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出事儿的时候,我正在二十四小时店里喝一瓶可乐,刷“抖音”呢。无聊的时候我就看这些东西找点儿乐子。有时候我也抬头看眼斜对过,那儿是“耐雪”店。“耐雪”是好喝,就是贵,关键是我没钱。在我没有考上大学后,我妈一分钱也不給我了,她坚持是钱毁了我,整天吃喝,把学习拉下了。我懒得和我妈掰吃这些,她穷的不知道钱都不值钱了,十块钱零花钱等同穷鬼一个,林萍她们到酒吧卖一瓶酒也不止这点钱。我也想去卖酒了,我还没行动是我妈要求我复读一年,但我拒绝了,眼下我们正为这事儿僵持着。我多少有点儿担心我妈,要是我坚决不干,她没准会成为精神病。要是那样,我们家就差不多了。为此得说下我姐了,她复读了两年还没考上大学,精神不行了。之前她问我小九九,三八二十几时就有点儿问题了。这么愚蠢的问题谁都懒得回答,可她纠缠我纠缠的不行了。我姐的眼光叫我挺害怕的,热切、凝滞,要是我想清净,只有妥协,我妥协了,说:“二十四。”我准备说完就出去。
我没事儿,就想到街上站会儿也行。我们家住的小套二房,我爸我妈一间,我和姐一间,厅只有十二个平方。我妈与生俱来的节俭使得厅更小了,到处都是破烂。我曾经和我妈说过提高生活品质的秘籍,那本是个很有趣的事儿,答案是:按时扔东西。我妈一开口,我立刻后悔说这些了。我妈说:“你们都考上大学,生活品质就提高了。”我无话可说,失望至极。要是你想在我们家里找到点儿乐趣比登天还难。
我姐大笑着说我算错了。我当时的感觉她是不是和我玩“脑筋急转弯”,要是这个,你别想知道答案。我说:“那等于几?”我姐一说答案,我就知道我姐出问题了,她说:“三八两毛八!”她说要是连这个我都不知道,不用说“211”、“985”,普通大学我也考不上。我其实很生气,想说你怎么了?看我姐那兴奋的样子,话我是说不出来了。
我妈在菜店当售货员,我说了姐的事儿。我妈说:“胡说八道。”不再理我了,去服务顾客了。我妈是个好人,至少在社会上是这样,愿意給别人帮助,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几年前楼上出租,搬来一户人家,家里小孩又蹦又跳,我们都愤怒不已。我妈说小孩不好管理,大人说了他们,调腚他们就忘了。后来影响我们学习了,我妈才上去和颜悦色和人家说了出动静的事儿。我妈的表情像她错了一样。那家人四十几岁,态度冷漠,否认动静是他们家出的。居委会出面了也没用,更变本加厉了。后来我们隔壁的邻居孙柺子把这事儿解决了,孙柺子五十多了,喝酒把老婆喝跑了,人却耿直。拎了一桶汽油,孙柺子敲开楼上那家的门,直接就说:“我老婆跑了,我就一个人,想过两天安生日子,你们要是不想我过好,我就把这桶汽油泼到你家里,老的小的全部烧死。…”孙柺子叫他们随便报案,只要警察来找,警察走了,他就烧了他们。那家人没两天就搬家了,动静就没了。
为此我少有地崇拜孙柺子了,从孙大爷改叫“孙叔”。我妈对我崇拜这样的人惊骇不已。我妈说:“别胡叫,他比你爸大。”我没吱声,吱声我妈也不懂。我发现了,和我妈吵吵没任何意义,除非我控制不住想发泄了。我爸不大管家里的事儿。现在看我爸,我爸年青时候也算是个帅哥。可他那个时候不好,那个时候的人各个老实八交,谈个恋爱都不敢牵手。我爸和我妈是好了半年,在电影院里看《地雷战》,黑吃马糊地,我爸才和鬼子探地雷似的摸了我妈的手。
