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你爱不爱奶奶啊?”
“爱!”
“你以后长大了,给不给奶奶买糖吃啊?”
“买!等我长大了,我就给奶奶买糖吃。”
这几句话,充满了我记忆中童年里的每一个暑假寒假。
奶奶说,她是一个女强人。她养育了四个孩子,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在我爸爸十四岁时,爷爷就被石头砸死了。爷爷对我来说,就是一张很年轻的遗像,比奶奶,年轻得多。我从没想过当时年轻的奶奶是怎样扛起家里的担子养育四个孩子,我也没想过她一个人是怎样去耕种家里的田地,去播种,去收割,去背着背篓走几十里的山路坐船去城里卖菜。我年幼时印象中的奶奶呀,是每年寒暑假来城里接我去乡下玩,她眼睛笑得像月牙,说去乡下有堂兄堂姐陪我去爬山,去捉树上的蝉。奶奶最疼我,奶奶家的饼干都会留给我很多很多。堂兄堂姐是两亲姐弟,他们从小是被奶奶带大,所以去乡下的快乐时光也总有他们的陪伴。去那片乡村成了我每年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在那有人陪我玩,有人宠我。在奶奶家,堂姐会每天早上去鸡舍看有没有新的鸡蛋,因为那可能是每天最好吃的食物。堂姐说每年最期盼我去,因为我去的时候,他们就能沾我的光每天早上吃上鸡蛋。我一个碗里两个蛋,他们一人一个。
我可能是体制问题吧,特别招蚊子,每次去乡下,外婆和妈妈都会略带制止,因为回家的时候,我会全身长满疙瘩,全身,连脚丫上都有。奶奶也知道,所以她不允许我每天跑出去玩,她让我每天坐在床上紧闭蚊帐看电视。可是,还是有蚊子会咬我。我小时候厌食,只能吃下稀饭和青菜,也不爱吃零食,所以那时的我骨瘦如柴。所以这也就成了奶奶到后来很久都会经常拿出来说的一项成就:她那个暑假成功的把我养胖了。当然奶奶现在不说了,因为我已经胖得人不需要她关心啦。
奶奶在晚上没有农活的时候,会抱着我,问:“园子,你爱不爱奶奶啊。”
“爱。”我还不知道爱是什么,只在潜意识里知道这个问句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那你以后长大了,给不给奶奶买糖吃啊!”
“买!等我长大了,就给奶奶买糖吃!”
“真是奶奶的好外甥女!”
然后奶奶会让我亲她的额头、双颊和嘴唇。这就像是一个仪式,我年小无法理解,只是去完成它。晚上和奶奶睡觉时,我们会聊很多,她会告诉我当年的一穷二白的爸爸和生活在城镇生活优渥的妈妈是如何在一起的,她会告诉我她对堂兄堂姐的担忧,她会激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长大后做一个比爸爸还有出息的人,她让我,多回来看看她。
奶奶说她是个女强人,那只是外壳,因为我知道类似乌龟、蜗牛这样的动物,内体都太柔弱,所以它们才需要坚硬的外壳来保护它们。我见过奶奶哭,我也和她一起哭,多数的话题我已记不清。我只记得我问过她:“奶奶,人为什么会死啊?”
奶奶都不说话,两行热泪就已经从眼角滑出来。她说,因为地球上占不下这么多人。
我不知道什么是地球,我以为是动画片里类似庇护所的地方。我给奶奶说,那我们就先去占位置!这样我们就不用死了!
奶奶不回答我。她的一生,已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她是一个女强人。
小学毕业和童年挥手后,我考上了我们市最好的初中,我得离开家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上学,所以我必须得寄宿,因为假期少,我也很少回家。也更少能看见奶奶。
是初中时,寒假收假不久,表姐打电话告诉我,新婚才一个月的堂姐的老公酒后飙车,死了。奶奶同时也被查处食道癌晚期。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反应算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反应。两个都是我小时那么依赖的人,但知道消息的我并不能像电视剧里那样马上坐车回去,因为要学习,因为不是大事请不了假。那可能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就像对堂姐的早嫁我无能为力,对奶奶凋残的生命我不能为力。我没能回去,而在我回去时,我也没去看奶奶,初中的那段叛逆期,我觉得自己就是红尘中的浪子,挥鞭指天涯的剑客,觉得自己酷极了。每天只想和好友们腻在一起,家人被我越推越远。
上高中后,每年的春节还是会一大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我和奶奶的话仅停留在我恭敬叫她一声奶奶,她说一句园子来啦。我会刻意坐在离她远一点的沙发上,我很难过,一种无法改变的疏远拉扯着我。我也很怀念小时候和奶奶亲亲抱抱的时光,但我现在,长大了。我没有话题去和奶奶聊天,我能做的就是尽力热情地去回答奶奶的问题,我在尽我所能去尽我最后的孝道。
奶奶以前是个壮实的农家妇女,可在患病后,她竟变成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记得我以前总是不满地问妈妈,为什么妈妈的瓜子脸没能遗传给我,我长了这么一张大饼脸。妈妈说我是隔代遗传我奶奶的大脸盘。现在奶奶的脸好小一张,松弛的皮肤垂在脸上,两个眼袋就像立体的袋子掉在下眼睑。奶奶,老了。
奶奶快要走了。
“奶奶,我们先去在地球占位置。”
奶奶,我们如今守着近两千公里的距离,我有生活费,我能买得起糖,你得多等等我,等我回家,等我为你剥下糖纸,等我完成我小时对你的承诺。1月19号放寒假,我会在21号晚上抵达机场。
第一件事。
提着我的行李,给你送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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