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熊猫，对于人类、大部分生活在陆地上和大陆架海域的动物来说，眼睛至关重要。没有眼睛，我们看到不彼此，生活的乐趣也会大为减少。”中年男子转过头看着我，“但是在南极的深海里缺乏光线，眼睛的用处不大，所以大多数的生物眼睛退化，变得很小，甚至没有眼睛。不过，我故事的主人翁虽然生活在南极深海，却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它还有个好笑的名字：大王酸浆鱿，可能叫巨枪乌贼更好记吧。”男子身子靠上栅栏，离我更近了，我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他身上的汗水和灰尘混杂的味道。他笑着摇了摇头，仿佛自嘲一般，“其实，它好笑的岂止是名字，它简直就是海里的唐吉坷德，尽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以为凭着梦想和努力，能改变世界和规则，哪怕只是一点点。可到头来……”男子突然不说了，带着愧疚的神色看了我一眼。我也在铁栅栏这边坐下来，他把装着苹果的玻璃碗放到栅栏边上，我伸手穿过栅栏，正好能够得到。接下来，我就不客气地自己动手了。男子收了收神：“抱歉，有点跑题了，说这些怕是你也不懂，下面我尽量不跑题。”
其实跑题不跑题哪有那么打紧的，毕竟小熊猫的世界没有人类那么艰难，我遇见的人总归是愁眉苦脸的多，大多时候被“是否有意义”、“有没有进步”和“有没有必要”等抽象的问题困扰着。我们小熊猫就不一样了，能吃到这样的苹果和听到下面的故事，这一天就满足了。
庞然大物
这里是2400米的南极深海，光线逐渐暗淡下来，一切都被黑夜包裹着，寂静无声。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形状奇怪的大铁圆球，它有一只硕大的眼睛，笔直地射出强烈的光线。顺着光线看出去，原本寂静的海床上有了动静，一群多毛雪蟹手忙脚乱四散逃去，扬起海床上的阵阵沙土。两足的沙鳍也蹦跳着逃走了，聚在一起的海猪们互相牵扯着，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走。铁球怪物继续缓慢移动着，对周围的动物似乎没有敌意，并不刻意去追捕它们，只是笨拙地向前移动或以极慢的速度转身，额头上巨大的电筒照射着四散逃开的动物们。就在它沿着一个方向360转身时，突然一只灰色的乌贼冒出来，睁着一双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眼睛，歪着头好奇地打量大铁球。大铁球前面有一个透明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乌贼慢慢朝窗户伸出去一只触手，这时，庞然大物突然一动不动了，周围再度恢复安静，要不是庞然大物前面射出的那一缕光线，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这寂静里的一束光仿佛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小乌贼慢慢地卷回触手，再把两只触手轻轻握住，闭上眼睛，自言自语起来：“大眼铁怪，嗯，不对……算了，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如果你有魔法的话，请把爸爸带回家。请告诉他我和妈妈在家等他，我们很想念他，他该回家了。”
正在小乌贼说话之际，“嘿！小心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有危险！”那声音继续说。
小乌贼站起来左右看看，并没有别人呀。
“是谁？谁在说话？”它警觉起来。
“在你背后！快逃！”那声音喊道。小乌贼突然感觉到背后什么动静，赶紧一个喷射。咚！一下撞到大铁怪的窗口上，小乌贼甩甩撞得晕乎乎的头，大铁怪一点儿事也没有，但却慢慢往后退走了。小乌贼掉转身一看，原来是一只海葵正伸长了触手，想要抓自己呢。在这只粉色海葵周围的海葵也都纷纷伸出触手。要是被它们得逞的话，想要挣脱怕得费一番功夫呢。前不久还听说它们居然成功地捕食了一只远洋水母呢。七色岛这地方远看着很美，各色海葵把它装点得色彩缤纷。但比起同样色彩鲜艳的珊瑚，海葵这家伙就危险和狡猾多了。
能躲过这一劫，多亏了那个声音的帮助。这时也顾不上去追已经走远的大铁怪继续许愿了，到底是谁这么好心就了自己呢？
“你是谁，出来吧。既然你救了我，我该谢谢你。”小乌贼喊道。
“我……不敢出来。”那声音很犹豫，没了刚才的果断。
“你在害怕什么？”
“我……怕你……怕你要吃我。”那声音里的恐惧一目了然。
“你是谁呀？我不吃你，你出来吧。放心！”小乌贼想知道这是谁，居然会怕他一个小孩儿。
“那先说好啊，我出来你可不许吃我。你说话……说话要算话啊！”
“我灰灰说话算话，不吃你。救命恩人，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海床上动了动，扬起几粒沙子，一只磷虾钻了出来。
“哈哈，原来是只磷虾！难怪你会担心自己的小命呢。”灰灰被磷虾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笑了，这哪里是救命英雄该有的模样嘛。
“喂喂喂！你可以说好的不吃我。我听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还说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你是乌贼，但说话也得算话呀。我……也不是好惹，我听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我是磷虾，我的救兵和帮手可是数量庞大！”磷虾搓着数目众多的脚，跟背书似的一口气说完。
“呃……你都说些什么？什么‘浮土’，什么‘死马’，我不懂！就算你叫来救兵和帮手，若我真要吃你，那也不过是给我多来点塞牙缝儿的蛋白质！”灰灰觉得磷虾的一通话很是莫名其妙。
“啊？！哎呀，天地良心啊，东郭先生的故事要发生在我身上了呀！听人说‘好心没好报啊’，没想到果真如此啊！呜呜呜呜，早知道乘凉歇得好好的，管这闲事做什么啊！哎呀，老天爷呀！”以为自己即将成为盘中餐的磷虾哭天抢地起来。
“哎哎哎，你先停一停，我没说真要吃你呀。告诉你吧，我现在没胃口。再说我也答应你了，不吃你，放心吧。”等磷虾停止了夸张的哭声，灰灰问：“你叫什么呀？我是说名字，除了磷虾，你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名字吗？”