不管我妈承认不承认,我姐是精神分裂了。我难受的同时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是挺小的幸灾乐祸。这挺恶毒的,主要是我姐叫我妈看见了她的教育成果。我本来以为我姐这样,我有出路了,却是陌路。我妈拉着我的手说:“二丫,姐姐病了,妈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和你预期的相差太大了,我目瞪口呆。我应该不行,在我们班上我属于中游,在这个级层完全靠发挥了,要是发挥不好,肯定挂了。我妈也挺可怜的,她一听说朋友熟人的孩子考上什么大学了,会沉默很久。我妈太想出息了。我爸说我妈一直后悔没有考大学。好像我妈考大学时我姥爷病的厉害,她就放弃了。我没考上,差了五十五分,我妈沉默了两天后叫我走我姐姐的路,复读。我跟本不想,我妈不知道现在的行情,大学生遍地是,现在不是当初了,那会儿大学生都是香饽饽,现在大学生都和地老鼠一样,到处踅摸工作。我爸叫我努力一下。他说的很感动人:“为了你妈。”要这么说我确实想考上,可要考不上我就把我妈害了。
离开二十四小时店,我到街角的书店去了,老板是我爸的徒弟。书店不怎么挣钱。我爸徒弟看我的眼神色迷迷地,我能看出来。要是快十九岁了还看不出这个就白活了。我也不乍地,有时候我就是利用这个买便宜的书看。他給我打折,好几次都要送给我。打折可以,白送我不要。要是拿了对你有企图的男人的东西我会感到龌龊。要说别的,我爸的徒弟挺有学问的,他向我推荐的小说后来我发现都很厉害,有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和博尔赫斯的小说。我爸徒弟说:“看进去你就会发现新世界。…”这到是真的。我买了一本,第二本到电脑上去看了。纸质书我更喜欢,可没钱,买不起。复读的模拟考,几次我都没考上,我打退堂鼓了。我怕到时候我真考不上,就把我妈毁了。为这个我演了戏,的确有点儿缺德,假装也精神出现情况了。我不能像我姐那样又喊又叫,我装发呆,不说话,偷吃了东西后拒绝吃饭。我爸劝说了我妈后,我妈叹息地说了句:“我就是这命了。”早上看见我妈眼睛红肿,我内疚不已。可我不想改变什么。要是我答应我妈考大学,却考不上,结果不会比这个更好。
大学的事儿不提了,别的不说,对我这是好消息。我找林萍跟她去酒吧卖酒,到处找不着她。我手机不好用,有两个数字怎么也点不出号码。修手机的说屏幕坏了,建议我买部新的。我想卖酒和换手机有关系。林萍的电话我拨不出去,就找了赵红,她俩一块儿。赵红和我说的事儿叫我们立刻见了面,她请我吃馄饨,说林萍找不着了。林萍妈找赵红了。林萍的抽屉里有一万现金,是从银行提出来的。特别是手机打不通,这就有种叫人不好的感觉,她家人都慌了。我知道赵红的意思,我没那么想,不是我不愿意,是林萍是很开朗的丫,她非常逗笑。我说了我的看法。我说:“是不是旅游去了?”赵红不知道,林萍妈找她,就是问知道不知道林萍去哪儿了,别的说的不多。她妈应该特别不安。赵红知道的比我多,我考学这半年,她们都没找我的。林萍家的状态不好,其实我们几个要好的丫,谁家的情况都不好。林萍父亲尿毒症,把全家拖垮了。正常情况下林萍不会出去。这样我们去了林萍家一趟,搁下馄饨碗就去了。去的正是时候,林萍妈和她爸刚好透析回来。结果我们得到了好消息,派出所給查了,林萍买过去云南的车票,应该是出去散心了。
这样我们就释然了。不过林萍妈仍旧惴惴不安,我看出来了,也知道她惴惴不安的原因:林萍的电话打不通,这不符合常理。赵红想宽释大家,就说手机掉了也可能。这个假设叫谁也没话说。我回家的时候邻居孙奶奶找我,她坐在大院门口,看见我就说:“二丫,奶奶找你有事儿。”孙奶奶七十了,她找我有事儿,我猜都猜不出来是什么事儿。她坚持叫去她屋里说。没法不去,我就去了,站在门口,我确实不想进去。孙奶奶和孙子住,那孩子不在家。屋里有股废旧破烂发出的气味,很难闻。孙奶奶说找我的原因,是别墅区那边的高家托孙奶奶找我。这有点儿像悬疑小说了,有点儿吸引我。高家是谁家我不知道。别墅区那边都是富人,靠近湖边,我没有来往的。我尽管給吸引,到没别的,天上就是掉下十个馅饼我也不会多想,我知道掉不到我头上。