悲剧一列。悲剧的三个核心要素:冲突、抗争、毁灭,每一样都背离。突然,他想到了克尔凯戈尔的悲剧“罪孽说”——他认为悲剧的痛均来自一个明晰的“罪孽”要素,换句话说,罪孽构成了悲剧的全部,情节,主旨,命运,抗争,包括个体的自由意志和精神,从始至终。当然,像他这样的人,克尔凯戈尔的那句极具哲理性的话——“人最容易忘记的是自己”又让他陷入了沉思。

    他潜意识抬手抹掉额头上灰白色的秽物,找纸的空档,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她。他看到了她艳丽的裙装,和裹紧的斑马条纹夹克衫,以及覆在脸庞上的凉帽,凉帽上的飘带随风起伏。同样,他也看到了奔跑的孩子们和汾河岸边挤挤挨挨行走的人群。这些都不足以引起他十足的注意力,于是他叹着气说,么油烂水的。说完他又躺了下去,夕阳像一块红布缝在天上,照射着他的大肚腩,遮在他的眼皮上。他将它合了起来。他把手放上肚子,肚子上传来些微腥臭。他又说,么油烂水。鄙夷地甩掉手指上的鸟屎。他念叨着,人最容易忘记的是自己。么油烂水。

    武万。她并不是那种标新立异的人,之所以安然躺在汾河岸边的草坪虽跟他有关,但是更多的原因是她除了看到他,还看到了很多人就那样四仰八叉地躺平了自己。她知道这是最好的隐匿。潜藏在光天化日之下,暂且难得的惬意时光。时光之外的事情,她在心里想了一万遍,此刻她在等待契机的到来。在一座思想仍旧保守的中部城市,豁达和镇定是珍贵的,但是跟随和模仿绝对价值连城,她躺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帽子覆在脸上,这样寰宇之内黑暗降临,喧嚣和世俗好像也被阻挡在外。视力的缺失致使听力倍增,果然她听到了一只鸟飞过头顶,啪嗒一声之后,她听到他细碎地起身,然后她感觉到他伸出手朝着空中武万了半天,还念念叨叨地说一些听不懂的话。她想,让你现在武万,等下要你好看。她想到这里,甜蜜阵阵来袭,她也像他那样,忘记自己,归于虚无。

    她知道自己此刻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天空遮满黑布,等待城市的车水马龙暴躁地响起。

    等待真是美好的事情,她知道时间不会太久,只需要一刻钟,或许那块红布就会被扯掉,苍穹就会将她和他一起沉入黑暗。那时候,就轮到她恣意武万。想到这里,欣喜直达她的内心。她在帽子地下发出了甜丝丝的笑声。武万,这词真他妈太形象了。

    各撮打蛋。现在来说说对他一个人而言的悲剧吧。以省城为起点,约四百里地的一个小镇,偏隅,狭隘,居于山坳之间,常年多风,民风淳朴(他一直认为这是个贬义词,淳朴代表不思进取),人们靠几亩黄土度日,毫不夸张地说,这地方最珍贵的物质资源是泥土,最珍贵的自然资源是风。泥土可以种植土豆、豌豆、玉米,虽不能发财,却不至于饥饿;风却有些肆无忌惮、恣意汪洋,无论何时何地,随处都有风的踪影,风无处不在,但是风变不成黄金,也填不饱肚子,风只能吹起人们本就凌乱的头发。想到风,他就不自觉伸手摸摸自己的头顶,仅剩一缕的“秀发”被他摸出了柔顺的感觉。然而这柔顺的感觉并未让他感觉舒爽,反倒增添很多惆怅。他一直都想不通小镇上的人们因何不想过富足的生活,他也想不通他们就那么喜好睡觉和打牌,安于现状。从二〇〇三年开始,他在镇政府干了十五年,他从一名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干到分管文教的副镇长,六十五岁申请了退休。这漫长的十五年对他来说就是悲剧,虽然他无从记起具体的冲突、抗争,但是毁灭却很明晰——他无疑从一名精力无限的壮年毁灭得只剩下垂垂老矣。命运、抗争、自由意志和奋斗精神逐一被磨灭。他还记得闺女去镇政府接他离开的时候,整个院子寂静无声,没有送别,没有哭声,连午后的阳光很温和,照在刚硬化过的水泥地面上显出了一些隔离感。闺女帮他把东西放进后备厢,闺女知道他不舍,静静地等着他。他站在那栋大楼前,看着斑驳的墙皮和反射着光的窗户,他猜测每一扇窗户后面都站着一个人,他们都在盼着他赶紧离开,他知道他的离去势必会腾出一些位置给他们。加之为人的刻板和对工作的挑剔,他几乎没有推心置腹的同僚和朋友。这个地方,他待了十五年,功劳有没有他不敢定论,至于苦劳,说不说都一样,他没有改变它,反倒是它把他打趴下了——想当初他可是斗志昂扬地走进大院的。可是此刻,他要离开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立在山脚的二层楼房,感觉那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透着冰冷,他哆嗦了一下,转身的一瞬,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一缕,足以让他感觉到凛冽。