“我叫小磕巴。”磷虾擦擦眼泪，还委屈地抽噎着。
“哈哈哈哈哈，你？小磕巴？这么能说会道，居然叫小磕巴？！”灰灰被这个小家伙逗乐了。
“是啊，我听说‘人不可貌相’，”磷虾郑重其事地说，“你别看我现在说话流利得很，小的时候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利索呢。爸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小时候不懂，觉得没什么挺特别，越长大越自卑。自己一个人时说话明明很顺溜，一到人跟前，人叫一声我的名字，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我立刻磕磕巴巴说不清楚话了。”
“可你刚才在我面前说话很流畅呀？你是怎么克服了这个毛病吗？”灰灰来了兴趣，如此一百八十度大巨大转变可不常见。
“因为我奶奶呀，本来爸妈有三千五百六十七个孩子，奶奶也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因为我讲话磕巴，所以奶奶就记住我了。我每次去找她，她都会偷偷给我一点浮游生物当零食，所以我就常去找她。有一次，她一边帮我理着触须，一边看我吃浮游生物，一边告诉我“小磕巴，你别担心。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要不是你说话磕巴呀，我还不一定能记住你呢”，我望着奶奶说“可……可是奶……奶奶，我还是想……想好好……好好说话。”她慈祥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会的，你会的。”
奶奶跟别人不一样，每次她都会耐心地等我说话，从不打断我。但是我常常说上几句话，就不想再说话了，我怕她听得太累了。后来，奶奶年纪越来越大，腿脚不方便出不了门了，眼睛也逐渐看不见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后来每次我去看她，就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可开心了，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因为我口吃，讲完天也黑了，奶奶也没顾上吃东西。所以我发誓要口吃更伶俐一些，说话效率高一些，奶奶才能按时吃上饭。打那之后，只要有人在讲话，我就小声地重复他们讲的，学习怎么说话。再后来，我注意到只要内容是我听来的，原话是别人的而不是我自己的，我就不结巴。因为我觉得既然这话的出处不是我，那人们就没理由批评我了，心里觉得安全起来。就这样，我嘴巴越来越利索，说话越来越流畅。到现在，只需要用‘我听说’几个字来提醒自己，我讲话就能特别流畅。”小磕巴越说越得意，还在空中转了个身，仿佛谢幕一般。
“小磷虾，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故事。太难得了！我答应你，我永远不吃你！”灰灰用触手热烈地为小磕巴鼓掌。
“当真吗！”
“当真！”
“太好了！”小磕巴又想起了什么，“那你也不吃我奶奶吗？”
“当然！你奶奶太伟大了，居然帮你治好了结巴的毛病，我绝对不能吃她。”
“那我爸妈和我的三千五百六十六个兄弟姐妹呢？你也不吃吗？”小磕巴露出恳求的神色。
“好好，我都不吃！光凭你救过我的命，我也不该恩将仇报。更何况我还知道了你的故事，大家也算结识了，熟人我如何下得去口呢，你说是吧？”
“对哦！”小磕巴这下放心了，笑嘻嘻地说：“还好浮游生物不会讲话，不然它们要是对着我讲故事，我以后就得饿肚子了。”
“你小脑袋倒反应快嘛。”灰灰用触手怕了磷虾一下，谁知道差点把它打飞。“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哇，还好我反应快。当心点你的吸盘。”
“知道了。”
“你要回家吗？我能去你家看看吗？我听说‘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虽然‘我的故乡不在远方’，但也是‘远亲不如近邻’嘛，带我去你家看看呗。”小磕巴在灰灰身边跳上跳下，像一颗小卫星般围绕着它转。
“哎呀，这又都是些什么呀！你从哪里学来的话？”
“我也不记得了，反正谁的话我都学。”小磕巴还在一边叽叽喳喳一边蹦跶。
“你别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
“那你是答应带我去你家了吗？我跟你说，我特别会讲故事，你妈妈一定会喜欢我的，当然前提是她不打算吃我的话。比如有一次我给奶奶讲了十二生肖的故事，就是人类的十二种动物的故事，你知道的吧？我听说……”
就这样，这只原本在深海里孤孤单单的灰色小巨枪乌贼，现在身边多了一只活蹦乱跳根本停不下嘴的小磷虾。两个小伙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已经把身后硕大的黑色铁球忘到九霄云外，他们一起朝大海深处灰灰家游去，在那里灰灰的妈妈正在焦急地盼着孩子归来。等待着它们的不仅有美味的晚餐，更有一段长久的友谊和未来无数惊奇的冒险。
讲到这里，中年男子停了下来，我们不约而同一起低头看了看已然空空如也的玻璃碗，苹果已经吃完了。他拿起碗，把盖子盖上，抬起眼看着我：“小熊猫，吃饱了吗？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我也站起来，两只手抓着铁栅栏，注视着他。
“怎么，还想吃吗？我知道了，下次给你多准备点。今天，先再见了。”说完，他朝公园门口的方向走去，突然，他转过身，看见我还站在栏杆边目送他远去，“小熊猫，我看你是一个人住，这里恐怕你没有同伴，你也很孤独吧？我会争取早点再次来看你。”
男子说完，再也没有回头，快步走过转角的绿化带，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舔舔手上残留的苹果汁液，回到树上躺着。莫名感觉今天比往常更冷清。我怀念起人声鼎沸，游客多食物多的日子。想起来是有些日子没见到那个手里苹果最好吃的男孩了，他应该就是男子口中的丁丁吧。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时分，暑气散了一些，我也慢慢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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