孙奶奶的说的事儿听上去很荒唐,高家有个儿子,比我小点,或者和我同岁。这男孩也在考大学,他可能在街上看见过我,陷入了单相思,和他妈妈说要是我和他一起学习,他就考大学。我有时候不知道现在的一些男孩怎么了,他们的想法反正像我这样的女孩是理解不了。孙奶奶说:“丫,你不是也考学吗?你们一起学习,孙家每月給你钱。”孙奶奶很想促成这事儿,我能看出来,不过我拒绝了。这事儿有种轻贱自己的感觉,即便我找不到活儿,我也不想干这个。从孙奶奶家出来,我就把这事儿忘了。我找了个营销的活,看见他们的招聘启事我就去了,其实就是站在街上发放产品广告。工资一天一百,要是发出去的广告是你的编码,做成了生意,你还有提成。有些活我不想干,这个就是,可我最终还是干了,要是什么事儿也没有,我自己也无聊。到了黄昏时我挣了一百块钱,我既没高兴,也没不高兴。
一进楼道就听见我姐在唱歌。大丫唱歌好听,本来大丫是想往这方面发展的,我妈坚决反对。我没为大丫说话,主要是我听说这是很花钱的行当,而我们家缺的就这个。大丫后来什么歌也不唱了。精神出现问题后,大丫应该想起了往事,没事儿就唱。传说精神出现问题的人,对早先的事儿记得特别清楚。孙柺子大概被大丫吵了,问过我,说:“二丫,你姐又要考音乐学校?”我叫他李叔,把大丫唱歌的原因说了。我道了欠。孙柺子说:“二丫,别这么说,没事儿,生病,没办法的事儿。另外,大丫唱得不错。”我谢了孙柺子,是诚心诚意的。现在都是你倒霉是你自己的事儿,人家能理解,很不容易。家里很沉闷,我爸基本不出门,大丫唱歌,他把卧室的门关上。我妈一脸惆怅,每次看见我妈我都有愧疚感。我回到屋里,大丫旁若无人地唱自己的。我想看书时得拼命叫自己不想大丫的歌声,这挺难的。大丫唱的是高音,并且她是全力在放歌。有时候我就看窗外,看那些街景。真要想看,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家住的这几条街道是老城区,房子都很老,破败不堪,没什么好看的,只能叫你心烦意乱。
我爸被120拉走了,是半夜来的车。我妈叫我在家守着大丫,别叫她跑出去。我妈应该有个梦魇,怕哪天大丫从家里出去,再也回不来了。到了早上我得到了消息,我爸是心脏不好,需要做个手术。我妈叫我照顾大丫。我还是有些担心,想叫我妈回来,我去医院。晚上我去了。一天一宿我妈顶不住了,回来睡一觉。医院里没多少事儿,就是陪我爸打点滴,尿袋满了后给倒掉。我爸是心脏瓣膜不好,需要加装一个不锈钢的莫辨,费用小十万。医生说目前没有国产,进口的医保不报销。为此我们家得承担六万。我妈和大夫说:“做吧。”一个月后我爸出院了,体质很弱,大多时间都躺在床上。我找了孙奶奶,说我愿意给陪高家的小孩陪读。孙奶奶带我去了高家。到了高家,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要是非找一个词儿形容一下,我想用阳光灿烂。独栋的别墅,偌大的院子,不远处就是湖边。这个男孩,当我看见他时,我记起他来了。他是我们学校的,比我低一级。我那时没怎么留意他,事实上我很少留意男生,不是我有什么毛病,不会情窦初开。我可能什么都知道,甚至知道的太多了。我们家不富裕,要是和男孩约会,不想叫对方多花钱的话,我没钱,不如不来往任何人,省得麻烦了。高家人挺好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高昊,就是这个男孩,母亲和孙奶奶夸奖我漂亮的话我听见了。要是你暗恋一个人见到那个人很容易紧张,高昊符合这个说法。他表现的即兴奋又手足无措。其实我是个混子,我的学习不足以去带动别人,可我既然来了,还是要做一些事儿,就测验了高昊的成绩。