    同时他也看到了闺女的眼神,眼神里满是坚定。闺女走到他身旁,为他熨平起皱的衣服,为他捋顺凌乱的发丝,闺女说,爸,从今以后我们不过这种各撮打蛋的生活,我们要精精干干地,想吃啥吃啥,想去哪去哪。

    闺女说完为他拉开车门,他笑笑没做声,弯腰上了车。

    戚塔。她一直以为微笑是调剂生活最好的方法。笑,对她来说,或者说对她和妞妞来说,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道甜品。人是趋甜的动物,甜言蜜语,甜丝丝,甜美,她能想到的、经历的美好事件都与这些词有着密切的关系。即便是男人将她和妞妞抛下的时候,她都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这个整天酗酒好吃懒做的男人,绝对不是她的真命天子——他待在家里还碍着她的眼了。现在真好,她带着妞妞,生活在整个她记事起就生活的城市之中,很显然她是地道的老太原人,她身上具备太原人的一切品质:坚韧、善良、要强。她能看得开很多事,比如她和妞妞,母女俩相差了二十几岁,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一对姐妹,她穿着和妞妞一样的衣服,留着和妞妞一样的发型,她们的体型也极其匀称,还有最让人无法分辨出她年龄的是咧开嘴的笑,小酒窝搭配虎牙,她觉得生活甜美无比,一切都甜丝丝,她和妞妞充满了甜言蜜语。说直白点,她们不像母女,更像闺蜜。

    有一次,妞妞非要缠着她拍抖音短视频,说是给粉丝出个题,题目叫“猜猜我们的年龄”,妞妞给她做了示范,握着小拳头,嘟着小嘴唇,做“喵喵”状。抖音发出去以后,迅速成为爆款,络绎不绝的粉丝在评论区留言,有的说她们相差不超过十岁,有的说她们是双胞胎,更离谱的是说她是妹妹,妞妞是姐姐,因为视频里她看着更加戚塔,反倒是妞妞看上去要稳重一些。

    戚塔?戚塔吗?她连着问了妞妞好几次,妞妞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努着嘴说,妈,他们说太原话也就算了,你能不能别说太原话,和你的形象超级不搭,戚塔——听上去怎么也是踢他的意思。

    什么踢他,是戚塔,多形象的两个字,戚塔说快了不就是亲啊,多好听。亲啊,不就是可爱的意思嘛!

    她嘴上不依不饶,心里却暗暗下着决心。为了妞妞,让她干啥都行。不过这也只是她的想法,有些事情不是以她一人之力可以为之。比如妞妞的学习成绩,呈过山车姿态,这学期在班级前十名,下学期就掉到了后二十名。她找不到问题所在,是妞妞笨?那不是,丫头很聪明,不然她也不会把艰涩的奥数题答得流利通畅,把拗口的英文话说成了顺口溜;是学习时间不够?那也不是,每天放学,妞妞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她也曾担心她关起门耍手机看闲书,但是她每次悄没声推开门时,都看到妞妞在认真地写作业;是睡眠不足或者营养不足?那更不是了,如果说她都不算称职的母亲,估计天底下很难找出来第二个称职的了。找不到原因,就让她很懊恼,她心里懊恼,脸上就挂着晦暗,微笑就渐渐少了,当然戚塔也相应减少了。