我上当了,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这个男孩,高昊,应该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他的几道题算错了,我能看出他是故意的,那种故意算错的题我能看出来。高昊的很多解法,他算题的思路,是很高妙的。我看过题,注视着他。很有趣,真的是腼腆,他不敢看我,那表情在一个小男孩脸上出现,是很滑稽的事儿。给我这么注视,他应该被瓦解了,承认他是故意做错的。小男孩的学习成绩其实相当好。小狡诈,到是使他显得很可爱。我暂时留下了。小男孩伪循序渐进的进步叫他父母很惊喜。这主要是他母亲,而他父亲忙于生意,我去了一个星期时还没有见到。到了月底,我没收小男孩母亲给的五千块钱。我是缺钱,可这钱我不好收。要是这样我得说点儿什么,我就说了小男孩喜欢和我做朋友的事儿。我特意强调了朋友,对于我这有举足轻重的支撑。然后我说,钱我不要,而他考大学是一定能考上的。我出去找了个活儿,我不喜欢这工作,像继承我妈的事业,当售货员。是我无所事事和眼下家庭的环境,我还不如找个事儿干。林萍不在,我不敢去酒吧卖酒,那些女孩为了挣钱各个心怀叵测。这个世界只剩下挣钱时可能就这样了。我每天上班下班,一个月挣不到三千。我妈开始联系那些传说中的能郎中看我姐的病。我妈坚信我姐可以恢复到从前。我妈,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叫我都害怕,眼神发僵,又充满热望。我爸不说话,整天躺在床上,下地活动的时候很少。太虚脱了,他本就虚脱,手术后更虚脱了。我尽可能给他们买些好吃的,像鱼什么的,但我对他们由此恢复并不抱希望。在绝望里生存久了,即便真有光你也没感觉。无能为力后我自认不想这些事儿,看《树上的男爵》这类小说。有些小说写的真好,会带给你无尽的遐想。人在倒霉也得有点儿遐想,要是连这个也没有,你就死了。十九岁的丫头,高跳的个子,不施粉黛,却光鲜无比,只是沉静的表情沉静的有点儿过头。这个女孩就是我,我老觉得我已经未老先衰。
高昊时常去店里找我,会给我带些女孩们都爱吃的,像奶茶,蛋糕,果脯这些。我有时候挺忧伤的,这个男孩,我觉得他挺好的,小我两岁,这不算什么。他仰望你时眼里透出的爱是很真诚的,这个打动了我。我没想过接受他,我们不是一样的人。艰难困苦久了,在那样的环境,你的心是硬的,眼神是冷的,这是那些家境比普通没落的孩子的铠甲。我不想这个男孩来找我,给我送美味的东西。我跟他说了这意思。小男孩天真,以为会打扰我工作。这和工作没多大关系,我是不想那些人以为他是我男朋友,另外,他得学习。我们的关系,不值得小男孩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这样小男孩就改变了策略,我下班的时候他就来了,坐在陆虎车上等我,我出现的时候他就下来了。他很愿意请我吃饭。我能看出小男孩的想法,他觉得我漂亮,无与伦比,这样的女孩和他在一块儿,或者不知情的人把我当成他女朋友,会叫他骄傲。有一天,他告诉我说,春节的时候他们要去香港小住,他父亲在那边儿有业务,回不来。他邀请我一同前往。我说我们家过年都不出去。这是谎言,事实上,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一家从不曾一起出去过。小时候父母要挣钱供养我和姐姐,在大一些要考学,之后,就是现在的样子了。临行前的一天小男孩给我准备了礼物,一条丝巾,是夏奈尔的,很漂亮。他拿出丝巾来时很担心我不收,先说道:“新年礼物,不能拒绝。…”我收了,祝福他和一家春节快乐。小男孩说:“你也是,你们一家也是。等我回来。…”我点了头,还拥抱了他下。我想过这事儿,等他考上大学,甚至可能去国外上学,等他看见更广阔的世界,就会和我分开了。
我爸死了。腊月二十八,我妈叫他起来吃饭,发现我爸已经溘然长逝了。我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我妈叫了我。我跑下床,已经吓出了泪,喊了我爸,我爸没反应,是走了。我不敢相信,看上去我爸就像睡着了,还没醒。可他确实已经走了。我开始哭泣。警察大致看了后叫我们联系殡仪馆。等殡葬车来的工夫,我姐唱起了歌。这歌满大街都在唱,叫《我和我的祖国》。很煽情的一首歌。我妈受不了我姐的歌声,此刻,实在不是唱这个的时候。应该是忍无可忍了,我妈怒斥了我姐,说:“闭嘴!…”我姐明显哆嗦了,要是对一件事儿沉浸其中,被突然冷酷的呵斥,是会哆嗦的。我姐跑进我俩的屋里,关上了门。我以为她会再唱,结果没有。殡仪馆的车把我爸拉走的一刻,我妈哭泣着说了句话,叫我再次泪奔了。我妈说:“老顾,你这次走,就在也不会回来了呀…”我爸走了,被抬上了殡仪馆的车,六十一岁。我们家成了一首哀乐,悄无声息,却又不时在你脑中鸣响,那是无数永逝的回忆构成的,它们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孙柺子叔真是好人,中午给我们买了肉包子,说:“吃点儿垫垫,别饿坏身子。…”送他出去时我谢了他。更麻烦的事儿来了,最初我没意识到这多严重。叫我姐姐吃饭时,她找不着了。殡仪馆来车时大家都沉浸在悲伤里,没注意大丫。大丫没了。我和妈跑出去找大丫。从上午到黄昏,到处没有大丫的影子。我跑遍了大丫正常时喜欢去的地方,花店、婚纱店,那些卖便宜衣服的商店,都没有大丫的影子。我精疲力竭,还饿地了不得,我买了瓶饮料喝。满大街的人,或匆匆而过,或幸福悠闲的样子,都是小我几岁的那一拨。我坐在街上的休闲椅子里,想起了孙柺子说的话。孙柺子说,自古幸福出少年。他把原先的词儿改了。原先的词儿他说是骗人的,古时候十八岁就成年了。孙柺子说这句话就是要害死无知少年。要是想想孙柺子说的,你会觉得古人也很阴险,叫无知少年上,他们在后头享乐。我坐不下去,惦记我妈,就回家了。我妈也没找到大丫,她满脸泪痕,像个木头人在吃包子。我妈说:“吃点儿东西二丫。”我吃包子的时候想到了世界末日,如果此刻是世界末日,我会到妈妈身边去,绝不害怕,就这样离开。这想法叫我哭了,好在眼泪此刻在我们家正当时。我妈重点跑了湖边,她鞋上全是泥泞留下的痕迹。我妈应该是彻底精疲力竭了,吃完说她需要躺一会儿,就进卧室了。我给妈刷了鞋,各种想象在我脑中涌动,我怕我妈像我爸那样就此离开了。这个念头叫我控制不住泪水。我看了我妈两次,我妈都在呼吸。还有大丫,初秋的晚上很凉了,她可能被冻死,还有专门欺负大丫这样精神不好的人的坏人。现在你可能像到的事儿都会发生。我爸活着时孙柺子和我爸说易经讲人不宜狗,有些年代就是这样。我仰望孙柺子的样子叫我爸回家说了我,我爸说:“别听他胡扯。”和我爸我什么也没说,要是我坚持自己的信念,又不想反驳谁,我就不说话。
后来我也睡着了。我醒来时太阳出来了。我喊了两嗓子,我妈没应答。我出来后看见了我妈关于未来的安排:一万元现金和两万存款的存折,原先有九万,给我爸治病陆陆续续提出来了,提款的日子就是我爸生病的日子。有个纸条,我妈说她去找我姐了,叫我照顾好自己,这些钱是家里全部的存款。要是三天后她不回来,叫我找去派出所联系片警,把我爸火化了。我妈的意思要是不抓紧找大丫,时间一久就找到了。我这次哭是急哭的,还有点后悔,要是我早起来会儿,可能阻止我妈了,或者我去找大丫,叫我妈留下。赵红来找我了,她在上一个技术学校,毕业后当厨师。她最厌恶做饭,是没更好的选择。她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儿,告诉了我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林萍找到了,在一个山洞里,她和两个网友结伴自杀了。