    后生。科技产品的不断更新迭代势必会带来全新的体验,比如短视频的快闪刺激,比如手机高清拍照,比如微信连通世界,比如外卖吃遍全城,这些都可以通过科技产品来实现。闺女给他买了iPhone13最新款,为他下载了微信、抖音、美团等一系列APP,他正眼都没瞧一下,他说,我不要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认识的人的号码都在通讯录,看新闻有电视机,外卖那东西能吃吗,谁知道放的啥?说完他把手机退还给闺女,他说退了哇,浪费钱。闺女哭丧着脸说,拆封了,退不了了。他怒目圆睁,凭啥退不了?国家不是规定七天无理由退货吗?闺女说,爸,真的退不了,你不用也得用,用也得用,反正你得用。闺女摇晃着他的手臂,撒娇的娇羞样让他十分受用,他心里的软肋有闺女这一份,柔情催动着坚硬的外壳,时间给了最好的台阶。几分钟后,他拍着闺女的肩膀说,女,东西我留下,可是我强调下,暂为保管,哪天你的手机坏了你拿去用。闺女高兴地说,好的好的。他把手机拿在手里端详半天,也没看出有哪些特殊的地方,嘴上嘀咕着,样样看着还可以,这东西不便宜了吧?闺女说,不贵。他说,不贵是多贵?闺女说,五千不到。什么?五千?他“啊”大了嘴巴,这叫不贵?多贵算是贵?他边说边将手机举起来,想要扔给闺女时突然又将手放了下来,他又问,真的不能退了吗?闺女这下有些恼怒,她说,爸,你辛苦了一辈子也没有享过福,现在退休了,就应该吃得好点,过得好点,一个手机算啥,就是把整个手机店买回来,我都愿意。这就又戳在了软肋上,意思说的是有些大,但是他很受用。不好再争辩,他只好就坡下驴,那我就收着?他假装语气低沉地问道。闺女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细微的欢喜,自然也就轻快地说,收着。

    时间稍微往前倒倒,他刚到省城的那几天,整日不苟言笑,从早到晚待在屋里不出门,闺女叫他出来吃饭,他也就坐下来扒拉两口,吃完了也不打招呼,一抹嘴又回去了屋子,还把门关上。闺女晓得他的心思和不忍,六十岁开始的退休生涯对他来说满是恐惧和无所适从,忙碌中回归闲适的生活,一时半会肯定无法适应,也就任由他性子使然。闺女和女婿都是开明人士,一个在大学里教书,一个在国企里做工程师,薪水和待遇都很好。闺女就他一个亲人,自然像捧一朵花将他托在手心,他有恐惧,他们陪着,他有不适,他们陪着。闺女和女婿在家小心翼翼,生怕丁点声响惊扰着他,就连过生活都选择在外开酒店。当然,他们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无从猜想他的时光中填充的内容,闺女不去过问,女婿自然也就乐得少一事。可是,时间一长,有轻微洁癖的女婿便摒弃了酒店,加之疫情影响,外出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女婿首先不干了。女婿嚷嚷着要闺女去和他谈谈,可是闺女总是推脱,直到有一天,两人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大吵一架,吵闹声中他听到了咣啷坠地的盘碗,也听到了关于他的一些牵扯。原本他就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心境跌落至无以复加的低洼,他需要缓慢上浮,李太白说过,天地者,万物之连旅;光阴者,万代之过客。还未等时间将他带上过客的列车,中途就有人举手下车。于是他走出屋子,找到闺女和女婿,以过来人的口吻劝和,还拍着胸脯表态,他放下了。胸脯拍得山响,态度谦逊得让人脸红,反倒弄得女婿不好意思了,女婿说,爸,我……。他拉起女婿的手,再拉起闺女的手,然后将它们扣到一起,还拍了几下,他说,好好的,好好的。女婿看看闺女,闺女看看女婿,两人在一起看着他,他们眼里闪着泪光,重重地点着头。

    自那之后,他每天大部分时光在公园里度过,跨过一条街,步行300米,就来到了省城最大的公园,他也像那些晨练的老头老太一般,健步,扩胸,淘嗓,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做不好。他做不好,就不太合群,搭理他的人从开始的三五个变成了一两个,最后连那个满脸皱纹、嘴角挂着痣的老太都离得他远远的。他一个人逛,总是觉得时间过长,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闺女有了觉察,便问他,和大家相处得不好?他说那没有。闺女问,公园里人太多?他说不少。闺女问,公园太大?他说还行。闺女想了想又说,和你一起晨练的那些阿姨叔叔不理你了?他顿了下说,也不是。闺女眯缝着眼,思忖了一下说,爸,公园里的景色怎么样?他说漂亮着呢。闺女说,爸,吃饭吧。于是,他和闺女面对面把一盘糖醋丸子、一盘爆炒羊肉、一盘长山药炒木耳外加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清空之后,闺女说爸你洗了碗,我出门下。

    闺女回来以后,手里就多了一部手机。闺女笑眯眯地拆了包装,拿出手机,鼓捣半天,然后端起来对着他比画了一下,然后调转手机屏幕给他看,爸,你看这个后生俊不俊?他看着自己光亮的额头,眼角的皱纹不知踪影,差点没羞死。

    手机他留下了,但是心里总还是觉得缺点啥,那种空落感无处释放。他需要找一些事情做,于是在女婿和闺女上班之后,他就开始收拾家,先是拖了地,再是把两人的脏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出来扔进洗衣机,他像对待自己的工作日记一样对待那些衣服,他把它们抚平,检查它们的污渍,翻空它们的口袋,他找到了一百五十四元钱、一包香烟、三个打火机、一支口红、两支笔、一把钥匙以及一堆票据,那些票据多数都是饭店发票和加油票,也有一些其他消费,这里面有一张票吸引了他,他看到上面写着apple专营店,apple他知道是苹果的意思,他一看价钱九千八百元,心想闺女买这么多苹果干啥,单位发吗?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上面分明写着:iPhone13,256G,午夜色,一台。他心里咯噔着,快步走回自己的屋子,找出手机盒一对照,果然描述一致,九千八?这是金子做的吗?他把手机端在手上,感觉真是捏着一块金子,沉重到让他无法托起,他的脸上青筋暴突,本想给闺女打电话,按下号码时,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拍着自己的脑锛,暗骂自己愚蠢,蠢到家了,这不是有发票吗?上面不是有地址吗?这才刚买,难不成还真不能退了?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他信誓旦旦地撰着拳头,为自己鼓了十足的劲,那一刻,他才真的感觉自己像个后生了。

    拾翻。从某种程度上去理解相遇,既有偶然的成分也有必然的成分。偶然来说,她从没有想到会遇到他,还是以那样的方式;必然来说,她遇上他以那样的方式再正常不过。他就像预先知道会遇到一样等在那里,她也偏偏选择了那个时候遇见他。缘分是最难理解的事情,她不迷信,但是不得不相信缘分。

    事情当然与她的妞妞有关。

    就像每一个母亲都希望女儿是她的复制品一般。她养大的妞妞,不是她的坯子能是谁的坯子。她要强,妞妞也得收起可怜;她独立,妞妞也得一夫当关;她坚韧,妞妞也必须鹤立鸡群。她总是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妞妞,甚至有时候,还要在自己的标准里做1.5倍的放大,她想着法子搜寻那些标准,然后以不打折扣的严厉来逼迫妞妞执行。虽然妞妞嘟起小嘴抗议,可是小孩子总归是稚嫩,哭着鼻子完成一项又一项任务。但是长大以后的妞妞,渐渐地有了微词,也敢对她进行抗争。抗争的结果就是她将她的手机夺过去摔了,她说,能不能别烦我,我是我,别人是别人,我能不能做回自己?动不动就在手机上查查查,你查到了什么?从小到大,你说甚就是甚,那是我不懂事,现在我长大了,能不能自己做回主!妞妞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去声的降调,表情呈现出决绝的坚毅。妞妞这么一说,她的心里一半开心一半难过——独立和决绝都像极了她,独立是她喜欢的,决绝却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起自己这半辈子因为决绝所受的累,现在她的妞妞不应该受这样的罪。她说,妞,是妈妈的不对,妈妈不应该要求你,以后你想要啥,你自己做主。母女俩达成和解的最终结果是,她们手挽着手,肩靠着肩又去了一趟手机店。临出门前,她把妞妞的身份证从抽屉里拾翻出来,她打定了主意,既然决定让妞妞独立,那就彻底一些,给她买个手机,办个卡,让她自己来决定手机的使用范围。

    她们到了手机店,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一个大叔在店里大吵大闹,他手里拿着发票和手机,他怒目圆睁,嘴里振振有词,他说,这不是写着七天无理由退货吗?白纸黑字写了都不算话吗?奸商。店员说,您这手机已经拆了,不能退了。他说,你来给我找下票上哪里写了拆机不能退?店员拿过票据翻腾了半天,脸红扑扑地说,反正拆机了不能退。他问,是不能退还是你做不了主?你要做不了主,找个能做主的来。店员便将店长找来,店长一样的说辞,拆机不能退。这下,他就不依不饶了,他一反常态,也不在店里嚷,而是来到店门口,一屁股坐在那里,见有人要进来便说,这家店是骗子,没诚信,东西不能买。他这么闹,不但没有减少进店的人,反倒吸引了更多的围观者,大家里三圈外三圈地圈住他,他们还拿出手机拍摄记录。在过去他是那种人来疯——人来得越多,他疯得越厉害。现在到了他的表演时刻,就像开大会时讲话一样,他站起来,大手一挥,眼睛扫射着四周,他说顾客是上帝,顾客是什么上帝,顾客是你商家的上帝,是你吃饭的上帝,是你活下去的上帝。欺瞒顾客就是砸你的饭碗,断你的活路。你可以挣钱,但是你不能昧着良心挣钱。现在是文明社会,不会容忍你们这样的不良商家……他说的一套接一套,围观者看得热闹,还有人在拍手。妞妞站在那里看得热闹也跟着拍手,她也跟着拍手。于是,从那个时候,她就记住了他那张方正的脸庞,他的粗眉毛、高鼻梁,以及他圆滚的肚子。