我震惊不已,听见了音乐的声音,林萍在音乐里舞蹈,她喜欢跳舞。林萍家收入还不如我们家,她爷爷奶奶常年生病,没有医保。赵红离开后,我知道我的未来了,我为此而宁静。下午我到派出所去,开了我爸的死亡证明,把两万块钱提出来了。我回来时孙柺子站在走廊里,看见我说:“二丫,大丫找到了没有?”我摇头,说我妈去找他了。有些事儿我不熟悉,关于火化这些事儿我都不懂。大多数小孩十九岁时应该还没有为烧家人操心的。某种委屈感袭来,我眼泪夺眶而出。孙柺子说:“没事儿,叔和你一起,这不是难事儿。”孙柺子还提醒我有单位死去的人会拿到一笔抚恤金,大约在二十万左右。没等到三天后,我就把爸爸火化了。我谁都没告诉,我父母在本地没亲戚,而那些遥远的亲戚从不往来。另外,我老觉得现在的人没有谁会为逝去的亲戚而难过了。那些因为去世一个人,全村都去送葬,我只在小说里看到过。爸最后的脸我看见了。冷冻后人都变了,看上去熟悉又陌生。这一幕后只有天堂再见了,而我一直拿不准天堂是不是只是一个希望,并不存在。就在昨天,我上大解时看见人民日报副刊的文章,说:要是你对生活不满意,你就去奋斗。我一看就明白他们的意思,别抱怨,别眼红别人。我不抱怨,不过我爸妈真的奋斗过,为了我们家,在年青的时代他们奋斗绝不比某些人差。
爸永远消失后我和孙柺子叔叔回去了,一路无话,可能这时候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进各自的门前孙柺子叔说:“有事儿叫我声。”我道了谢回家了。屋里凌乱而清冷。我很想哭一场却没有眼泪。直到我想当妈妈可能回不来了,姐姐也回不来了,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她们倒在雪中,就那么走了,我就哭了。我本想嚎啕,却没做到。此后的一个月里我妈一点儿消息没有。我辞职了,卷缩在家里,日出日落。饿了我就吃口东西,大多数时饿了我也不想吃。我爸的骨灰暂时搁在殡仪馆了。我出去办理了我爸的死亡补贴,一共十八万六千元。有件事儿我也做了,打探了墓地,风水好的近郊的墓地这些钱一处也买不了,偏远的到了乡下的方六万五一个墓穴。我坐车去看了,汽车要跑近三个小时,在一处山谷里,很多墓穴已经入住了。我不想再选了,和他们砍价后,他们同意六万一个墓穴,这是因为我买了三个。理想是四个,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钱不够,也只好这样了。其实我自己不介意做孤魂野鬼的,你死都死了,无所谓什么了。赵红找我,林萍的骨灰运回来,她约我去给林萍送行。赵红说他们本想把尸体运回来,费用太高,就在当地火化了。
第二天我们去了殡仪馆,没有尸体,看到林红的照片,我们这些小姐妹和同学都哭了。遗像上林红微笑着,阳光灿烂。我想起了本苏联小说《永远十九岁》,林萍也是,可能我也是。回到家我进被窝睡觉了,气温低,暖气没来。下午起来,外头下今年第一场雪了。我吃了泡面,站在窗前看雪。拿个小玻璃瓶在我手里,那是早先我爸从乡下卖来药耗子的“毒鼠强”。我决定等我妈些时间,要没消息,我就不等了。我打开电视,想驱散压抑的气氛。电视上出现了那个广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林萍模仿过这个舞蹈。记忆里林萍跳的真好。我关了电视,回到被窝里,继续睡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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