    后来,警察来了,驱散了人群,将他和店长都带走之后。她才拉着妞妞的手走进店里。她从包里拾翻出身份证,人民币,递给店员,她说,买手机,办卡。

    合浪浪。一个人的倔强并非天生,只是有时候钻进了一条合浪浪里,也就是一条巷子里出不来。女婿说完这句话,眨着眼睛看看闺女,再看看他,他知道这是女婿给他台阶下,让他不至于太难堪,同时也是在给闺女台阶下,让她把理由都推到这转不过弯的道理中来。

    闺女在警察要求的谅解书上签了字,带着他离开派出所。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老小孩说得真没错,人老了就变成了小孩。闺女倒像个井然的母亲,带着他穿过街巷,带着他吃了打卤面,又带着他回到家里。这期间,女婿也一直跟在身后,女婿知道他心里憋屈,便做着挚友般的陪伴,女婿知道这时候沉默地陪伴比言语的陪伴重要很多。

    回到家,他在客厅里坐下来,把那个罪魁祸首的手机和发票从口袋里扯出来,他把发票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把手机屏幕划开,用力回想着闺女教授的方法,找到抖音,点进入,然后极其认真地看起了视频。

    这一晚显然是平静的,整个屋子如同一孔竖井,没有丢弃的石子,自然不会产生丁点涟漪。他刷累了视频,然后回屋睡觉。

    听到他关上门的声音,女婿还贴着门听了片刻,明晰的呼噜声让闺女和女婿揪着的心放了下来。这一晚,闺女和女婿迎来了长久以来未有的幸福时刻,他们觉得这一刻的爸爸终于成为了正常人。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大概五点不到,省城的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可以闻到尘烟的味道。他穿好羽绒服,裹了围巾,悄没声地出了门。乘电梯下到一楼时,他看到了单元楼的公告栏上贴着一则通知,上面说近日疫情严重,希望居民注意安全,出门戴口罩,勤洗手,不扎堆等等,在这则例行通知的最后还有一行加粗的字体:招募抗疫志愿者,年龄不限,在物业公司报名。作为一名党员,天生的正义感和责任感驱使他不由自主地做了决定。他出了门,顺着小区的步道快速行走,十分钟后他来到了物业公司门口,此刻这座四层小楼依然像一座山端坐在那里,它静谧得有些荒凉。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此时不过五点一刻,确实有些早。寒冷的风穿过他的身躯,他打了个哆嗦,犹疑是否要先回家一趟,不过几乎一秒钟,他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掏出手机给闺女发了信息:我去做抗疫志愿者了,早饭不用等我。发完信息,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火热的感觉席卷全身,此刻,再去看那小山一样的房子,他觉出了很多生机,山中必有鸟雀,必有雪豹,必有芸芸众生。这些,他在小镇里司空见惯,此刻他的脑海里旋转着熟悉的画面,是的,从这一刻开始,他喜欢上了这个成立的小山。

    刚过六点,就有很多人积聚到他的身后。即便他们戴着口罩,他都可以从闪光的眼神中判断出每一个口罩后面的可亲面容,他们可以成为勇敢的人,他也一样可以。

    他又想到了那句话——人最容易忘记的是自己,他不能忘了自己。在这个清晨,他再次找回了丢失的自己。

    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志愿者。他学习了工作内容,领取了志愿者早餐。在热烈的氛围中,他迅疾地吞咽完那一碗浓郁的糖粥和二只酱肉包,找负责人领了红马甲,划分了工作区域和职责。他被安排到了小区侧门的那条小巷里,负责对进出的人群检查出门证,核对清楚之后放行。

    站在那条小巷入口处,他心里美滋滋的,他想到女婿的那个词——合浪浪,太形象了,他此刻站在他的面前,它狭小,逼仄,却深邃、漫长,一个城市的生命都在小巷里,他不知道这是谁说过的一句话,但是他觉得很有道理。以小见大,以点窥面,现在这条代表着城市生命的合浪浪就是他的天下了,一如他当副镇长是站在无边无际的田地前,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找到了那种感觉,在这里,他君临城下,他是他的王。所以,在这里,他不能容忍任何的忽视,认真和严厉一直都是他的工作作风。路过的人,他都严格地检查着他们的证件,有则通过,没有则劝返,在他这里,你说再多都没有用,他不管你是科长还是局长,哪怕是省长,你没有物业公司开具的出入证,都休想通过此路。他看着那些被劝返的人们懊恼地瞪着他,骂骂咧咧的声音沿着口罩的缝隙传来,竟有些戏谑的喜剧效果,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只当是一曲剪不断、理还乱的梆子戏轻蔑地观看。

    袭人。掰着指头算起来,她和妞妞待在家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周,她觉得这一周是她近几年最幸福的时刻。疫情在这个城市蔓延,学校停课,将决定命运的战场转移到了线上。妞妞每天在家里上网课,她则围着她忙碌,为她做好吃的,关怀她的一切。刚开始,她看着妞妞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她觉得她每天冒着风险去超市采购食材是值得的。但是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做一些,或许可以多做一些,于是,她盯上了妞妞的房间。她想,哪怕是袜子内衣都帮她洗,哪怕是牙膏都帮她挤,哪怕是床都帮她铺好。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妞妞不但已经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而且还懂得了害羞,不但懂得了害羞,还非常独立——显然妞妞嫌她管得太多了。刚开始妞妞不知道她要做的一切,不知道她悄悄地翻检出扔在收纳箱里的穿过的内衣,直到超静音的洗衣机发出咔地一声停下,她攥着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文胸内裤准备穿过客厅前往妞妞房间的阳台上去晾晒,她缓慢地移动着腿脚,生怕将那些衣服掉落在地,正是迟缓的行动让暂且歇息眼睛的妞妞豁然发现,她在从客厅里的电脑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夺走那些团成一团的衣服,还将她推到门外关上门。她不知道妞妞在里面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她能做的事情只有静静等待,她努力平抑自己的心情,把手放在胸口,做着深呼吸。几分钟之后,妞妞若无其事地打开门走出来,来到卫生间上厕所,发现已经挤好的牙膏,便拿着牙膏冲到客厅,在客厅没有发现她,妞妞便奔向了她的卧房,还是未发现,最后终于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她正猫着腰为她整理床铺,她爬展着半个身子,用手臂当扫帚来“清扫”着床铺上的灰尘,妞妞还看到自己凌乱的被子已经变成了严丝合缝的豆腐块。那一刻,妞妞爆发了,她说,妈,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做,可以吗?

    她被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伏在床上的身体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呆愣在那里,嘴里缓缓地说,这不是想着你专心学习,妈妈帮你做点事情。

    妈,这些事情我都可以自己完成的,不用你管。

    ……

    还有以后你进我的房间时,能不能敲门?

    这……好吧。

    妈,那你可以出来了吗?

    孩子长大了,我的妞妞长大了,她嘴上喃喃着走出了妞妞的卧室。这天的午餐,她和妞妞像往常那样面对面坐在一起,她为妞妞盛了香喷喷的大米饭,她们就着四菜一汤(西芹炒核桃仁、酱牛肉、白灼茼蒿、卤味狮子头、鱿鱼汤,这些都是妞妞最爱吃的菜),安静地吃着饭。那时候的阳光像往常一样透过窗户照进来,细碎的光晕洒在妞妞的脸上,她从未如何羞涩透过碗沿去偷看过妞妞,她高耸的鼻梁,滚圆的大眼睛,浓黑的眉毛,怎么就那么好看?她怎么看都看不够,连吃饭都忘了。

    她想都不敢想自己能有这么袭人的妞妞,这要是过了十八岁,得有多少小伙子追在屁股后面呀,到时候,她可以要好好挑一挑,一定要从中间将金龟婿选出来,才配得上她的妞妞。她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差点被饭粒呛住喉咙,她哽咽了几下,舀了一口汤才顺下去。

    洗完锅以后,妞妞早已回了自己的房间午睡,她也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拿出手机,正要和远嫁他乡的姐姐述说妞妞的变化,却看到微信里弹出妞妞班级群的信息,她点开一看,心情一下陷入了复杂状态——信息的内容是全体师生凭24小时内核酸检测报告在下午三点前返校,进行封闭式管理,直至高考结束,超时或者未持核酸报告者,不得入校,自行在家学习。

    真拧了。有些事已然发生,但是他却丝毫没有觉察。不过从他的角度来看,事件没有任何异样之处。作为一个意志坚定、恪守原则的“首相”(与守巷同音,也是王的意思,这是他的戏谑之音),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他的不近人情阻拦了一对急匆匆往外走的母女,从而引起了连串的蝴蝶效应。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一次平常的阻拦(这几日,他都数不清自己阻拦了多少人),但是对于她们来说,说小了是误了当天的事,说大了是改变了她们的命运,那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们做一个简单的还原。

    那天下午,他像是专门等在那里一样,连午饭都没有回闺女家吃,而是等着物业公司送来了盒饭。他扒拉着稍有些硬的米粒,夹带着一条油菜和一截过油肉,嘴巴鼓得很大,里面填满了食物。然后,他就看到了她们,她们一个人拎着包,一个拖着箱子,径直朝他走来,他看得出来,她们对这个坐在巷口、穿红马甲的人十分好奇,她们瞪大着双眼,视力集中在他端起来的盒饭上,脚步却在越过他,跨出巷口。他的脑袋里嗡地蒙了一下,便伸出握着筷子的手拦住了她们,他鼓鼓囊囊地说,出门证?

    什么?

    出门证!

    出门证?

    是的,出门证。

    他看到她们互相看着对方,一脸懵懂。他又说,物业公司给开的出门证,小卡片,用于出入小区。

    她说,我女儿急着回学校去,超时就进不了学校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那也得出门证。说着,他把盒饭放到桌上,嘴里也几近清空,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蓝色的小卡片晃在她们眼前,这样的小卡片,写着“出门证”的小卡片,有这东西才能出去。

    太阳光从卡片上折射回来,有些晃眼,他捏卡片的手松了一下,就被其中一位女士抢走了,另一位女士说,我出入自己的小区还要什么出入证?谁给你的权利?

    他说,这你要去问物业公司,我只负责守门……守巷。说完他从那位女士手中一把将卡片抢回来,他说想出门就去物业公司办手续去。

    他这么强硬的态度让她有些意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半辈子,她遇到过不少人,像这么轴的确实不多,可是此刻她有什么办法,妞妞要返校,她们必须出去这道门。可是现在他像是一个门神对待鬼魅一般,凶狠地立在那里,寸步不让。

    硬的不行,她只能来软的,她柔声细语地说,大哥,我就妞妞就要高考了,这不是学校要求在规定时间内返校,你看这样行不,我们先出去,回头再补出门证。

    不行。还未等她把气儿喘匀,他便打断了她,他说,我最看不惯你们这种,屎尿都紧到屁股门了才着急,早干啥去了?物业公司又不是没有通知大家去办出门证?现在着急没用,为了大家伙的安全,我也没办法。说着,他直接把桌子搬得横过来挡住了整条巷子。

    这下,她就火了,她伸出手指指着他的鼻子骂,外你就真拧了,你算什么东西,穿个马甲就当王八了,我看你就是个鳖。

    他也着急了,他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你不要骂人。

    她要强了半辈子,为了妞妞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她嘴上骂着人,手上用劲推着桌子要出去。可是怎奈她始终是个女士,力气不够大,桌子没有推开,反倒把自己的手腕扭了一下。妞妞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的过激行为,脸皮早已臊得没地方搁,妞妞拉了她两把,她哪管那么多,甩开妞妞的手,依然我行我素。最后,妞妞生气地扔下她,拖着箱子走回了家。万事都以妞妞为中心,妞妞一走,她的心儿就散了,撒泼的劲也消了,自己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家。

    经过一番争斗,他平和的心态此起彼伏,肾上腺素飙升,他才发现做一个合浪浪里的王原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便过去他是副镇长,即便他觉得自己足够拧,也难免会遇到不讲理的人。

    二不愣。她记不起来是谁说过一句“每个问题都有两个方面:我的一面和错误的一面。”就冲破巷口防线这件事情来讲,她不好将问题归结为谁的错误,她觉得自己的错误是情有可原,但是那人的不近人情也确有道理,最终细细想来,正如这句话,每个问题都有两个方面,我的一面和错误的一面,所有的错误都应该归于错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物。如果不是这天学校迟通知一天妞妞回学校,她是不是就也可以去办出门证了;如果她不是住在这个小区,住在母亲家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是不是就不会经过那条小巷了;如果巷口守着的人不是他,那是不是别人就会让她通过……所有的这些凑巧地碰到了一起,堆砌在了她面前,导致最后的结果是,妞妞生气地离她而去,她成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一个多余人。

    她心情灰暗地跟在妞妞的身后,妞妞拿钥匙开门,进去后甩上了门,“嘭”的声响将她撞在门外,她的腿倏忽发软,幸好是拄着拉杆箱做支撑,才没有瘫倒在地。她沉静片刻,觉得热血回流,才迈开脚步,取出钥匙开门,进了家里,她看到妞妞的屋门是关上的,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和妞妞之间一直隔了一道门。

    后来疫情越发紧张,妞妞果然去不了学校,之后在家上网课,每天起早贪黑地读书学习。当然这些都是她的臆想。只有在吃饭时,妞妞才会打开门把饭端进去,吃完再送出来,这前后不到一分钟是她可以见到妞妞的时间,其余时间她只能隔着门听到笔尖落到纸上的沙沙声和妞妞朗读课文的声音,她推开卧室的窗户,让风成为她的扩音器,以此来吸取关于妞妞的一切。

    这种亲近的疏离一直持续到那一阶段的疫情结束,妞妞终于可以回到学校去上课了。可是,距离高考的时间所剩无几。夏日的一场雨按下了时间的快进键,妞妞参加了高考,报了心仪的志愿。在等分数的日子里,她显然比妞妞更加忐忑不安,几乎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她觉得做啥都没有心劲,吃不香也睡不好,每天都在微信里无数次刷新着教育网的公众号,可是每次刷新都带来的是失落的增长。她终于知道,这世上最熬着的是等待。

    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瘦了十斤。

    终于到了可以查分的日子,她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打开公众号,找到查分页面,小心翼翼地点开,输入妞妞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准考证号,点击确定的时候,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得厉害,无法准确触屏,最后还是妞妞看着她着急,掏出自己的手机查了分数。查完以后,妞妞没出声,又拉开自己的卧室门走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妞妞一走,她就心慌得厉害,心里隐约觉得不祥。最终还是强忍着内心的焦灼按下了确认键,果然,竟然,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数字让她陷入眩晕——妞妞落榜了,距离目标分数线差了30分。她连着看了好几遍,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端着手机走到妞妞的卧室门口去敲门,蛮力带来的巨响让她一阵惊愕,她敲了半天,妞妞豁然拉开门将她闪了进去,还未等她开口,妞妞就气坏败急地说,考砸了,都怨你。妞妞发疯似的将手里的书本撕着、扯着、扔着,屋子里纸屑飞扬,灰尘弥漫。她看到妞妞头发凌乱,面相憔悴,泪眼婆娑,她扔完东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她没有做饭,妞妞也没有说饿,她们就那样痴痴呆呆地度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她振作起来,她心里嚷着,我才不做这个二不愣了。想了一夜,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出口,这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错误的问题,就是那个男人的问题,我要找到他,我要让他也成为二不愣。

    腰腰。一阵风吹过来,他觉得有些冷,哆嗦着身子爬了起来,他伸手摸了一把肚子,冰凉顺着手指流淌,随着发出咕噜的响声,不会是着凉了吧,他后悔没有听女婿的话,穿另一件腰腰,女婿说,爸,你这么大年纪了,时刻要保暖,给你买的腰腰你穿着,别把自己凉着了。可是,他总觉得自己还正当年,就随便把自己从镇上带来的背心套上(是的,他不习惯女婿说的腰腰两个字,腰腰?这也太俗了吧),他伸出手把肚子上的背心拉下来,把肚子盖严实。他抬起头,看到盖在她头上的凉帽歪在了一旁,露出她的脸来,他一下就认出了她,他说是你吗?声音很大,把她惊醒。她随口应道,哦。

    行唠。她有些后悔答应,她怨恨自己的本能反应,伸手摸了下裤兜里的那瓶液体,它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像是匍匐在堡垒里的士兵,等待冲锋号吹起,便奋勇而出。她握着瓶子的手沁出了汗,关节竟也发出了点点疼痛,她用指甲抠着瓶体,发出呲呲的声音,那声音在她的心房里被放大好几倍。

    他又说,那天你怎么跑得那么快,喊都喊不住。

    她疑惑地说,喊我?

    他说,是呀,你不是带闺女返校吗?闺女不是要高考了吗?我寻思着帮你联系物业公司,说明了情况,物业公司同意了特事特办,可是我喊不住你,你跑得太快了。我也不知道你住哪里?只能在巷口苦等,一直没等上你。心想可别误了你的事,不然我就成罪人了。你走了以后,我还叫着物业经理挨着小区和单元楼寻你了,可是那么多楼,那么多人,我们找不见呀,后来在业主群也发了信息,都没人回应。找不到你,我心里不落忍,吃不香也睡不好,守巷口时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看到你出现。

    他停顿了一下,咽了下口水接着说,找了你好久,真是缘分啊,现在解封了,在这里能遇到你。闺女考得挺好吧?一看就特别聪明。

    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他说的这些是真实的吗?他是耍我吗?把我当二不愣了吗?可是不像啊,他真诚且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和缓的语气,他热烈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撒谎。可是我,可是……她抠着瓶子的手渐渐地松懈了下来,她把热汗的手指在裤子上擦了又擦。

    他又说,天凉了,回家吧。

    她说,哦。

    他从地上拿起一个熟料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瓶水递给她。

    又说,一起走吧,顺路。

    她听到自己的嘴里发出了天籁之音,她说,行唠,走哇。

    走出汾河岸边的时候,她看到河面上的一艘航船正滑向北方,那里星光闪耀,一片璀璨。

    2023年4月25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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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小说|夜航船驶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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